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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天蒙蒙亮。
那個即將捲鋪蓋滾蛋的道士就開始作妖了。
只見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劍,踏罡步斗,朗聲詠唱一篇不知從哪裡抄來的「道訣」。
「請君聽我言,太古有太虛,日月兩交光,山川添壯觀,煉成一顆金丹無漏,無漏無漏,起陸龍蛇戰鬥。」
道士抖摟出一個掃堂腿,捲起地上些許落葉,再一個金雞獨立,右手遞出一劍,劍尖處恰好停留一片樹葉。
「清輕濁重陰陽正,天高地厚秉性靈,一點靈光起火燭,如雲綻遍天星宿,急急如律令,將乾坤收一袖。」
道士抖了個劍花,左手一摔袖子,擰轉身形,劍尖朝天,同時試圖將那落葉捲入袖中,約莫是力道沒有掌握好,那片樹葉在空中打了個旋兒,未能收入袖中,無妨,道士自有補救手段,一個蹦跳,高踢腿,左手雙指併攏,與劍尖一同指向別處。
「酒色財氣都遠離,雲朋雨友日月侶,壘純陽積陰德,天關轉地軸,瓊漿仙酒,有風仙師父,專來拯救。」
薛如意長久怔怔無言,突然有點可憐這個好似喝了點酒就發癲的道士。
昨天道士與說春送圖的少年,那般勢利作為,多多少少,有點難處?
她嘆了口氣,「別這樣瞎折騰了,不趕你離開宅子便是了。」
只見那道士終於停下身形,一手負後,一手雙指併攏作劍訣豎在身前,用鼻音冷哼一聲。
薛如意一下子就不樂意了,你還敢得寸進尺,真當老娘求你留下不成?
中年道士收起桃木劍,朝泥地隨手一丟,本想著來一手入地三分的劍術,約莫是力道不夠,或是角度不對,木劍戳中泥地,卻晃了晃,最終仍是墜地。
薛如意心中到底是還有些芥蒂,問道:「你當真能夠繪製出那種三官符籙?」
昨夜她詢問過洪判官和紀小蘋,兩位都城隍廟的大官,都是搖頭,說這種符籙,聞所未聞。
洪判官最後只說,興許山巔的符籙大家,別有秘傳,而且必須是上五境,可能可行,否則一般的符籙修士,即便是那種道行深厚的陸地神仙,休想畫出這等功效的符籙。
道士搖搖頭,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把桃木劍,「可以畫符,但是符成的把握不大,即便憑藉符籙成功勾連陰陽,越過城隍廟老爺們,之後想要在冥府那邊勘合過關,難度極大,打個不是特別恰當的比方,有點類似拿前朝的尚方寶劍斬本朝的官了。」
薛如意頓時柳眉倒豎,果然是個騙子。
道士立即補上一句,「但是貧道有個好朋友,了不得,有大神通,能夠言出法隨,效果之好,無異於祭出三官符籙。」
薛如意嗤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嗎?你還能認識這種山上朋友?」
「福生無量天尊。」
道士單手掐訣,「絕非胡謅,貧道的山上朋友,很是有幾個絕頂厲害的角色。」
薛如意追問道:「比如?」
道士說道:「以後要是有機會,就介紹一個姓鐘的朋友與薛姑娘認識。」
薛如意疑惑道:「什麼身份?莫非是某個仙府的譜牒修士?」
道士笑道:「見面就知道了,什麼身份不重要,豪傑無所謂出身,英雄不問出處嘛。」
見這道士不像是在開玩笑,薛如意又有新的疑問,「你真要幫那少年?圖什麼?」
道士說道:「人之雙眼所見即天地。」
薛如意一頭霧水,「什麼意思?」
道士只得解釋道:「某位高人說過,我輩修道之士,力所能及,幫得眼前一個人,就是幫得整個天下人。」
一趟天外遠遊,之前跟鄭居中、李-希聖聊多了,再來與人閒聊,難免就少了幾分耐心。
薛如意沉默片刻,「誰說的?」
道士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薛如意黑著臉。
