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棠打定了主意要去做小工,可村子另一邊,還有人念著她呢。
王美腰今年二十一歲,長得膚白偏瘦,相貌清秀。頭髮厚實的一大把,也不扎,就垂在耳後。穿著一身再普通不過的白短袖和藍裙子,腰間掛著一條窄花邊的皮帶,把她的腰勒出苗條的曲線,腳上穿著現在村里不常見的皮涼鞋,皮面是米白色的,襯得她皮膚格外白皙。
王美腰她媽手裡端著一盆炸肉進屋,熱情的招呼她:「么妹,過來嘗嘗媽炸的肉,你昨天不就念叨要吃這個嗎?」
王母是川人,當年千里迢迢被同村人介紹嫁到這裡來的。生活在白縣多年,她口音還時不時能帶出來一點。區別就在於家裡人都管王美腰叫小腰,只有她管女兒叫么妹。
王美腰有一兄一弟,這次回來就是因為王家老大結婚。
王美腰捏起一條炸的酥脆的肉條,花椒麻椒的香味爆開,干香酥脆,是王母從川省帶來的做法。
「咋樣?」
王美腰點點頭,撒嬌的抱住母親的腰:「好吃,媽你多做點,我後天帶走。」
王母嗔怪道:「還用你說,我讓你哥明天上縣城去買肉,咱代銷點的肉都肥,稍微晚點就買不著,去縣城買點好裡脊回來,媽給做好封在餅乾罐里,你拿去給你工友分分。」
提起工友,王美腰神情有些許的不自然。
王母倒是沒察覺,自顧自忙著。
王美腰把玩了一會兒手指頭,問道:「媽,陳家和元家咋還不來信啊?」
王母一臉看不上:「誰知道呢。么妹,要我說你就別帶她們去了,咱幹嘛費這個心思。再說咱家跟元家陳家都沒多近,你要是真想幫扶人,還不如給你堂妹帶上。她今年年紀雖然小點,但你到那邊就說她滿十六了,誰還能查她戶口?」
王母是頂頂不願意讓女兒帶人去的,這裡面倒是沒有很曲折的心思,完全是她覺得女兒這麼掙錢,這麼爭氣。滿莊裡看一圈,除了有一兩家特別殷實的蓋起二層樓,就屬自家現在最有希望。
她近來是春風得意,大兒子娶了媳婦,女兒給她爭臉,馬上還要起房子……
她走過村裡的路,都能感受到那些人落在自己後背上的灼熱眼神。這不,閨女回來才幾天,來說親的就踏破了門檻。不過王母心裡得意歸得意,嘴上卻是一點不帶松的。這麼爭氣的姑娘,娶回去就能掙錢,她瘋了才會讓女兒這時候嫁。
怎麼也要等到家裡再起一棟樓房,把小兒子也安排了,再給女兒好好挑一個人家。
陳家和元家也說想送女兒去南方,可萬一她們兩家也靠著女兒跟她平起平坐了,那不是要氣死她?
陳珠那丫頭瞧著就是個窩囊蛋,元棠可不一樣,長得好還念過初中。要是她混出來了,壓自家么妹一頭妥妥的。
所以王母壓根就不想讓陳珠和元棠去。
王美腰卻心裡焦灼,她摳著指甲,心思轉的飛快。
這回回來請了一個月假,少掙錢不說,她還欠著領班的人情。
要知道她掙錢多少,完全是看領班的。當時請假時候,領班就很不樂意,說她難得有幾個老客了,一個月不來,回頭就給她客戶介紹走。
王美腰苦苦求了好一會兒,還說自己能介紹倆人來,領班才鬆口說儘量幫她周全。
王美腰幹這行兩三年,以前從沒有動過介紹人來的念頭。一來是她瞞家裡瞞的狠,連給錢都是掐著時間給,生怕家裡知道。再來是她也知道幹這種事作孽。
要不是這次實在沒法子,她肯定不能這麼幹。
不過她也打定了主意,就幹這麼一遭,她如今歲數也大了,再做幾年就要回來嫁人,這個檔口上,她可不敢壞了名聲。
「媽,你別說這個了,我姑以前對你多不好啊,我才不願意帶她閨女去。」
王美腰轉動腦筋想了這麼個託詞,把王母感動的眼淚汪汪。
接著她又壓低聲音跟母親說:「媽你別跟旁人說哈,其實我帶人去,也有提成的。一個人有個一百的人頭費。」
王母驚道:「這麼多!」
「咋會給這麼多?」
王美腰揉了揉胳膊:「活重唄,她們去乾的活跟我不一樣,我是坐辦公室的,她那個是要下車間,掙的也比我少。媽你別跟人家說啊,說了人家不去,這二百我就掙不到了。」
王母頓時舒心了,有錢掙還不用壓過自家人,她樂呵呵的收起剛才那點小心思,給閨女安心:「你放心,媽肯定不說。」
二百呢!
