建安五年十一月底,清晨,南陽已是萬物俱寂,雖未下雪,天地卻已是冰寒徹骨。
穰城外曠野上,大地蒼茫,黃褐鑲嵌,遠方的山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唯有西南方的那座城池,在驛道兩側的綠麥田下,顯得漆黑而又莊嚴。
在城池的東南方約四五里外,還有數座營寨聳立,隱隱呈現包圍之勢,似乎將半個城池給圍困起來。
那營寨上方寫了一個大大的「劉」字。
沉晨騎在馬背上,甘寧不在身邊,只有沉桃和十多名宗族家將騎兵,這次問罪張繡,張繡的兒子張泉也沒在身邊,現在張泉已經算是質子,自然不會給他送回來。
很快十餘騎士就已經到了營前,營寨門口早有人等待,見沉晨下來,有個二十五六歲的小將上前拱手道:「沉將軍!」
「劉校尉!」
沉晨翻身下馬,拱手回禮道:「可有通知張繡?」
小將名叫劉虎,是劉表的侄子,也是劉琦劉琮的堂弟,歷史上他本與劉表大將韓曦為孫策所破,戰死沙羡。
但如今的沙羡之戰因劉表實力大漲而僅僅戰敗,並未戰死,所以目前還活著。
此時劉虎奉劉表的命令,率領大軍前來看住張繡。
張繡雖然上書給劉表,言稱不再復叛,可現在正在曹劉對峙期,劉表可不會信任一個反覆無常的人。
當初劉表還是看在他叔父張濟戰死的份上收留了張繡,結果南陽之戰張繡不戰而降,直接投靠了曹操,要不是曹操管不住下半身,他也不會翻臉。
可原本以為張繡與曹操有了血仇,就不會再言背叛之事,現在眨眼間又要歸附,劉表再蠢都恨不得滅了張繡這種毫無信義之輩。
只是現在曹軍駐紮昆陽,虎視眈眈,怕滅張繡的時候曹操與其響應,順勢攻打南陽,所以暫時沒有動手,等曹操撤兵之後,再打算收拾了張繡。
沉晨也是恨關鍵時刻張繡反覆無常,因此前來問罪。
劉虎指著遠處亭舍道:「在那邊。」
「多謝校尉。」
沉晨再次上馬,向著亭舍而去。
來到亭中,張繡和賈詡已經在外面迎接他了。
「阿.....沉將軍.....」
張繡的臉色頗為尷尬,四年前初來南陽時,自己也是受了沉晨和他外祖父鄧洪的恩情,在他們的勸說下,劉表才讓他在南陽立足。
結果他背信棄義,幾次想投靠強者,到頭來,自己認定的強者連家都被一個少年郎燒光,令人羞愧。
「張將軍!」
沉晨翻身下面,也沒有行禮,而是面沉如水,看著他說道:「當初投曹利弊我早已經跟你說過,你卻舊疾復發,背盟忘義,豈不聞人無信不立,這是為人之道乎?」
他說話毫不客氣,完全是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
但人的尊重是相互的,曾經他也對張繡很尊敬,耐心向他解釋投靠曹操之後,曹操或許為了大局可以忍,可將來曹操子嗣,曹昂兄弟不一定會忍,所以張繡依然有很大危險。
然而面對曹操下血本用嫡子嫡女拉攏,還是讓他背棄了盟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張繡就是個十足的小人,對於小人自然也就不需要再有什麼尊重。
張繡面有不愉,可他理虧在先,只好看了眼賈詡,擺低了姿態拱手道:「沉將軍,此事是我湖塗,我願與將軍歃血為盟......」
他話還沒說完,沉晨就沉著臉打斷道:「將軍的誓言,某可不敢再信,在世人眼中,將軍已無信義。」
「沉晨你!」
張繡勃然大怒,泥人也有三分火,更何況沉晨如此擠兌。
但他卻忘了,明明是自己不義在先,歷史上他就背叛了劉表投曹,而且還是先投曹又叛變歸劉表,再叛變投曹,可謂是在劉表與曹操之間反覆橫跳。
若非鄒夫人的事情,算是事出有因,估計也得落得一個像呂布那樣被評價為「輕狡反覆,唯利是視」的下場。
「沉將軍!」
便在此時,賈詡終究是說話了,拱手說道:「古人云:「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你我皆知,劉表袁紹之流並非明主,我等歸附曹操,本就是順應天命,還請將軍勿要責怪。」
沉晨想了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那現在曹操還是天命嗎?」
「是,也不是。」
「此話怎講?」
「皆因將軍與左將軍。」
賈詡正色道:「曹操握有天子大義,本就是順應天數。然其殺性過重,於徐州屠戮太多生靈,以至上天派來將軍懲戒,壞其根本。又有左將軍仁義之名傳四海,如此海內人望加身,或許便是天命昭昭。」
他一口一個天命,並非是為了自己投靠曹操找理由。而是當時人都信所謂的天數,像曹操袁紹袁術等大量諸侯,都信這個,只不過他們是覺得天命在他們身上而已。
即便是淳于瓊被曹操俘虜之後,曹操問他事情為什麼會落到今天這般田地時,淳于瓊也是頹然回答,「勝負自有天定」之類的話語。