道士說道:「相信薛姑娘也看出幾分,那少年如今『命薄』,只因為身世坎坷,命數被大小劫數剝啄極多,所以如今外人額外給他什麼,錢財也好,其它也罷,少年未必接得住,極容易非福反禍。市井凡俗,對窮困之輩,施以援手是無妨的,自是積攢陰德與福報的好事和善舉,但是修道之人與俗子結緣,一如巨湖一如溪澗,湖水逆流入溪水,若是後者命厚,如小溪水床寬廣,承載得住,便是山上所說的仙家緣法,可要是命薄,如洪水洶湧倒流,漫漶兩岸,傷的就是人之根骨和陽氣,便是老話所謂的無福消受了,此理不可不察,需要慎之又慎。所幸命之厚薄,福祿壽之增減,並非一成不變,那少年在貧道看來,就是命薄卻福厚的人,簡單說來,就是有晚福,無欠於天,勿愧於地,不取於人為富,不屈於人為貴,這就是貧道昨天為何要說一句『自助者天助之』的根源所在。」
薛如意點點頭,可其實她根本沒看出那少年的命數厚薄,她只是一頭鬼物,既非望氣士,又非城隍廟官吏,如何看得出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
她猶豫了一下,「那我和張侯?」
道士笑道:「張侯有祖蔭庇護,他自身又是一位碧紗籠中人,薛姑娘給予他一樁仙家緣法,張侯也是接得住的。」
她問道:「當真沒有後遺症?」
畢竟她是鬼物,少年卻是陽間人。
道士說道:「陰陽豈是只在地理不在人心?薛姑娘,可莫要搞錯順序,本末倒置啊。」
薛如意鬆了口氣。
她第一次發現這個假道士,好像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道士問道:「薛姑娘,以你的道行,既然不懼烈日罡風,為何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對於玉宣國這樣的偏隅小國而言,一位觀海境修士,找個靈氣充沛的道場,開山立派,綽綽有餘了。
薛如意雖是鬼物,可她既然能夠與一國都城隍文判官和陰陽司主官都關係匪淺,想來不缺陰德,其實她找一處龍脈,建立祠廟、塑造金身,再由朝廷封正,當個山神娘娘是最佳選擇。
薛如意說得含糊其辭,「最早是跟人打了個賭,學古人紅葉題詩,被人無意間拾取,與他在一處祠廟內立下誓言。」
年復一年,寶扇閒置,辜負明月清風。春去秋來,寒蟬淒切,無語凝噎。雁過也,月如鉤。
道士猶豫了一下,小心醞釀措辭,旁敲側擊問道:「薛姑娘,是否精通句讀?」
薛如意笑道:「還行,我對訓詁一事,還算比較感興趣,閒來無事,翻了不少前賢著作,怎麼,你看古書有疑難處,需要我幫忙斷句?」
要是與她探討訓詁,薛如意還真不怵,她自認是行家裡手。
這就牽扯到了隔壁少年張侯,他珍藏有一幅「祖傳」的字帖,總計三十六字,無落款,卻被洪判官譽為三十六驪珠。
這幅字帖,也是少年的立道之基,只可惜張侯資質一般,進展緩慢,如今才堪堪是二境修士。
而這三十六個字,大致上可以斷為兩句話,兩句話的內容又頗為晦澀,這就涉及到了訓詁功力。
她就是根據自己的斷句,來為張侯解釋其中深意,再根據字帖三十六字蘊藏的一門上乘導引之法,幫助張侯走上了修道之路。
道士笑道:「少年時,曾經聽聞一個朋友,半個長輩,說及字、詞、句與意的關係,他說每一個文字組成每一句話,都是有重量的。當時只是聽了記住而已,感觸不深,後來才發現文聖原來著有《正名篇》,當年看到其中有載,『名聞而實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麗也。用麗俱得,謂之知名。』看到這裡,我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薛如意滿臉得意神色,指了指地上的那把桃木劍,「少廢話,就知道賣弄學問,趕緊的,以劍作筆,寫下內容,我幫你斷句。」
當下陳平安小有鬱悶,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那幅被薛如意和少年奉若珍寶的字帖,內容其實並不複雜,反正也就才三十六個文字,其中確實隱藏有一門上古導引法,而且陳平安只是掃了一眼,觀其道意,就發現與三山之一和文廟禮制,都是有些道緣的,陳平安當然不會覬覦這件法寶品秩的「道書」,但問題在於薛如意這個半吊子的訓詁高手,為張侯斷句,不能說她全錯,但肯定是有誤差的,山上道書,往往一字之差便離題萬里,否則山上為何會有「一字師」這種練氣士?
