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從指縫中漏出,隱隱約約,天邊有人低聲哭。七色字小說網http://m.qisezi.com
層層疊疊的雲擠壓著呼吸,西伯利亞寒流早已式微,今冬最後一場雨,居然也如指間沙,落得如此纏綿淒切。一滴一滴寫完,你木然的臉孔之後,千瘡百孔的心。
雨淋濕了她斑白的發,為她老去的容顏披一層朦朧微光,她的唇顫抖,她的眼模糊,她在人群中尋找,哪一個是她熟悉的臉?
他過去與現在的臉孔一張張重疊又分開,她走過這條街,視野裝滿城市夜空的灰,她找不到他,再也找不到了。
來來往往各自行路的人撐著傘經過,並不肯省出三秒鐘時間關注一位瘋瘋癲癲站在路邊哭泣的老太婆。
古老的紅色絲絨首飾盒緊緊攥在心口,仿佛攥住最後一口氧氣。
盒子裡裝一對龍鳳鐲,輕飄飄不值錢。每月賣三百碗雲吞麵,交一萬五租金,繳兩成稅,一分一厘從指縫裡摳出錢來,偷偷摸摸背著肥佬丈夫,打一副龍鳳鐲留給兒媳。終於等到這一天,卻沒來得及追上他離去時匆匆腳步。
二十年未理清的母子情,寂寂無聲中交錯而過。
他來吃麵,她認得他,他亦然。卻總是沉默,彼此間未肯多講一句話。
直到今夜,她明白,他再也不會來見她。
從前的她,西江的她,是叫阿雪還是細細?梳長辮,雪白皮膚,少女情懷,卻嫁給三十幾的老男人,日日受老鬼婆折磨。
從前的從前,早已消弭的從前。
這一冬,一九九三年年末,總督彭定康的直選方案被徹底否定,港股一路飄紅,匪徒持ak-47搶劫謝瑞麟珠寶行,黃家駒失足墮台,陳百強也離世,風風雨雨中,維港的美麗一如既往。
然而她卻只敢在沒有他的街頭,只敢在他看不見的角落,以不能忘卻的濃重鄉音,聲嘶力竭地呼喊他。
「大豐啊大豐阿媽好想你」
張大的嘴,發黃的牙,雨越來越大,雨點捶打著額前後背,推搡著她骨瘦嶙峋的身體。她已然喊破嗓,被歲月的無情抽去脊樑,無力地跪坐在人流洶湧的十字街頭。
撕心裂肺,傷心哀泣,說給聽不見的陸顯,「阿媽回去過的阿媽回去找過你八四年,攢足三千塊,阿媽要接你來過好日子」
「阿媽從來沒有忘記過你」
風吹來,雨滴里纏繞著誰的思念,竟這樣冷。
地球六萬億噸重,維港盛三千萬頃水,卻埋不下你的傷心。
同是這一年,leslie風華正茂,屬於他的全港上映。陸顯與溫玉跑進影院避雨,熱映期已過,偌大個放映廳,落座不過□人。
黑暗中,陸顯緊握她的手,熒幕上光的顏色瞬息即變,照映著他俊朗的臉,他笑著,眼睛對著屏幕,話語卻是對她,一字一句,緩慢而慎重,「他講得很對,說好了是一輩子,差一年,差一個月,差一個時辰,都不是一輩子。」
溫玉輕輕嗯一聲,他聽見,開心得像個吃到糖的孩子。
溫玉聽到的卻是程蝶衣說:「虞姬她怎麼演,最後都是一死。」
無心之言,卻足以訴盡平生。
走出影院時已是深夜,他問她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已脫了上衣搭在她肩上,心情愉悅,「車馬上就來。」
十分突兀地,他開口說:「我騙你,我阿媽沒死,就是她——」這句話講得模糊不清,可溫玉能夠懂得。
勾住他手臂,她抬頭問:「雲吞麵好吃嗎?」
