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與老禁子隔著粗如兒臂的鐵柵面對面站著,老禁子一手提著添飯的長柄食瓢,一手提著皮紙糊成的燈籠,看來並沒什麼不對。然則從葉易安蹲著的角度看去,卻可以清清楚楚見到老禁子的咽喉已被活死人那如同鳥爪般的手緊緊扼住。
詭異的是老禁子要害被制,分明已經氣逆的無法呼吸,但他卻毫無掙扎,混濁的死魚般的雙眼似被線牽引著緊盯住活死人的臉。
葉易安所蹲的方位恰好可以看到活死人的側臉及一隻眼睛,此時,活死人的眼睛暴睜,裡面暗紅的瞳仁已經化為一汪流動的碧血,再加上他那一身形容,真是活脫脫一個深淵鬼魅。
慢慢的那汪碧血開始慢慢旋動,越轉越快,到最後時恍然成了一個深深的急漩……
葉易安猛然扭頭,急促的喘息,再不敢看活死人的那隻眼。就在剛才,隨著那汪碧血的旋轉,他好似陷入了一片亡靈遍布,死氣瀰漫的汪洋血海。血海之上陰風掀起滔天巨浪,聲聲鬼哭尖嘯著刺人心魂。
陰風狂濤之中,血海上驀然形成了一個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巨大漩渦,陷入其中的他隨波急轉,每一轉便往下沉上一分,漸漸的已至沒頂。血海漩渦之中,有錐骨的陰寒似無數雙白骨森森的鬼手探入體內撕扯吞吃著他的三魂七魄。
一念之差,幾乎就是魂沉血海,魄散靈消。
喘息平復之後,葉易安一撫額頭,涔涔然一片冷汗。
心下駭然,再看去時葉易安堅決避開了活死人的眼睛。
活死人抬起另一隻只是皮包著骨頭的鬼手到了老禁子頭頂,而後直直的插了下去。人體最堅固的頭骨在這隻手下如腐泥般被破開。
與此同時,活死人那隻扼住咽喉的手也已下滑刺入老禁子的心胸,當其兩隻手一起抽離出來時,右手掌心上赫然虛懸著一枚鮮活的心臟,那心猶自在一鼓一縮跳動不休;而活死人的左手五指上有著五道血線,一頭連著指尖,一頭連著老禁子頭骨上的五個血洞。
五條分明仍在汩汩流動的血線構成了一副枷鎖,將其中數道幾近透明,輕煙一般的無形之物牢牢鎖死在裡面,仍其如何衝撞也難以逃逸。
那些無形的輕煙最終匯入了五條血線之中,而後五條血線經由指尖逆流而上,貫入活死人臉上五官的孔竅之中。
慘黃的燈光下,晦暗而終年不見天日的黑獄在這一刻恍然化為了無比陰森恐怖的森森鬼蜮,葉易安緊緊咬住嘴唇,本就不見一絲血色的臉更蒼白了。
匯入了無形輕煙的五條血線入竅之後,活死人抬起右手,竟將掌中那枚仍在跳動的鮮活心臟一口口生吃了下去。
吃完之後過了片刻,活死人眼中突然有鮮血流出,只是這血並不落地,而是循著剛才的線路重新經過指尖流到了老禁子體內。
此前心被掏出後眼目已經閉上的老禁子猛然睜開了眼睛,只是這雙眼睛裡再也沒有了半點生氣,赫然泛著暗紅。
這人失了心……竟然不死!