也就是那幅字帖所載內容和蘊藉道訣,極為精純寬厚,若是一般旁門左道的天書道訣,張侯再按照薛如意的傳道授業解惑去修行,估計早就導引岔氣,走火入魔了。張侯雖然資質一般,算不得什麼修道天才,將來極難躋身洞府境,但是少年在薛如意的傳道下,自幼修行這門導引術,結果至今才是二境練氣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陳平安想了想,罷了罷了,大不了就被當作居心叵測之輩趕出宅子,開門見山說道:「薛姑娘,那位鄭眾鄭司農,自然是一位極有功底的經學大家,但是他在儒家歷史上,在訓詁一道,許多細節,是有待商榷的,比如他的某些斷句,就曾引來一位同樣姓鄭的文廟聖賢,逐字逐句批駁,所以薛姑娘若是照搬鄭司農的句讀法……」
薛如意眼神幽幽,「你看過那幅字帖了?」
陳平安點頭道:「看過,我還知道字帖裡邊藏著一門導引法。」
薛如意默不作聲。
以木鐸修火禁凡邦之事蹕宮中廟中則執燭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
陳平安一伸手,將那桃木劍駕馭在手中,在地上開始書寫那三十六字,幫忙斷句,同時為她詳細解釋為何如此。
「鄭司農將前十八字斷句為三,其中『火禁』分讀,義不可通。禮聖著作屢見『修火禁』正是連文之證,若是按照鄭司農的解法,這上古宮正官的職責就過於寬泛了,故而鄭司農如此訓詁,被另外那位聖賢直接斥為『不辭』,不辭,就是不成話,對讀書人而言,是一個很重的批評了。」
「至於後十八字,其實文廟內部就一直存在爭議,確實吵了好幾百年,但是按照……文聖的看法,字聖許夫子解『暨』與『訖』,應當無誤,暨,與也,日頗見也,形容日光偏射,訖同『迄』解,直行也。故而比較合理的斷句,就是『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因此引申出來的意思,就是『凡日光所臨照之處皆行其聲教』。」
「所以張侯的導引術,其中一處頭顱洞府的頂部,鑿開天門引領日光之法,作為火法日煉之道,看似是在追求日懸中天的氣象巍峨,然後通過筆直一線的導引陽光,張侯於每日正午時分,直截了當照射在天靈蓋,以外景勾連內景,實則洞府也錯,陽光照射之路徑也錯了,如此按部就班修行鍊氣,雖說不至於走火入魔,終非正途,道理很簡單,試想人間屋舍住處,除非是那四水歸堂的天井,否則哪有屋頂大開的宅邸,如何遮風擋雨……」
薛如意時而皺眉,時而恍然。
將這般見解娓娓道來的「假道士」,吳鏑也好,陳見賢也罷,只是陳平安的分身之一。
先前陳平安以符籙之法,分神依附在一具具符籙傀儡身上,如星落於寶瓶洲各地。
比如玉宣國京城這個假「道士」,平時除了擺攤,還會研究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秘密傳授的道門科儀,又因為這幅字帖的關係,隨緣而走,就開始著手對訓詁的深入研究。
禺州那邊,有個「陳平安」以向佛的居士身份,去了一座律宗寺廟,研習持戒,尤其在《四分律》下了一番苦功夫。而律宗之佛理、宗旨,關鍵就在於一個「戒」字,而諸戒又歸納為「止持」和「作持」兩類,止持即諸惡莫作,是止諸惡門,作持即眾善奉行,是修諸善門。所以此地「陳平安」先前才會寫下那句佛家語。
青杏國地界,有個外鄉練氣士,在仙家客棧內每天就是看兵書,若是外出遊歷,就手持羅盤尋龍點穴,兼修陰陽五行術。
在正陽山附近,一個叫裁玉山竹枝派的地方,擔任外門知客,以數算之法深究農家、商家根祇。
薛如意看著地上三十六字,抬起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陳平安笑道:「人間山上,誰不是『道士』。」
薛如意重新低下頭,看著重新斷句的三十六字,她越琢磨越覺得深意無窮,不出意外,如此句讀才是正解!