「不好不壞,不過以後都不吃了。」
揚起脖,頎長身軀將周遭庸碌人群都逼成背景,斑斕霓虹下,一副永久定格的畫面——他攬著她,抬頭仰望晦暗不明的夜空,或有希望千千萬萬,於眼底心頭。
溫玉輕輕感嘆,「又要過年了」
他問上帝,「雨什麼時候停?」
好在除夕那天艷陽高照,陸顯一早列出清單一張,叫她同阿金出門,買龍蝦花蟹豬腿肉。等到她跑得腿軟上車,司機王叔卻沿著舊路一路開往忠烈祠,停在溫家老宅前。
原本破破舊舊的老屋子被翻新,外牆內設全體改換。她懵懵懂懂進門,立刻被兩個紅衣服中年女人拖走,換上紅彤彤描金線的龍鳳褂裙,長發盤起來帶一朵碗口大頭花,臉上塗塗抹抹三層粉,眉細眼濃,加多一張血盆大口,活脫脫女鬼索魂。
推她去客廳,噼里啪啦一陣鞭炮響,再而是男人們的鬨笑聲,二十幾個人個個都眼盲,不然「阿嫂好靚,d哥有福」這類話怎麼能說的出口。
在坐有溫廣海、大太、二太、溫晴溫敏,頂個濃妝的三太、臉臭的溫妍,還有她已出嫁的大姐三姐,小心翼翼扯出討好的笑,說:「阿玉,你有福,以後要好好的」
大太二太還要裝出不舍模樣,低頭抹淚,言不由心,「好好一個女,眼看就出嫁,我好捨不得。」
二太說:「要相敬如賓,白頭偕老。」
三太忍了許久才冒出一句,「以後要懂事。」
他就站在客廳中央,黑色修身西裝掐出腰線,胸前別一支新郎紅花,風度翩翩,官仔骨骨。笑呵呵望住她,也只望她而已。
反觀她自己,同他站一起,對比強烈。
人家結婚拜天拜地拜父母,這位大佬領她拜關二爺。
一人三炷香,高高舉過頭頂,關二爺神像在前,他攜一眾弟兄,義字當前。結婚大喜,善男信女虔誠下跪。
奉上香,他看著她起誓,「今日你與我,拜天為父,地為母,日為兄,月為嫂。你我夫妻二人,各人同心,心傳忠義。樂必同樂,憂亦同憂。雖不同生,死願同死。既題名於金榜,必盡忠於我家。既成夫妻,終生肝膽相照。忠心義氣,發財到尾。倘有奸心反骨,有始無終者,神昭其上,鬼闞其旁。三刀六眼,五雷轟頂。報應分明,人神共鑒。」
溫玉未回過神來,難得有傻呆呆模樣,木得可愛。
陸顯繼續說:「今日起,你父母即是吾父母,你兄弟姐妹即是吾兄弟姐妹,子侄即是吾子侄,吾家財都是你家財,如果有不遵此例,不念此情,以為背誓,五雷誅滅。」
在座黑西裝古惑仔起鬨,「阿嫂,d哥萬貫家財,千萬不要放過他。」
持香三叩頭,謝過關二爺鑑證。
阿婆拿根針,刺破她食指,要與他滴血結盟。
白頭髮老頭喊一聲,「禮成!」
汕尾仔第一個跑來敬酒,「阿嫂,我跟你最久,我這一杯你一定要喝。」
陸顯不耐煩地揮手,「走走走,要喝去酒店喝,她不會喝酒。」
「哇,大d哥,要不要這樣小氣?」
汕尾仔到她身邊,「萬一阿嫂願意飲我這杯酒呢?」
「先送你回去,不必應付他們。」陸顯懶得同他們多說,輕輕鬆鬆將穿龍鳳褂裙的老古董溫玉打橫抱起,穿過嬉鬧人群,走向他的黑色賓士車。
一路傻笑,他抱她坐在膝頭,細細欣賞她的女鬼妝,笑出了眼紋,「你以後不用擔心我出去亂搞,我對你不住,要三刀六眼,五雷誅滅。要搞也只搞你一個。」
溫玉乖順地倚在他懷中,輕輕撥弄他那朵土得掉渣的胸花。
「怎麼挑在今天,好突然」細微的嘆息,藏在輕聲細語中。
「今天除夕,好記咯。免得以後結婚紀念不記得,你要趕我出家門。」
