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完課,他寫作業的時候,我拿起書架上的紅樓夢翻看,沒發現書籤頁,也沒有折角,便問了一句:「《紅樓夢》已經看完了?」
這是我用老師的語氣說的,他抬起頭,轉頭朝我一笑,說:「看完了。你是要考我?」
我挑了挑眉,心裡覺得他雖然性格乖張霸道,但如果像現在這樣斂去性格,只是一心放在學習和思考上面的時候,他是相當聰明的。
這聰明,在我教過的諸多學生里,無出其右。
老師判學生聰慧與否,分三等。第三等是教了以後,依樣畫葫蘆能模仿,但不知其精髓含義,只是學個外在的模樣;第二等的是能理解、歸納,自下而上形成一套解題的思路,隨後就用這思路解題就可以了,但要說這樣的學生有沒有自己的思想和獨到見解呢?很難,大多是按照人云亦云的分析去理解,不過能做到這一步,卷面得分也不低了。
從實用角度來說,補課補到這個程度就算是老師盡力,學生滿意了。
但更主要的是,因為絕大多數人的慧根就只到這一步而已。
其實在這之上,還有第一等的智慧,那便是悟性。教一次就明白,從而很快能夠學會舉一反三,再接著便能提出自己的見解。最後逐漸做到所謂觸類旁通,將學科的邊界完全打通,樣樣都能參悟,樣樣都能做文章。
這一類學生,自然是可遇不可求。
難怪孔子會說,學生有三種,困而知之,學而知之,生而知之。
生而知之是聖人,是有慧根的。
我隨後提了些課本上出現的幾個章回,例如元妃省親和寶玉挨打這些的,但問到晴雯撕扇的時候,他忽然打斷我:「你怎麼盡提這些老掉牙的。」
我笑了:「那什麼不是老掉牙的?」
「你該問問,這寶玉最愛的是誰?」他嘴角抿上一層笑意,「這麼鴻篇巨著,寫的不就是一個情字。」
我當然知道,可這個話題很危險,我才不想提,更何況,上百年來無數研究紅樓夢的史學家們,或是紅學會的專家們爭論不休,我作為老師,學生是要從我這裡求一個答案的,這種無解之謎,對於考試沒有意義,對於人生也無借鑑。
只是影射討論者自己的愛情觀而已。
我把書放回書架上,一本正經地說了一句:「教參上赫然印著,寶黛悽美的愛情悲劇,還有爭論的必要嗎?」
「那你呢?你怎麼覺得?」他追問我。
我耍滑頭:「我同意。他和林黛玉,靈魂共振,惺惺相惜。所以,林黛玉一去,賈寶玉才遁入空門,斬斷情絲,這不是真愛,又是什麼?」
他嘆了口氣,明顯是不贊同。
「如果愛可以只談精神,或者剝離性別。我也贊同,他最愛的是林黛玉。」
這個開頭就已經很讓人震撼了,他該不是最近也讀了柏拉圖的《理想國》?
還有,他說的是——從性別的角度,這正切中了他的命題——寶玉愛誰?愛情的確不能刨除性別的因素,男女看待愛情的角度大不相同。
我雖不能亮明自己的觀點,但他想表達,我總得讓他盡情發揮:「你怎麼看?」
「作為男人,賈寶玉最愛的是晴雯。作為愛情,賈寶玉對晴雯才是愛情的模樣。」
這話一出,我的心裡就是咚的一下,隨後便是頭皮發麻,我有些掩飾地咽了口唾沫。
他居然用了這個前提——「作為男人」!是啊,各種官方回答,無不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待這種種,一會代入這個,一會兒代入那個,再經過一番分析比較之下,自然覺得這個答案最為靠譜。
但有時候,在愛情里,放下邏輯分析,才是愛情。
「愛情就是在對方面前放鬆地成為自己。」
「可是,他在林黛玉面前也一樣啊。他可以在黛玉面前做自己,黛玉也沒有逼他做他不喜歡的事。」
「可是林黛玉起心動念有要求啊。她渴望和寶玉之間的愛情,就是這份起心動念讓愛情變味。」
我看看他,笑了:「你是個理想主義者。」
「我不是。我的意思是說,愛不能只有契合,也要有不同。在另一個人身上只照見自己有什麼意思?」他反駁道,「你沒有覺得那些說寶玉和黛玉是愛情的人,才是愛情理想主義者?」
「嗯。」我忍不住點點頭,我其實同意他的說法,我也覺得,寶黛愛情是不存在的,所有事實存在的東西,多少都會有些瑕疵,這才合乎道——上九,亢龍有悔。
物極必反。太完美的不是人間之愛,是理想之愛。
「你看,晴雯和寶玉是在對方面前既可以做自己,又可以不做自己。這才是全然的放鬆。」他強調說,「那是一種和而不同的碰撞,很自由。」
我說回他剛開始提的那個觀點,笑著反駁:「可說到底,你還是覺得晴雯對賈寶玉沒有愛情的訴求吧。」
「對啊。不僅晴雯對寶玉沒有,寶玉對晴雯也如此。我覺得沒有察覺是愛情的時候,愛情才存在嘛。」
「哦。那你是存在主義哲學的擁躉。」
「我倒覺得佛家說的那句才更合理。」他低頭在紙上,寫下了四個字。
那四個字是——緣起性空。
「愛情的緣起,本沒有目的。隨後,因緣際會,有一天忽然發現,這就是愛。」他認真地看著我,「就像晴雯和寶玉一樣。」
他的眼睛像黑洞,將我的思緒整個兒吸了進去。
那麼,究竟誰是晴雯,誰是寶玉呢?
我在心裡問自己。
喜歡不想上班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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