等到薛如意抬起頭,那中年道士已經提著桃木劍走遠,她問道:「擺攤去?」
陳平安轉頭笑道:「貧道最是擅長察言觀色,這就主動捲鋪蓋滾蛋了。」
薛如意搖搖頭,「你又不是跟我租的宅子,住與不住,我說了又不作數。」
中年道士咦了一聲,恍然大悟,對啊,他們都是住客,一新一舊而已。
薛如意猶豫了一下,「陳道長能否傳授最恰當的開府和火煉之法?」
道士搖搖頭,「張侯一心只讀聖賢書,貧道粗鄙,可教不了他上乘的仙家術法。」
薛如意有些著急,「你怎麼還記仇呢。」
道士微笑道:「錢財分明大丈夫,愛憎分明真豪傑,沒點脾氣和風骨,怎麼當道長。」
薛如意伸出手,「之前道長與我兜售的那幾種符籙,我都買了。」
道士哎呦一聲,連忙抬起袖子,快步走向她,「貧道早就覺得張公子根骨清奇,有此符籙,有如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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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倒春寒,尤其明顯,在二月末,還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青靈國旌陽府這邊,自古就有喝早酒的習俗。
化雪過後,即便被凍成了鵪鶉,不光是男人,還有婦人,相互間呼朋喚友,市井坊間還是處處飄起肉香和酒香。
旌陽府境內有一個歷史久遠的仙家門派,裁玉山竹枝派,是那劍仙如雲正陽山的藩屬門派之一。
一條冰面剛剛解凍的溪邊,流水潺潺,有個中年男人身穿棉袍,腳踩一雙麂皮靴,腳步匆匆,踩在泥濘道路上,一邊拍打身上的石屑塵土,瞧見遠方一個黑著臉的老人,趕忙三步做兩步湊向前去。
老人疾言厲色道:「陳舊!你到底怎麼回事,正主都到了,你還沒個人影,要我來這邊接你,好大架子,當是夏侯公子請你喝酒嗎?!」
男人委屈道:「白伯,我這都算提前一刻鐘出門了。」
被稱呼為白伯的老人怒道:「約好了巳時中喝早酒,夏侯公子便要準時到場嗎,提早一刻鐘赴約怎麼夠,你怎麼都該至少提前半個時辰,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怎麼當的知客!」
男人低頭哈腰,呵氣暖手,「外門知客,外門知客。白伯,消消氣,回頭請你喝壺松脂酒。」
老人瞪眼道:「下不為例!」
男人使勁點頭,「保證保證,下不為例!」
老人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夏侯公子是怎麼個脾氣,你就算沒有親身領教過,多少也該聽說幾分,沒輕沒重的,這個酒局被你搞砸了,好事變壞事,到時候不還得轉頭怨我?」
男人搓手笑道:「要是真因為這麼點小事,就被夏侯公子記恨上了,怨誰也不會埋怨白伯,我的良心又沒被狗吃掉。」
老人瞥了眼男人肩頭的碎屑,顯然這小子又親自下坑洞尋脈採石去了,老人不動聲色,只是眼神柔和幾分,卻冷哼一聲,「你一個光腳不怕穿鞋的外門知客,是不用怕吃夏侯公子的掛落,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麼,我要是被你連累了,還怎麼走,能夠扛著一整座裁玉山跑路嗎,到時候你小子別被我碰上,否則我見你一次罵一次。」
所謂的面冷心腸熱,不過如此了。
總有些老人,總喜歡故意說些不中聽卻在理的話,仿佛生怕別人念他的好。
男人好像是個混不吝的貨色,嬉皮笑臉給老人揉起了肩膀,「白伯可是老神仙,扛座裁玉山還不是照舊健步如飛?」
老人一抖肩膀,震掉那個棉袍男子的雙手,教訓道:「好歹是個知客,攢了錢,買件像樣的法袍,瞧你這窮酸樣!」
男人笑道:「法袍這玩意,穿幾件不是穿,再說山上真正的有錢人,都是我這般模樣,穿件法袍,反而不大氣。」