一陣粗重的喘息之聲響起,臉上如釋重負的活死人似乎耗盡了所有的精力,喘息著站都站不住了,後退著踉蹌了幾步後歪倒在地上。
看了一眼牆上的洞孔,喘息如雷的活死人沙啞聲道:「過來」
隨著他的話語,柵欄外的老禁子徑直走到了葉易安的監房外,他的腰上拴著的一串正是黑獄中各監室的鑰匙。
老禁子雖然未死,但眼神呆滯,走動時全身僵直,看來就如同一隻人形傀儡。
僵硬著打開葉易安與活死人監室的門戶後,老禁子一手拿著鑰匙,一手抽出腰間官配的差刀,向另兩間監室走去。
這黑獄之中除了葉易安兩人之外,尚關押著另外兩人。只是那兩人卻比不得全身筋骨血脈被洗伐過的葉易安和一身古怪的活死人,入獄時修行被廢掉之後,又經過黑獄惡劣環境的折磨,那兩人早已是站都站不起來,奄奄待斃了。
長期緊鎖,缺乏油潤,監舍的鐵柵門推開時有著刺耳的雜音,葉易安頓了頓,將這扇門上下好一番打量後,方才幽幽的吐出一口長氣走出自己住了三年多的監室。
「虎落平陽,賊老天又來欺我,竟使一個粗淺至極的傀儡術都使得這般拖泥帶水,難看的很。血淋淋的不雅相也就罷了,若不生吃了人心竟然難以為繼,嘿,淪落至此,先祖在天有靈若是看到這一幕,必要痛罵我是不肖子孫,讓你見笑了」
臉上被亂須遮蓋,也看不出活死人說這番話時的神情,但話語中的蕭瑟之意卻是明顯的很,「五行絕地!雜毛牛鼻子們還真是好手段」
葉易安一步步走到活死人已經門戶洞開的監室前後卻沒進去,只是用異常陌生的眼神看著他,「若是你不淪落,適才我的生魂豈非已被你攝走,與這老禁子一樣成為你隨意驅遣的行屍走肉?如此說來,我倒還真要感謝這五行絕地了」
已經委頓到似乎站都站不起來的活死人迎著葉易安的眼神毫無半點心虛的表示,「葉易安,三年下來,某早已知你聰慧,心思敏捷,也頗有些欣賞你的堅韌心性,但你也別自視太高,不識了好歹。適才某若真是鐵了心要將你攝控為屍傀儡,你豈能逃脫?」
剛才活死人主要的力量都用在老禁子身上,對自己只是捎帶。若他全力對自己動手,自己能逃脫嗎?
再往深一步想,若是老禁子到來之前他先就對自己動手,自己能逃脫?
答案不言自明。
凝丹破碎,丹穴碎毀之後猶能在黑獄這樣的五行絕地施展術法,雖然他說這術法很粗淺,且施展完這粗淺術法之後自己也是一副將要油枯燈盡的樣子,但這等行為本身就已是實實在在的神奇。這活死人究竟什麼來歷?他用的什麼功法?未入黑獄之前又該是多高的修行境界?
坎坷的命運與這三年堪稱煉獄一般的黑獄苦行給予葉易安的不僅僅是堅韌的性格,更有遠超實際年齡的沉靜,儘管腦海中諸般念頭閃現,臉上神情卻是不動如山,「那你剛才究竟是要幹什麼?」
「我把性命搭上換來一個讓你逃出去的機會,下了這麼大本錢,適才有機會往你心魂中加一道印記,好時時提醒你出去之後別忘了咱們昨夜約定的交易,這樣做不算過分吧?」
葉易安寸步不讓,「你既然有這等在五行絕地行術法的神通,那件事何不自己出去做了,還與我交易什麼?」
活死人聞問,冷笑聲道:「你真就變的這麼蠢了?若今天七星沖日的天象未變,某家豈會將這重於性命的事情交予你?但是現在,你看看某這樣子,可還能出得去?」
言至此處,活死人強撐著一聲厲喝,「還不進來,你當這是什麼地方?某家也沒時間再與你廢話了,莫非你真想漚爛在這裡?」
葉易安抬頭四下看了看再熟悉不過的黑獄,略一沉吟之後邁步跨進了活死人的監室,這一步既出,後面便再無絲毫猶豫遲疑,直接到了委頓於地的活死人身側。
