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濯溫然一笑,開口繼續道:「此事也並非僅為了我一人。」
夫立軒將茶盞擱了,問:「此話怎講?」
「夫大人有所不知,」郁濯嘆了口氣,攏著袖瞧向他,眼睛裡帶著點不忍的愁意,「雲野久在青州,北境黃沙千里不宜農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連年來犯,眼下雖暫且消停了,卻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誰叫我絲毫沒有翻|雲|覆|雨的本事,只盼著外子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聽點唉聲嘆氣——夫大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實在見笑,可我愁得很吶。」
夫立軒戴著暖耳暖帽,也揣著半乾枯的一雙老手,呼出口白氣來,家中長輩一般慈愛和藹道:「既然世子同周將軍如此琴瑟和鳴,又為何整日流連煙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郁濯頗為無辜地眨眨眼,不緊不慢道,「周將軍自然處處都好,可壞也壞在處處比我強。這點上了床自然盡興,可下了床就是掃興。」
郁濯笑得繾綣,吊兒郎當地繼續說:「我這人就這樣,總得咂摸著軟香玉,聽一聽勾欄小曲,他如今錦袍加身風光在側,說什麼也不肯陪我去。我卻只被皇上打發著養馬,無事可做,可不得玩兒麼。」
他這話堪堪落下,門口忽的傳來一聲興奮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門帘進來,長得肥頭大耳,小山似的,面上絲毫不見竊聽對話的羞愧,一見郁濯,反倒拍著手稱讚道:「世子好雅興!」
「你來幹什麼,出去!」夫立軒低低喝了一聲,又急忙朝郁濯拱手作揖道,「犬子魯莽,衝撞了世子,還請世子見諒。」
來人是夫立軒的獨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經打探清楚,郁濯心下瞭然。夫立軒過了不惑之年才生了這麼一根獨苗,老來得子,寵得太過,夫浩安的紈絝無賴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氣的。
「論皮囊品相,你確是一絕。」夫浩安笑眯眯地奪著步打量郁濯,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沒理會他爹的話,「可若說酒肉歌舞,這煊都名場我早已探了個遍,沒人比我更熟!」
「是麼,」郁濯笑開了,他眼尾弧度生得這樣好,一笑起來,便連帶著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個表率,帶我一塊兒玩一玩。」
夫浩安翹著二郎腿,一雙眼死死釘在郁濯身上,聞言大笑一聲,便要起身來攬郁濯的肩,被郁濯輕輕巧巧地捏著摺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惱,嗤笑一聲道:「求之不得。」
「胡鬧!」夫立軒氣得吹鬍子瞪眼,嘴上還得朝郁濯客氣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賬話,世子別往心裡去。」
郁濯險些被剛才的靠近噁心死,他心裡越是罵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順:「不打緊,在下倒覺得,同令郎很是投緣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攬夫立軒的肩,他生得實在高大肥碩,一把將自己年過半百的親爹攬在懷裡,倒像是山雞摟著只鵪鶉,瞧著十分滑稽。
夫浩安滿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點事兒,世子都說同我投緣了,這點油水,權當見面禮得了。」
他說話時眼睛仍在郁濯身上,就著這不雅的姿勢,恬不知恥地看他,帶著赤裸裸的玩味。
郁濯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
「瞧我這張嘴,這怎麼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著他爹坐下,說,「分明是眼下禮部分身乏術,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憂呢。」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軒只覺胸口鈍痛,直想罵逆子,卻又礙於郁濯在場,不得已咽下這口氣,悶聲拱手道:「那便有勞世子了。」
「好說,」郁濯起身舉杯,「多謝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聲道:「事也談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隱閣上了新戲呢,唱的是《調風月》[1],聽聞頗有些新意。」
郁濯氣定神閒地將扇子打開了,搖著風笑道:「閒人一個,自然得空。」
兩個紈絝有說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軒一人在正堂里,手邊空著的茶盞半傾倒在桌上,光潔瓷面映出一點沉沉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著眉心,打發掉過來添茶的小廝,獨自回屋去了。
***
金隱閣乃是煊都最為出名的一處瓦舍,坐落永樂街。今天天氣好,平日裡怕冷懶散的少爺們便都出來了,堂子裡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個二樓的包廂,領著郁濯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點擺滿一桌,他方才揮揮手屏退家丁,手上拋著個柑橘,囫圇剝了皮丟進嘴裡,問:「寧州可有這樣好的場子嗎?」
「自然沒有,」郁濯也伸手摸了一個,慢條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絡,「寧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熱鬧繁華。」
夫浩安從他手裡將那光潔的橘子截胡了,動作間險些碰到郁濯指尖,他直接整個丟進嘴裡,含糊地誇了一句:「真甜。」
郁濯袖裡的短匕已經捂得溫熱,他想像著從此人身上片肉的場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細選的東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後仰躺在太師椅上,挪著屁股找到個舒坦的姿勢,眯著眼瞧他,說:「你脾氣挺好。」
郁濯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幫了大忙,我合該好生感謝。」
夫浩安湊近一點,胳膊撐在桌上,問:「就這麼缺錢?」
「就這麼缺錢。」郁濯看著那雙越靠越近的、不懷好意的眼睛,啪地開扇,「仰仗夫公子——今日這獨間,我還是頭一遭來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撫掌躺回去了,搖頭晃腦道:「以後有的是機會來!」
戲將開場了。
酒肉紈絝們的吵鬧說笑聲也停下來,目光齊刷刷聚攏到戲台子,夫浩安終於閉了嘴。
台下雀然無聲,台上娉娉婷婷走出個釵頭粉面的丫鬟來,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來拜訪的小千戶。
這丫鬟不以為榮,反倒警覺,唯恐被口蜜腹劍的紈絝公子所騙,雖然對鏡搽脂粉,口中卻唱「知人無意,及早脫身」,引得台下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
夫浩安低聲朝郁濯道:「性子倒是烈,想來別有一番風味。」
郁濯笑而不語。
豈料這丫鬟見著了小千戶的人,逢場作戲的心思登時化了鳥獸散。她仔細瞧來反覆看,只見此人長相俊俏舉止端方,又知他家門顯赫學識高雅,如何不讓人丟了魂?