所以張角發動黃巾之亂,就要先否定大漢的天命氣數,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為由,發動農民起義。
賈詡不一定信天命,但曹操雄才大略,再加上劉協在他手裡,這才認定他是天命。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劉協就是目前整個大漢氣運集於一身的具象體現。大部分百姓和世家豪強,都還是承認劉協為天下共主。他們都認為曹操是霍光,是挽救大漢江山的重臣。
於是就有了沉晨在荊州與那些投降派和所謂保皇派之爭,同時也有了賈詡認為曹操能憑藉劉協這個「天命」,一統四海。
只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結尾。
賈詡以為曹操像是個亂世救星一樣,以劉協的名義,最終擊敗袁紹,得到整個北方,然後席捲天下,橫掃各方諸侯,成就一番霸業。
結果官渡之戰他是打贏了,可老家也被人偷光,現在跟袁紹屬於是半斤八兩,誰也沒占到什麼便宜。
未來大勢難以預料,所以賈詡現在明白,這天數,恐怕未必應在曹操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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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天命嗎?」
沉晨陷入深深思索。
歷史上,曹操也算是九分之五的天命了。
本來赤壁之戰他打好點,或許就能一統天下,九鼎歸一。
將來也就不需要曹丕篡漢,他自己來篡。
但奈何還有劉皇叔與孫仲謀。
知天易,逆天難。
季漢這群理想主義者,本身就是在逆天而為。
以凡人之軀,硬生生地違背了天命,為大漢再延42年壽。
劉備諸葛亮那般壯志酬籌,亦未嘗不是周易所言的「人強勝天」呀。
這般逆天改命,又何嘗不是令人動容呢?
或許也正是這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要以仁義之名,匡扶這大漢江山的精神讓人敬佩吧。
想到這裡,沉晨臉上露出猙獰的面容,惡狠狠地道:「曹操那種屠夫,也配天命?他若是天命,我就撕了這天命!」
轟隆!
清晨遠方的伏牛山脈大霧籠罩,陰雲密布,似是在打雷下雨,驟然霹靂,聲傳十餘里,嚇了張繡和賈詡一跳。
兩個人都驚駭地看著沉晨,只覺得他的言論驚擾了上蒼。
然而沉晨卻絲毫不為所動,食指指天,正視著他們道:「你們看,就連上蒼都認可我說的話,若我違背了天命,雷就應該噼死我,不是嗎?」
張繡默然不語。
賈詡苦笑道:「將軍好膽色。」
沉晨說道:「如今曹操的許都都被我燒了,你們要還想歸附,我不攔著,但驃騎將軍可已經無法忍受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叛投,若非曹操在昆陽,他已經發兵剿滅你們。」
賈詡沉吟道:「這一點我們也知道,去年我與曹操還算交好,段煨投在其麾下,把我家人送了過來,我打算讓他們去襄陽,將軍覺得如何?」
「張將軍,在襄陽安個家也不錯。」
沉晨看著張繡,輕笑道:「我還聽聞張泉騎術很好,我麾下缺個騎將,你看如何?」
張繡握緊了拳頭,臉上青筋暴跳,心中只覺得憋屈不已。
對方擺明了是要人質。
但片刻後他又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松垮下來,苦澀道:「我還有的選嗎?」
「將軍反覆無常的時候,就應該知道受制於人是什麼下場。」
沉晨搖搖頭道:「人在這世上,要有信譽。」
「我知道了。」
張繡輕聲道:「我會把我妻女,嬸娘全部送去襄陽,我兒......就在你麾下吧。」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沉晨轉身走到馬邊,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道:「我勸你們好自為之,切莫再入歧途。」
說罷就要勒轉馬頭離開。
賈詡在身後忽然說道:「將軍,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沉晨轉頭詢問。
賈詡似笑非笑地道:「我想問將軍,不知為何將軍與左將軍如此合誼,願與將軍兵合一處呢?」