「你小子有幾個錢?還敢談什麼真正的有錢人,你見過嗎?」
「白伯,等我哪天闊綽了,七八件法袍穿在身上,招搖過市。」
「你是穿法袍還是賣法袍?」
「邊穿邊賣兩不誤,白伯,我這生意經不錯吧?」
白伯說道:「陳舊,門派重建一事,急是急不來的,任重道遠,你還是要多看看山水邸報,先找到那幾個師門長輩和師兄弟再說,否則祖師堂神主牌位、掛像譜牒,你一樣都沒有,名不正言不順,不管是復國,還是建立了新朝廷,豈會樂意將偌大一座仙府遺址,交給你這麼個四境練氣士,就算那位新君大度,肯將原址歸還,你就守得住家業了?」
因為當初整個寶瓶洲南方都被蠻荒妖族侵占,無數山門、修士紛紛北遷,過大瀆進入北方地帶,如今寶瓶洲各家山水邸報,還是有許多南方仙府、山上門派在招徠舊部,或是招兵買馬,試圖補充人手,恢復舊日榮光,不然就是祖師堂已經改遷,與門派原地離得太遠,必須通過山水邸報,提醒那些失散多年的譜牒修士,山門新地址位於哪國哪地。
陳舊點頭道:「實在不行,真要尋不見師門長輩,我就去找郭掌門,找她幫我重建山門,再與郭掌門簽訂一紙山盟,如此一來,竹枝派都有下山了。」
白伯氣笑道:「異想天開!」
竹枝派最早的祖師堂,就設立在裁玉山之巔,如今猶有一處祖師堂遺址,只是在第二代山主掌門手上,搬遷到了別處,畢竟一座山頭開鑿不斷,土石越來越小,總覺得兆頭不好。就因為裁玉山這個聚寶盆,有一座名為野溪的採石場,此地出產的玉石,既可以啄硯,也可以拿來雕刻成各類名貴玉器和玉山子,由於玉石天然蘊含絲絲縷縷的靈氣,靈氣脈絡類似石髓水路,雖然含量不高,但在山上已經算是極為稀罕之物了,尤其是那些大型玉石,擺放在庭院內,拿來當一塊風水石,幾乎是青靈國那些世族豪門的標配。
不過這類可遇不可求的巨石,竹枝派從來不敢藏私,都會進貢給正陽山,再由某峰高價轉賣給達官顯貴。
竹枝派的開山祖師,擅長地理堪輿,獨具慧眼,早年與朝廷簽訂了契約,用了一個極低的價格,購買下了整座裁玉山以及附近群脈。等到竹枝派修士開鑿漸深,就等於是坐擁一座寶山了,正陽山那邊後知後覺,不曾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還藏著這麼一條價值連城的玉石礦脈,只是竹枝派已經與當時的朝廷簽訂地契,悔之晚矣,正陽山倒是沒有做出那種趕盡殺絕的狠辣舉動,而是派遣出一位祖師堂劍仙,與竹枝派締結盟約,名義上說是盟約,後者其實就此成為正陽山的藩屬門派。
現任掌門郭惠風,是一位金丹女修。
只因為竹枝派的開山祖師,是與前朝訂立的契約,所以等到兩百年前青靈國的開國皇帝坐上龍椅,竹枝派和裁玉山,就遇到了一場風雨欲來的危機。
據說她就坐在裁玉山一座大陣之內,擺明了正陽山劍仙若敢強占祖業裁玉山,她就來個玉石俱焚,正陽山,青靈國和竹枝派三方,誰都別想要這條礦脈了。
這位掌門女修性格之剛毅,可見一斑。
陳平安笑了笑,終於要見到那位水龍峰勞苦功高的奇才兄了。
他這個當山主的,在落魄山的時候,幾乎很少主動談及別家山頭,就更別提某位修士了。
但是此人,絕對是例外。
不說小米粒,就連暖樹,還有騎龍巷掌柜石柔都對此人有所耳聞。
這位奇才兄一定想不到,自己在落魄山,竟然有如此高的「威望」。
按照老廚子的說法,酒桌上邊,不聊幾句夏侯兄的壯舉,喝酒無滋味。
這個聲名遠播的「奇才兄」,名夏侯瓚,作為水龍峰晏老祖師的得意弟子,一直負責正陽山諜報事務,二十年間搜集情報,可謂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不敢有絲毫懈怠,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情報線,就是盯著舊龍州槐黃縣的陳平安和劉羨陽,為此夏侯兄幾個堪稱心腹的幹練下屬,還與紅燭鎮那邊的繡花、玉液、沖澹三江水府,或深或淺都攀上了關係,給不少自稱手眼通天、耳目靈光的水府胥吏,砸了不少神仙錢進入後者的腰包。
