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要什麼?」
蕭卿卿身前,此時此刻已經只剩東陽長公主一個人,那四個之前隨侍的侍衛已經不在屋子裡了。兩個在一北一南曾經擁有莫大權勢的女子彼此對視,最終卻是蕭卿卿哂然笑了一聲。一度只給皇帝一個背影的她,不知何時起已然坐直了身子,哪怕病骨支離,卻不見半分孱弱。
「我想要什麼……呵呵,我想要在這世間留下我存在過的痕跡,不希望無聲無息作為病人死在這個世上,你這個生來便是健康的人怎麼會明白?」
她神經質地咯咯笑著,不見魅惑眾生,只有病態的癲狂:「從我懂事的時候起,見慣的就是每一個大夫的搖頭嘆息,就是父親那強顏歡笑的臉。等到他不在了,王府那些人對我俯首帖耳,惟命是從,可我能夠從每一個人眼神中看出來,他們是因為命令和忠義才服從我。」
「他們服從的是蘭陵郡王之女,霍山郡主,而不是我,大夫口中只有臥床靜養才可能活下去的蕭卿卿!」
「我不希望一輩子就躺在床上,只能看屋頂和窗外那一小片地方,所以我讀兵書,讀史書,一意孤行聘請名師學武藝,可當我欣喜若狂地發現,學武似乎真的能改善我的體質,至少我終於能走出房門時,我卻發現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這張越來越出眾的臉!」
談到曾經在武英館使眾多人傾倒的容貌,蕭卿卿不見任何自豪,有的只有切齒痛恨。
「當我終於可以出門,接觸到的不再只有那幾個貼身侍女和常來常往的大夫之後,這張臉就成了最大的阻礙。甚至就連最初還盡心盡力教授我武藝的老師,在教了我兩年之後,漸漸也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當他把念頭付諸行動之後,我不得不殺了他,從此之後,但凡出現在人前,我只能戴上面紗,直到我總算能少許控制一下自己的氣息。」
身為女人,東陽長公主設身處地想了想,只覺得如果自己也是從小就被人宣判活不了多久,等到好容易擺脫必死的命運之後,卻又因為太過出眾的容貌而被人覬覦,覬覦的人當中甚至還包括師長,那確實會覺得人生一片晦暗。
可是,她卻完全沒有任何憐憫的意思,只是冷冷反問道:「你是北燕郡主,父親更是從前頗有戰功的蘭陵郡王。既然你身份貴重,又不希望無聲無息到世間走一趟,那麼蕭氏和姬氏聯姻是一貫的習俗,憑你的心智手段,嫁一個如意郎君,扶他登上皇位,豈不是更好?」
蕭卿卿蒼白如雪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譏誚的笑容:「我是想過。但哪怕練武多年再加上一個僥倖遇上的名醫,當我最終真正走出家門的時候,也已經十六歲了。哪怕我了解過那些皇族,可我沒有兄弟,父親早亡,又從小多病,單單一個郡主的名義,你覺得誰會想得起我這樣一個人?當然,自然會有看上我那張臉的,可那種膚淺之輩,怎值得我去花心力?」
說到這裡,她的氣息突然急促了起來,隨即駢指在胸腹等處一一戳了下去,等氣息重新平復之後,她這才淡淡地說:「更何況,那時候,現在的北燕皇帝早就娶了一個最厲害的賢內助。我只是試著接觸了樂樂一次,就完全為她折服,而在那之後,她也把我當成了知己。」
「後來的你應該都猜到了,她雖說是女子,但對於我來說,卻是比嫁人更好的選擇。因為我不用費盡心機討好她,只要盡心盡力出謀劃策,而她從不疑我,幾乎從不曾否定我的謀劃和計策,哪怕後來她終於把丈夫送上了御座,自己也成了皇后,仍然對我一如既往。這樣的知己,人生得一夫復何求?」
東陽長公主聽著那平淡之中依稀聽出激盪的話語,毫不留情地捅出了自己鋒利的刀。
「可只是因為一個愚者的算計,你們之間終究是有了裂痕。」