約莫一盞茶功夫後,監室外傳來一聲悶響,此前將另兩個奄奄待斃獄犯殺掉後便一直僵立著的老禁子仆面倒地,隨著這個屍傀儡的仆倒,活死人也閉上了有著一雙暗紅瞳孔的眼睛。
這一回,他是真死了,死的不能再死。
深深的看了活死人一眼,葉易安沒有時間感慨什麼,尋到老禁子剝下他的公服換上,將帽子壓的低低遮住眼眉。而後一手提起送食的木桶,一手按著腰間的差刀,塌胸躬腰,模仿出老禁子那早已無比熟悉的腳步聲,一步步向黑獄外走去。
從黑獄的一側拾級而上,經二十六個台階之後面前就出現了一個寬窄只容一人側身通過的暗黑小道,這條小道乃是兩堵牆夾持而成,穿過之後,就到了幽長陰森的襄州大獄。
黑獄之外正是晚上,大獄之中分明能感受到從兩邊監房小小通風口中吹入的夜風,雖然極輕極弱,也讓葉易安的腳步猛然一頓,有剎那間的失神。而後,他便更緊的握了握腰間的差刀,一步步向前方有明亮燈火處走去。
那裡是一個供大獄禁子們使用的差房,也是他重歸自由必須面對的第一關。
一步一步,越來越近,所幸沒遇到有出外巡視的禁子,反倒是斗酒划拳的吆喝聲以及帶著濃濃酒意的牢騷抱怨聲越來越大,抱怨中元節還得在這鬼地方過,牢騷今天這個囚攮的犯人家眷實在小氣,送來的這酒又薄又澀,喝的爺爺心裡冒火。
已經三年多,一千一百九十個日夜沒有見過這麼明亮的燈火了,儘管這一道窄窄的明亮只是從差房掩映住的門縫裡透出來的,
眼見差房的門幾乎就是關著的,葉易安稍稍加快了步子,眼瞅著就要走過門前時,房門後突然傳來一聲吆喝,「老舒,下午有兩個囚攮的犯子挺屍了,天不管地不收的賴貨,也沒個家人來收屍安埋。如今就挺在對面雜房,你去,把他們卷了席筒子,等會兒義莊來人好收屍,一個二百,這四百文錢就算你掙下了,趕緊弄完回來吃酒,若是晚了,酒可就沒了」
這個聲音方罷,另一個喝酒喝到舌頭都打了結的聲音跟著嚷嚷道:「回來的時候別忘了好生淨淨手」
一片鬨笑聲在屋裡響起。
是不理會繼續向外走,還是……
片刻思量之後,葉易安用老禁子特有的疲重步伐向對面那間雜房走去。
雜房之內亂糟糟的一片,點著一盞昏黃的臭油燈,半個屋子堆著打好捆的草秸,另半個屋子凌亂不堪,地上有兩張窄窄的薄板,板上各有一具瘦骨嶙峋的死屍。
一眼望去,見雜房後部有一道後門,葉易安反手掩好門後,快步循著後門走了出去。
後門外竟然是又一行兩兩相對設置的「玄」字號監舍,葉易安走不幾步,就看到前方遠處有兩個禁子正在巡視,當先那人手提著一隻明亮的燈籠。這大獄之中避無可避,若他再繼續前行,必然要與這兩個禁子當面撞上。
邁出的腳步收了回來,葉易安轉身退回了雜房,反手關上門,幾番踱步之後,腦中急轉的他最終將目光投到了那堆篾片蓆子上。
沒有時間再猶豫遲疑了,主意既定,當即便取了兩領草蓆將兩具死屍卷進去,又用草繩將蓆子攔腰紮好。
而後,葉易安抽出其中一具與他體量相似的死屍,連同身上脫下的那套老禁子的號衣一起埋進了草秸堆中。
做完這些,葉易安又將雜房後門打開之後,方才反身到了那領被抽空的草蓆子前,緊緊蜷住身子一點一點鑽了進去。
鑽進去,剛剛躺定,一滴冰冷的汗珠從額頭悄然滑落。
他已盡力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的結果將是一場豪賭,要麼自由,要麼死。
黑獄三年雖然他挺過來了,沒瘋沒呆。但現在有了自由的希望時,哪怕僅僅是很渺茫的希望,葉易安也願意為了這一線希望將整個生命押上去做一場豪賭!