但是這位夏侯兄從頭到尾,沒有用過下三濫的手段,當然,他也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畢竟那座落魄山的靠山,是北嶽披雲山,都說那個泥腿子出身的年輕山主,一直是山君魏檗扶植起來的賬房先生,負責將山君府許多灰色收入,通過一座兩山合租的牛角渡,洗成乾淨的神仙錢,每年秘密流入山君府財庫。
至於那個劉羨陽,早早離開家鄉,去往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多年,結果一回家,就鴻運當頭,搖身一變,直接成了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而阮邛又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
雙方靠山不是北嶽山君,就是大驪阮首席,故而夏侯兄豈敢亂來。
等到那場名動一洲的宗門慶典結束,夏侯兄就「功德圓滿」了。
陳舊突然說道:「白伯,求你一件事,若是那位夏侯劍仙問起,你能不能說這頓酒,是我打腫臉充胖子掏的錢?」
白伯說道:「三壺松脂酒。」
本來裁玉山就要按時與夏侯瓚對接賬簿,所以這頓酒,是竹枝派的公費支出,白泥不用自己掏錢。
「兩壺!」
「成交。」
在裁玉山地界,一處名為散花灘的岸邊,有個竹枝派不對外開放做生意的自家酒樓,當下有個酒局。
今天做東之人,便是負責裁玉山採石場的現任開採官,老人名叫白泥,是竹枝派祖師堂修士,門派修士都習慣稱呼老人為白伯。
客人就只有一位,來自上宗正陽山的貴人,一位不算太年輕卻也不絕對不老的劍仙,夏侯瓚。
作陪的,一男一女,外門知客陳舊,女修梁玉屏,道號「蕉葉」。
女修的「髮釵」,是一把小巧玲瓏的芭蕉扇。
至於那位男子,就沒什麼可說道的地方了,只是個外門知客,模樣普通,境界不高,身份一般。
她是不知怎麼得到的消息,主動要求參加酒局,白伯不好阻攔。
梁玉屏是雞足山一脈的高徒,不出意外,她就是下任峰主人選。
而雞足山也是上任掌門傳下的香火道脈。事實上,竹枝派內部就分成了兩派,裁玉山一脈修士,不願太過依附正陽山,而雞足山一脈,是鐵了心想要投靠正陽山,以前是與秋令山處處示好,如今換成了轉去抱滿月峰的大腿。山上的藩屬、從屬關係,分三種,第一種,明文確定雙方屬於上、下山關係,下山修士譜牒必須納入上山祖師堂的譜牒副冊,地位自然低人一等,而且極難脫離上山掌控。第二種,藩屬門派,是那種從屬仙府,需要按時向宗主門派進貢錢財、物資,竹枝派與正陽山的關係,就是這一種。第三種,山上盟友,但是兩者實力懸殊,弱勢一方卻無需納貢,比如落魄山和螯魚背的珠釵島。
酒樓高兩層,二樓有一間大屋子,歷來是被專門用來款待正陽山貴客的。
白伯帶著名為陳舊的男人走上樓梯,廊道內,梁玉屏已經站在門口,亭亭玉立,白藕手腕有一串有價無市的虬珠手釧。
女修瞧著約莫三十歲,身材修長,嘴角有痣。
她今天這身法袍,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瘦處更瘦,胖處顯腴。
梁玉屏瞧見了那位手握開採實權的白泥,輕聲埋怨道:「白伯唉,豈可讓夏侯公子久等,我若是夏侯公子,稍有氣性,早就走了,哪裡會耐著性子等你們趕來,夏侯公子還反過來勸我別著急哩。」
女修嗓音不大不小,廊道內洞府境的白伯聽得真切,屋內那位龍門境的夏侯劍仙,想必就肯定更聽得真切了。
白伯輕聲笑道:「這就是有玉屏負責待客的好了。」
女修回嗔作喜。
進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公子放下手中的那隻斗笠盞,站起身,笑著說不必如此見外。