「我哪裡敢?」
「世上只有你敢。」
抬起她下頜,左右看了看,無處下口,「怎麼塗這麼美白,像刷牆漆算了,回去洗乾淨等我。」
溫玉撇嘴,「你自己搞出來的事情,還敢嫌棄我。還有,我家人怎麼都回來?你買回這棟樓?」
「我養你,當然也要養你全家。」
「唉」
他不滿,「大喜的日子嘆什麼氣。」
溫玉捏著衣領吶吶說:「我這個樣子,真的好醜」
「是啊,是豬扒,不過我最中意吃豬扒。」
送她到別墅,他還要去應付酒宴,並不停留。
溫玉洗過澡,卸完妝,想一想決定穿回衣架上金光閃閃富貴古老的龍鳳褂裙,自己編了頭髮,坐在燈下等一個晚歸的人。
未想卻等到驟然想起的電話鈴,她接起來,電話那端是久未出現的鄧明憲,冷冰冰男聲似機械,半點感情也沒有,告知她,「秦子山早被燒成灰——」
「鄧sir開玩笑,騙無知少女?」
鄧說:「我有內部線人,親眼看見汕尾仔一把火燒掉他,骨頭打散扔進垃圾填埋場,你猜現在還找不找得到殘骸?」
溫玉皺眉,遲疑,「我要怎麼相信你?」
鄧說:「溫小姐沒有上過賭桌?一把牌,不到最後,誰知道贏家是莊還是閒?他近期有大宗交易,我需要線報。事成,警方可以為你提供證人保護。溫小姐,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
門外,腳步聲蹌蹌踉踉不規則,一聽就是酒鬼上門。
「你放心。」她急忙掛斷。
「溫玉——溫玉——」又是從進門起,開始喊她,見面傻呵呵望著她笑,撲過來,「老婆我就喜歡看你穿褂裙」
酒氣熏人,溫玉推他一把,沒想到推倒他,連帶倒去一片桌椅花瓶,他索性賴在地毯上不起來,「結婚第一天你就虐待我母夜叉,河東獅!」
溫玉想要拖他起來,但無奈他醉後變成一塊千斤頂,重得驚人,推推拉拉一陣,他依舊紋絲不動,死皮賴臉橫躺在地。
她放話威脅,「你再不起來,今晚就去說書房。」
「不行!」他立馬坐起,「嘿嘿——洞房花燭,我怎麼能說書房?今晚還要玩新的。」
溫玉擰他,「去洗澡,滿身酒味」
他一面沖涼一面唱歌,夜晚行路人聽見要當他鬼嚎。
一件浴袍也不穿,光著身體從浴室里出來,設想新姿勢,亢奮似打過興奮劑。而床上,溫玉仍穿著老式褂裙,未蓋被,已安然深睡。
她大約是累極,等不到他上床。床頭燈的光暈散開,輕撫她的臉,羽扇似的睫毛投下短短的影,小小的唇像一朵沾著晨露的花。
他的心異常柔軟,竟不忍打擾她的好睡眠,只輕輕在她眉心留下輕巧而短促的吻,隔著禮服環抱她。
新婚快樂,白頭到老。
作者有話要說:怎麼說呢,寫陸顯他媽在街頭哭那一段心裡很難受。
似乎至親至愛之人才最難原諒。
有時候不是不明白,只不過開不了口,因此錯過,因此誤解,因此很多年不聯繫,其實很想很想,很想親口聽他說,你好不好?
雖然道理都明白,但是看不開。
陸顯是,我也是。
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
o(︶︿︶)o唉
我把我自己都剖開給你們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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