這頂上縣城幹活三個月工資了。
王美腰輕舒一口氣:「那行,媽,我去她們家問問去,要是跟著一塊走,得趕緊去訂車票。」
不出門不知道,一出門再回來,就知道家鄉是多麼渺小和不方便。就拿坐車來說吧,要先騎自行車到縣裡,再坐班車,再坐火車……前前後後沒三天不成。
可外面再好,那也不是家啊。
王美腰望向母親有點斑白的鬢角,心裡既有愧疚也有勇氣。
再干三年,再干三年,媽就不用這麼累了,她也能安心回來嫁人好好過日子。
王母美滋滋應了一聲,又給閨女塞了兩塊錢讓去代銷點買零嘴吃。
雖然現在家裡的錢都是自己給的,但王美腰很沉醉於母親給她的這點零花。
王美腰出門時候正撞上她奶奶,王老婆子拄著拐棍,差點撞上她,一看清人,臉上就跟盛開的菊花一般。
「大孫女這是去哪兒啊?」
王美腰拉著臉,吭也不吭一聲,也不搭理老太太。
王老婆子看見她走遠,呸一口吐沫:「什麼玩意兒,不孝順的小娼婦!」
扭臉又趕緊收起神色,生怕叫媳婦瞅見。只敢在心裡暗暗罵。
這死丫頭就是記恨她小時候自己差點給她溺死的事,可她就是想干也沒幹成啊。後來就算是自己不解氣,給她起個腰字,盼著她趕緊夭折,可她不也沒夭折嗎?
現在她爭氣了,反倒跟她這個老婆子過不去,回來這麼多天,連個人都不叫。
呸!
王美腰走出老遠,想到那老婆子在背後只敢偷偷罵自己,心裡舒服的像是盛夏飲冰。
她掙那麼多錢,唯有這一刻最爽。
揣著好心情,王美腰走到了陳家。
不知道說了什麼,沒一會兒陳珠媽就畢恭畢敬給她送出來,點頭哈腰的。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家陳珠跟你去,就一點,她年紀小,工資拿著怕她亂花,你得跟你們領導說,錢一個月一寄。」
王美腰頂頂看不上這種重男輕女的,端著臉色:「寄不了,再說了,廠里包住不包吃,吃飯是要自己買飯票的。還有穿衣洗漱,她自己每個月也得開支。」
陳珠媽急了:「吃飯能花幾個錢?一碗飯一個饅頭的,加點鹹菜不就得了?衣裳就更不用了,你們廠里不是發工服,還有我聽人家說南方暖和,不用買襖,那一身就夠了,還買啥?丫頭,嬸子是信任你才把陳珠交給你的,你要是這個都保證不了,那我們就不去了。」
她想拿捏一把,殊不知王美腰本就沒咋看上陳珠。
陳珠長得黑,這是個大短板,她也就是怕光讓元棠一個去,會讓人警惕而已。
「那行,你再想想吧。」
王美腰扭臉就往元家走,給陳珠媽晾在那兒。
她臉色又是青又是白的,自己抻脫了手,又拉不下臉跟王美腰說好話,氣的原地轉幾圈,一巴掌甩給陳珠。
「你個不爭氣的!怎麼幹什麼都幹不成!」
陳珠小聲啜泣起來,陳珠媽罵的凶,心裡後悔自己剛才說話太直,怎麼就不轉圜一下。現在好了,到手的鴨子飛了。
陳珠媽在外面打人,似乎存心想讓王美腰聽見。
王美腰聽的清清楚楚,卻沒打算出去解圍,反正早晚的事,元棠要是去,帶上陳珠也沒啥。重點在元棠。
她來的湊巧,元家這會兒正在吃中飯。