白伯問道:「夏侯劍仙,我這就讓人上菜?」
夏侯瓚點頭笑道:「自然是客隨主便,反正我如今無事一身輕,再等上片刻又算什麼,何況『蕉葉』道友煮得一手好茶,這散花灘老茶樹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餘光看著那個如釋重負的知客。
傻子麼。
這點言外之意,開始興師問罪了,都聽不出來的?
白伯連連抱拳討饒道:「是我做事不老道了,稍後先喝三杯罰酒。」
「長者為尊,白伯再這麼說些虛頭巴腦的,就真把我當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開始打圓場,「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蝦,我們酒樓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買來十八隻『銀子』,湊成了一盤,還是我們竹枝派與一位大驪督運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買來的。」
說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買來似的。
白伯也無所謂被她搶了功勞。
夏侯瓚笑道:「銀子,別稱河龍嘛,以前沾師父的光,兩指長的,吃過幾次。」
女修頓時臉色尷尬至極。
白泥也是頭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覺得稀罕,你說你與一位水龍峰劍仙瞎顯擺什麼,水龍峰既修劍道,嫡傳弟子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見識。
原來寶瓶洲有條地下河,被譽為走龍道,來來往往俱是仙家渡船,水中有一種獨有的奇異河蝦,通體雪白,天生汲取水運精華,在夜幕中熠熠生輝,被河道北方諸如梳水國稱之為「河龍」,在南邊則暱稱為「銀子」,一指長短的河龍,就是頭等的奇珍河鮮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龍,身形長到兩指。如今一隻一指長的河龍就能賣到一顆雪花錢,而且有價無市,若是與大驪督運衙署或是老龍城侯家沒點交情,根本買不著。
夏侯瓚隨口問道:「是哪位督運官?」
白伯說道:「是一個姓黃的押運官。」
「幾品官?」
「好像是從五品。」
夏侯瓚點點頭,「那就是虞督運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這種山上美食,都是水龍峰管錢的一位師兄,直接跟大驪漕運總督署那位虞督運預定的,不過那個姓虞的架子大,據說跟一位大驪上柱國關氏子弟極有交情,才得了這麼個肥缺。
陳平安笑了笑。
說起來,如今大驪督運衙署那邊,掌管這條走龍道航線的督運官虞山房,因為關翳然的關係,雙方還是舊識,老酒友了,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說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鑽桌底下去,說真醉吧,在桌底下去就去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當年大驪朝廷新設一座衙門,專門監督和負責一洲渡船航線、仙家渡口與山上物資運轉,當時主官的官職是正三品,只比戶部尚書低一品,在這座衙署裡邊,關家得了三把椅子,原本關翳然就是要坐那把相對官身最低的椅子,還說服虞山房一起,去新開闢出來的漕運衙署當差,本意是讓虞山房與一個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聯手,後者乾乾淨淨掙錢,前者順順利利升官。