這種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每一彈指時間的逝去都是如此漫長,似乎時間也被凝重的命運給壓抑的停止了流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外傳來了腳步聲,一個舌頭髮僵的聲音嚷嚷著,「老舒,老舒」
無人應答,隨後就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以及舌頭髮僵者粗門大嗓的嘟囔,「這囚攮的老夯貨,死到哪兒挺屍去了。喏,就是那兩具蓆子卷好的,趕緊抬走。七月十五,這兩個短命鬼可不能在這兒過夜」
聽聲音這個明顯是喝多了的禁子根本就沒進來。倒是又聽到另兩個腳步聲進了雜房,隨後便聽到一陣火鐮的擊打聲,有人在燒紙,有人喃喃的念念有詞。
稍後,屏氣凝神的葉易安就覺得額頭猛然一涼,不知是誰在他的臉上貼了一張黃紙。然後的然後,他便被兩人一頭一尾的抬了起來向外走去,約莫四五十步後,連蓆子一起被摔在了一輛老馬駕轅的硬板子車上。
馬車轔轔,一路前行,其間經過四個崗哨,停頓了四次。但在這個民間稱之為鬼節的中元之夜,顯然沒有一個禁子或者公差願意招惹這些「死屍」,葉易安臉上的黃紙一次都沒被揭開過。
第四次停頓後,馬車便一路通行無阻,漸漸的,葉易安耳中聽到的除了老馬噴打響鼻的聲音之外,開始有了城市夜晚該有的各種雜音。
這一走就是大半個時辰,馬車周圍由寂靜到喧鬧,然後漸漸的復歸於寂靜,最終馬車停定,葉易安被人從車上抬下來,就在他伸手緊緊握著懷抱的腰刀時,他最擔心的那一幕並沒有出現——沒有人來解他這張草蓆上面繫著的繩子。
又靜靜的等了一會兒,葉易安聽到兩個抬屍人的嘟囔與呵欠聲,這兩人也不願意在七月十五夜收埋屍體,三言兩語就商量好了,一切等明天天亮後再說。
眼前突然一暗,分明是有人吹熄了燈火,隨後,拉里拉雜的腳步聲遠去,「嘭」的一聲有人關上了房門。
周圍再次徹底的安靜下來,葉易安一動不動,直到一柱香之後,他才從草蓆中悄然而出。
這是一個類似道觀大殿般的所在,空曠,陰森,有淡淡的月輝透過破損的糊窗紙灑照進來,在地上形成一片斑駁的月影,朦朧之中隱約可以看到懸掛的匾額上四個大字:
福田義莊
積善行德是謂「種福田」,種福田,得福報。義莊或由官府開辦,或由地方富戶出資,亦或官民聯合主辦,專司負責收斂地方上的路倒餓殍等無主屍首。
這間大殿般的所在,裡面東西甚是蕪雜。兩柱香後,葉易安已經換了衣服,並尋了水做了簡單的梳洗。
將門無聲的推開一條縫隙閃身而出,方一出來,葉易安劈面就撞上了漫天繁星,皎皎皓月。
盛夏、十五、正是滿月之夜,空中一絲雲彩都沒有,皎潔的星光,如水的月輝便這樣朗朗灑灑而來,照在了襄州城,照在了福田義莊,照在了葉易安蒼白如雪的臉上。
三更月,中庭恰照人如雪,人如雪,不勝淒斷,杜鵑啼血。
葉易安腳步一頓,抬頭看了看那星,那月,緩緩閉上了眼睛,眼角處,兩行清亮的冷淚無聲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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