沉晨心中一驚,然後面不改色地道:「左將軍是大將軍袁紹遣來南陽與驃騎將軍結盟的,此事我已上書給驃騎將軍,得驃騎將軍許可,我與左將軍兵合一處,有何不妥?」
劉表早在劉協遷都許昌的時候就陰結袁紹,官渡之戰袁紹也確實派劉備去與劉表結盟。
只是歷史上劉表忙於平定張羨之亂,沒辦法出兵相助而已。
現在沉晨一直騷擾曹操敵後,幾次寇略許都,劉表雖然也知道一旦曹操覆滅,袁紹可能會占據北方,擁有非常大的勢力。
但官渡之戰開打的時候,天下人都覺得袁紹肯定會勝,所以當時得罪袁紹殊為不智。
恰好沉晨在昆陽,劉表就乾脆答應了他和劉備聯軍的事情。
這事沉晨也是提前打過招呼的,即便事後劉表問起來,他也有理由和說辭。
因此只要不是在公共場合與劉備表現得太過親密,劉表也不會懷疑他有異心。
賈詡微微點頭道:「原來如此,是我冒昧了,將軍慢走。」
「告辭!」
沉晨一拍馬臀,揚長而去。
這次他來興師問罪,其實也是在替劉表找他們要個態度。
現在二人都答應送家人去襄陽,自己上書劉表之後,劉虎應該很快就會撤兵。
但賈詡張繡肯定也會被邊緣化,畢竟他們的行為太反覆無常,劉表估計也不會太信任他們。
而這邊二人看著沉晨離去的背影,張繡就埋怨道:「伯父,當初你說曹操會勝,我才答應歸附曹操,現在弄得,卻是天怒人怨了。」
賈詡搖搖頭道:「將軍,如今已經是事後,我且來問你,曹操贏了袁紹嗎?」
張繡說道:「贏了。」
「那為何我們現在是這般田地呢?」
「沉晨燒了許都。」
「那為何沉晨會燒了許都呢?」
「曹操後方空虛。」
「這就是了。」
賈詡兩手一攤:「我說的那就是對的,曹操會贏,歸附強者何錯之有呢?若你去年就歸附曹操,幫曹操為後方屏障,也不至於到今日這般田地。」
「這......」張繡頓時啞口無言。
因為賈詡說得是對的。
從事後的角度來看,賈詡的分析沒有任何錯誤。
他認為袁紹必敗,曹操必勝,一切都應驗了,所以才勸張繡歸附曹操這個最後的勝利者。
但曹操為了擊敗袁紹,導致後方空虛,這才被沉晨偷襲成功。
如果他去年就聽賈詡的勸,投靠曹操的話,那曹操的後方力量將大大增強,沉晨就不可能打到許都,也不可能威脅曹操後方。
因此歸根到底,他沒能投曹成功,還是當初的猶豫不決。
那張繡又為什麼猶豫不決呢?
是沉晨告戒過他。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就是個死結。
要是他當初不聽沉晨的告戒,不懷疑賈詡的能力的話,只需要一門心思投曹,那官渡之戰贏後,他就是大功臣。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張繡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伯父大人,那我們將來又如何是好呀,你又說劉表非明主......現在家卷也淪為質子,恐怕連回關中都回不去了。」
賈詡深邃的目光看向遠方,微笑道:「劉表雖非明主,可這天下,又豈止有曹操劉表?」
「伯父大人的意思是?」
張繡忙追問。
賈詡搖搖頭:「不可說,不可說。且過幾日,我入襄陽一趟,親自向劉表賠罪,若是將來事情一切順利的話,將軍與我的歸宿,或許要比在曹操麾下,強得多。」
張繡連忙拱手說道:「伯父大人智冠天下,從今往後,我都聽伯父大人的,絕不會再有異心。」
當初沉晨曾經嘗試離間過張繡賈詡,但張繡還是被賈詡勸得投曹,究其原因,還是在於賈詡在西涼軍的威望極高,即便是懷疑賈詡在出賣他,他也不敢發作。
畢竟就連段煨都懼怕賈詡奪了他的兵權,張繡自己也是對賈詡執子孫禮,無比尊敬,所以當時不可能撕破臉皮,只是稍微疏遠一些。
後來曹操下了血本拉攏,再加上賈詡的勸說,權衡利弊之後,這才覺得投靠曹操,更划算一些,於是便選擇背盟。
可今日看來,正是自己當初的猶豫,使得沒有抱上大腿,也讓張繡感覺到遺憾。
現在聽到賈詡似乎除了曹操以外,還有別的大腿可抱,有了上次經驗教訓之後,張繡自然要表示以後一定服從賈詡安排。
而賈詡聽到張繡的表忠心,也只是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並沒有說話。
他抬起頭看著清晨薄霧籠罩的天空,微微一笑。
沉晨。
是個好少年。
乳虎嘯山林,雛鷹翔天際。
未來恐怕不得了。
不過看樣子你似乎也找到了心目中的明主。
知行合一,仁義立世!
既是如此。
那就讓我來送你一份大禮。
也算是,為了之前的事情,向你賠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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