家裡的地緊趕慢趕種差不多了,今天太熱,元德發鬆口讓回來歇著,剩下的那點晚上去開個夜車就得。
午飯還是元棠做的,只不過沒有肉。
起因還是今早趙換娣起床就問元棠要昨天剩下的錢,元棠說自己放在柜子上了。趙換娣找了一圈也沒找見,於是大發雷霆。
她本想給元棠揍一頓,結果是被元棟和元德發攔下來。
理由也很充足,元棠從小到大就沒拿過家裡的一分錢。全家誰都不信她會拿著剩下的一塊多揣自己兜。
趙換娣惱了:「她沒拿那是誰拿了?」
幾個小的都不承認偷錢,難不成那錢是自己長腿跑了?
到最後趙換娣怒急,把元棠住的那屋搜了個底朝天,可別說是錢,連個毛票影子都沒見著。
莫名其妙丟了錢,趙換娣氣的心口疼,中午飯都吃不下去。
今天的肉沒影了,索性地也差不多種完,剩下的都是散活,元德發主動圓場說不用再買肉。一家人中午吃的就是素麵。
蘑菇和番茄炒出汁水,豆腐先在不放油的乾鍋底上炕到兩面變干,再放進湯里,粗疏的豆腐吸飽湯汁,素麵的滋味也沒那麼難以忍受。
一家人除了床上的趙換娣不吃,都圍著飯桌吃麵。
王美腰進門先打個招呼:「元叔,吃飯呢。」
元德發趕緊站起來:「吃著呢。」
扭頭說道:「二丫,趕緊給你腰姐也盛一碗。」
王美腰趕緊擺手:「不了不了,我吃過了。」
元棠捏著筷子吃飯,元柳悄悄看一眼大姐,捅咕捅咕元芹,元芹避開,一反常態不接她的茬。
一家人都知道王美腰來是為什麼,元德發端著飯碗就進屋去喊趙換娣。
趙換娣在屋裡按著額頭,氣的肝疼,翻來覆去腦子裡都是那一塊三毛。一聽王美腰來,頓時大喜過望。
趕緊滿臉喜氣的出來:「美腰來了,快坐快坐。」
王美腰臉上帶著笑:「看我來的不是時候,耽誤叔嬸吃飯了。」
「哪兒能啊,就算你不來,我也打算去找你的。」
王美腰一看趙換娣的態度,心裡頓時穩當不少。
「哪兒的話,誰來不是一樣麼,主要是得訂票了,我來看看小棠有沒有缺東西,出門在外,該帶的還是要帶好。」
王美腰跟趙換娣說這話,眼睛餘光盯著元棠瞧。
越看越覺得滿意。
元棠的瓜子臉在她們這兒不吃香,放在南方可有的是人稀罕。而且這丫頭五官不差,就是頭髮要留一留……
兩人扯東家西家的聊了一會兒。
元棠悶悶的吃完了飯。
剛擱下筷子,趙換娣就招呼她:「大丫過來,怎麼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不懂事,見到你腰姐都不打招呼。我平時都怎麼教你的,畏畏縮縮的什麼樣子。」
趙換娣跟很多家長一樣,最喜歡的就是在熟人面前數落孩子。
仿佛把元棠說的一無是處,就顯得她格外睿智一樣。
可今天她的希望註定落空。
元棠起身過來,第一句話就不給她臉。
「腰姐,我不去南方了,你不用聽我媽話,她做不了我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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