半個時辰前尚還憤然的忠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歡好一夜,臨罷只聽丫鬟細細囑咐,叫那小千戶「休要言而無信」,竟然已將一顆真心盡數交付。
台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樂不可支,評道:「實在天真!」
兩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對的二樓另一側包間裡,周鶴鳴早已黑了臉,看著謝韞皺眉道:「你平日裡盡看這些?」
他被謝韞強拉著來了金隱閣,後者美名其曰要「將這齣新戲講給小寒聽」,又嫌一個人無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開展,接下來必是錯付真心,他實在瞧不得這個。
「別急嘛,」這戲的走向謝韞也沒底,可總不能讓周鶴鳴就這麼走了,只好哂笑著地拍拍他的肩,「這戲方才開場沒多久呢。」
小千戶同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諸多幽會,丫鬟牽腸掛肚,卻在一次同小千戶就寢時尋出香羅袖中一塊手帕,頓知其覓得新歡,好似五雷轟頂,當場同其恩斷義絕。
周鶴鳴起身就要走,被謝韞勸住了:「雲野,好雲野,你再看看。」
少年將軍咬牙切齒,偏頭指向台子:「這究竟哪裡有趣?」
郁濯垂著眸子,摺扇合攏,有一搭沒一搭點著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聲,嘴裡塞著軟糕,含混不清地說:「低賤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豈可肖想一世富貴榮華?」
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氣,終究不願息事寧人,心悲好似撲火蛾,還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戶的新歡小姐,為其挽鬢描眉,送其風光出嫁。
夫浩安翹著二郎腿,手上拋著柑橘玩,眼見那新娘子妝成,感嘆一聲:「肌膚如酥、眉目傳情——美人就是好,無論何時都叫人賞心悅目。這小丫鬟也不賴,只可惜沒投個好胎。」
郁濯輕笑一聲:「投了好胎,便能盡遂心意麼?」
「這話對也不對。」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見昏黃琉璃光下照著的側臉,光潔面上好似凝著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痒痒,「左右你我沒這煩惱,總不至於事事身不由己。」
豈料臨到囍堂前,這丫鬟忽的破口大罵,聲聲泣血,訴盡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戶母親心生憐意,兩樁婚事一次辦,丫鬟終得侍妾位。
台上紅紙紛飛,嗩吶嘹響;台下一片譁然,嘈嘈切切。
謝韞也看得呆愣半晌,繼而朝周鶴鳴樂道:「我說什麼來著?」
夜色漸濃,曲聲不歇。這沖天的熱鬧喜氣幾乎將周鶴鳴帶回他同郁濯大婚的那天,他內心翻湧,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
是而他換個姿勢落座,取茶仰頸飲盡了,忽的瞥見隔空對面包廂處站起來的兩個身影——
夫浩安對這結果頗不滿意,連連擺手起身,招呼郁濯一起走,眉眼間滿是不耐:「低賤婢女怎可登堂入室?這戲不好,真是掃興!」
郁濯喟嘆一聲,含笑道:「在下俗見,倒覺得頗為有趣。」
他隨著起身,伸手撥開一點墜珠垂簾,想要往那戲台上再瞧一瞧,卻猝然對上一雙驚愕的眼——
夫浩安蹙著眉,幾步湊過來,嘴裡嘟囔著:「發什麼呆——操,世子白日裡不是說,周將軍不肯陪你來這勾欄聽曲嗎?」
這恍然變調激昂的後半句,隨戲台上謝幕時的掌聲一起炸響在耳邊,好似火光閃電,照得人無處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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