「沒錯,只是因為一個蠢貨賤人的設計,我和她便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蕭卿卿眯了眯眼睛,冷艷的臉上露出了冰冷的殺意:「我那時候看上去身體康健,但那個讓我能苟延殘喘至今的大夫早就說過,我如果想活過三十歲,這輩子就不能生育,可這一點我不曾告訴過任何人,包括樂樂,結果就被那個蠢貨賤人當成了可以為樂樂固寵的幫手。」
「那種腦子裡只能想到後宮爭鬥,生子固寵的愚者,怎麼能理解北燕帝後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那不是什麼膚淺的男女之情,否則皇帝怎麼會給樂樂找了大公主那個不知道是誰生的女兒?那甚至都不是多年來攜手共進,最終坐穩江山的情誼……是了,那只是彼此之間的惺惺相惜,知道對方才是自己最好的幫手,就同我和樂樂之間一樣!」
「事情過後,我儘量收拾乾淨了殘局,皇帝雖然很尷尬,但只以為什麼都沒發生,樂樂則是雷霆大怒,處死了那個愚蠢的賤人,竭盡全力想要彌補和我之間的關係。可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沒有人能夠當成沒發生過。更何況,月事不準的我竟然發現有了身孕,而且那時已經超過三月了。於是,我乾脆決絕地和樂樂一刀兩斷,回到了我這個霍山郡主自己的別院。」
當說到身孕兩個字時,蕭卿卿那臉上流露出的不是母愛的光輝,而是咬牙切齒的痛恨。同樣為人母的東陽長公主看著她這幅表情,想到自己曾聽說蕭京京對這位母親的孺慕和依戀,為了母親的病情而傷心難過,她簡直很難相信蕭卿卿此時表露出來的冷酷和絕情。
「如果可以,我寧可墮下胎兒,可我秘密請來了三個最有名的婦科大夫,人人都對我說,以我的身體,哪怕不慎小產,也會有很大損傷,至於那些墮胎藥,對於母體的損害更甚。如果我把孩子生出來,在坐褥時好好調養,也許還能有一線生機,可若是小產或墮胎,就算不是旦夕且死,這輩子恐怕也離不得病榻了。可笑的是,怕死的我竟然相信了這些鬼話。」
東陽長公主剛剛聽到蕭卿卿說延請來的名醫竟然都建議其順其自然生下孩子,而不是採用墮胎或是其他辦法,心裡就已經有些疑竇,等聽到最後一句,她方才陡然醒悟了過來。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你以為自己收拾乾淨了殘局,其實那一夜的春風一度,還是被人知道了,於是,你腹中的胎兒便成了別人眼中的香餑餑?」
「沒錯,直到生下那個瘦小得幾乎只有巴掌大的孩子,我這才知道,樂樂原來一早就知道我掩蓋的事實,她想要這個孩子。她親自來見我,承諾會視若己出。可從來沒有拒絕過她的我,那一次卻犯了執拗。我布局死遁,帶著孩子離開了北燕,而她卻似乎還希望我回來,竟是秘而不宣。於是,我這個霍山郡主明明人在金陵,在別人眼裡卻仿佛還生活在北燕。」
東陽長公主在心裡一遍遍思量著蕭卿卿說的這段往事,計算著時間,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按年紀來看,那不可能是李易銘,當然更不可能是越千秋,同時也絕不可能是蕭京京!
按照她這些日子來打探到的零零碎碎信息,蕭卿卿離開北燕,至少是在十六年前,所以,她的那個孩子無論男女,至少都有十六歲……
突然,她心中凜然而驚。十六歲,如果她沒有記錯,如今陷身北燕,越老頭的幼子越小四正在變著法子想收為義子的那個青城掌門弟子甄容,不正是十六歲?
如今那位北燕皇帝並不像自家皇兄那樣已經坐了四十幾載江山,至今在位也就十七八年,當年還曾經在親王的位子上呆了很多年,一度表現得像是一個混吃等死的天潢貴胄,身邊除卻王妃之外,姬妾並不少,等登基為帝之後更是沒少納妃,後宮子女眾多。
這樣一個本來就不算是專情的皇帝,又曾經被人設計和蕭卿卿春風一度,她不禁暗自心想,如果自己是那位北燕皇后,在曾經的閨中密友失身於丈夫這件事上,到底是什麼立場。
是真的被手下的女官蒙蔽,而後順勢利用,還是明知道卻裝成不知道,坐享其成?
然而,她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反而淡淡地問道:「如果我沒記錯,你之前還說過,蕭京京是北燕皇帝的女兒?可現在聽你這說法,這年紀好像對不上吧?而且,和剛剛你說的這些相比,我更想知道的是,當年你和蕭樂樂當年第一次是怎麼到的金陵,怎麼見的皇兄?而後來蕭樂樂又是怎麼到的金陵,怎麼接近的皇兄?」
「你應該知道,一個病了很多年的人,對於一個從來只是聽說過的國度,本來就是好奇的。那時候北燕皇帝還只是一個親王,樂樂只是王妃,到南邊來自然比之後她是皇后的時候容易得多,我也跟著她來了。」
「至於邂逅南吳皇帝,你知道的,樂樂那時候雖只是區區一個王妃,可她已經實際上操控了秋狩司。至於她對南吳皇帝到底是什麼態度和居心,呵,那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往事,我建議你去問你那位皇兄。」
毫不客氣地把東陽長公主的話堵了回去,蕭卿卿這才輕描淡寫地說:「京兒只是我收養的孩子,說她是北燕皇帝的女兒,不過是為了讓她有個念想。沒了娘的孩子如果想到自己有個爹,日後也就有個心頭支柱了。我總不能告訴她,她是我撿回來的,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
哪怕從剛剛到現在,自己問什麼,蕭卿卿就答什麼,可東陽長公主心裡那種不確定的感覺卻越發濃烈。哪怕她之前是用續命神藥為誘餌,打動蕭卿卿開口,可她一點都不覺得,對方就會這麼輕易相信,繼而更是吐露出那些幾乎已經塵封的陳年往事。
因此,哪怕知道自己問了也並不能解開心中那個大疙瘩,她還是開口問道:「那個理應是你真正骨肉的孩子呢?他現在在何處?」
「既然是害得我幾乎丟了性命的禍害,我自然是扔了。」蕭卿卿說得毫不動容,仿佛只是隨手丟了一件不要的東西,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不論被誰收養,總比跟著我好。」
自己的親生骨肉扔掉,卻收養了一個女兒,還聲稱她是北燕皇帝的女兒?
東陽長公主只覺得今天和蕭卿卿這一番長談,簡直是突破了自己的想像,可她還是決定問出最重要的那個問題:「蕭樂樂之前號稱是和剛出生的小皇子一塊病故的。那麼,照你之前的意思,那個小皇子就是皇兄帶回宮中給馮貴妃撫養,如今唯一的大吳皇子李易銘?」
「我沒有這麼說,是你這麼說的。」
蕭卿卿微微一笑,冷若冰霜的臉上瞬間解凍,蒼白的臉上竟是閃過一絲艷紅。她仿佛沒有看見東陽長公主那鐵青的面孔,一字一句地說:「你們太多的人都把目光放在了越千秋身上,卻忘了他是撿來的這種事從七年前開始就不是秘密,更何況,區區一個宰相養孫,不至於有任何影響。相形之下,那位英王的身世才是真正的不清不楚。」
東陽長公主不禁怒道:「如果真是如此,你瞞了這麼久,現在為什麼要捅破這層窗戶紙?」
「為什麼?呵呵!」蕭卿卿不可思議似的盯著東陽長公主,隨即啞然失笑道,「我被最信賴的知己算計背叛,現在我就快死了,為什麼還要讓她得償所願?」
「可如果你只是想壞了蕭樂樂的謀劃,裴旭和沈錚的倒台又作何解釋?」東陽長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單刀直入地說,「所以,你不用裝了。歸根結底,你和蕭樂樂自始至終便是一路人。不論她送回來的孩子是不是皇兄的,她都已經成功讓那個孩子變成了大吳皇子,而你之前做的剷除裴旭和沈錚,是替皇兄,或者說替那個孩子掃清了大權獨攬的障礙。」
她猛地加重了語氣:「而且,一個很可能帶著兩國皇帝血脈的孩子,只要在兩國之中計劃得當,無論以南統北,又或者以北統南,全都能有相應的可能性,不是嗎?很瘋狂的計劃,一旦成功,可以說是從古至今,絕無僅有,足以載入史冊了!」
聽到最後一句,剛剛時而癲狂若瘋,時而憤世嫉俗,時而默然冷酷的蕭卿卿,這才終於笑了起來。和之前笑時不同,此時她那冷若冰霜的臉便仿佛大地回春,顯得溫柔可親,再也不像是之前那座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山。
「原來長公主和我說這麼多,心裡卻早已經有了判斷。也許樂樂當年是那麼想的,可我對你家皇兄揭破了這一點之後,她的計劃便已經有破綻了。你覺得你家皇兄能有那麼寬廣的心胸,在不能確定獨子身世的情況下,還能一心一意把皇位傳給他?」
「朕自然有。」隨著這句話,暗門再次打開,皇帝大步從中走了出來,面上只有決然。
「朕已經年過五旬,既然沒有別的兒子,既然是手把手地把這個兒子養到現在,既然是銳意北伐,一統天下,那麼,朕不會放過她和你送到朕面前的機會。哪怕是有毒的誘餌,只要剝離出毒藥,朕一樣可以吃下去!」
落在最後的越千秋聽著皇帝這斬釘截鐵的話,雖說辨別不出皇帝是嘴上說說,還是心裡真的這麼想,但仍然想要為這話點讚。看來,他那勸說根本就沒有必要,皇帝心中早就有所抉擇和取捨了。
可這句話一說,這天下只怕即將迎來一場巨變!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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