結果虞山房不情不願上任了,結果關翳然這個說話跟放屁一樣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轉頭跑去當那條大瀆當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為督運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職責,就是那條寶瓶洲南北向的漫長走龍道。
至於更早涉足走龍道生意的老龍城侯家,曾經占據半條航線,在大驪朝廷介入後,侯家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後,吃點殘羹冷炙。
現在的大驪督運總署衙門,設置在濟瀆之畔,不在大驪陪都洛京內,與長春侯水府是近鄰。
被譽為「漕帥」的主官,已經由三品升為從二品,兩位輔官,也順勢升為正三品,按例漕運總督不受部院節制,直接向皇帝負責,可以專摺奏事。
在這二十來年中,官運亨通的虞山房,因為起步就不低,還是衙門設立之初就是最早進入的元老,現在可以算是一方封疆大吏的實權官員了,衙署一主二副之外,最早的三十條山上航線,因為大驪王朝退回大瀆以北,縮減為十七條,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運官和相關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調轉任地方州郡,剩下的督運官當中,就有虞山房,從四品,關鍵是他全權管轄的走龍道,由於北端盡頭位於一洲中部的梳水國,故而是唯一一條航線延伸到寶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所以傻子都看得出來,虞督運手上的權柄,絕對不僅限於走龍道督運一事,河道沿途諸國、仙府,在大驪朝廷歸還整個寶瓶洲南方山河之後,至今對大驪朝廷還是以藩屬國自居,估計一部分功勞,都得劃到虞山房頭上,至於功勞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來虞山房轉任別地的官身高低,就會一清二楚。
夏侯瓚好像終於瞧見那個一直杵在原地當啞巴的外門知客,微笑道:「白伯,這位是?」
白伯沉聲道:「陳舊!還愣著做什麼。」
陳舊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見過夏侯劍仙。」
夏侯瓚沉默片刻,笑著點頭,「幸會,久仰大名。」
陳舊動作僵硬,一直保持那個抱拳動作,憋了半天,說道:「終於見到了夏侯劍仙,榮幸榮幸,榮幸至極。」
夏侯瓚笑著不說話。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
真是狗肉上不了席。
白泥怎麼想的,竟然願意為這種廢物牽線搭橋,夏侯瓚瞧得上眼,才奇了怪了。
正陽山的一個藩屬門派,外門知客而已,負責迎來送往,不涉及竹枝派的機密要事,甚至都接觸不到外門和裁玉山的賬簿。而且作為知客,每一筆支出,都需要詳細記賬,與賬房那邊報備,還有可能往外貼錢。要想成為一個正兒八經仙府門派的知客,必須身世清白,有據可查,畢竟大驪王朝頒發的關牒,不是那麼容易作假的,何況作假的代價太大,一經發現,需要面對的,可就不是青靈國朝廷的追究了,而是大驪刑部單線聯繫的直屬修士。
眼前這位不怒自威的夏侯劍仙,就是那位掌管正陽山諜報的天才兄。
落座之前,夏侯瓚與白伯又是一番謙讓推辭,梁玉屏在一旁笑語勸說,才算坐定。
白伯果然先喝了三杯罰酒,然後才帶著陳舊一起給夏侯公子敬酒,等到陳舊傻了吧唧喝完酒坐回位置又無動靜,白伯給這個外門知客使了個眼色,陳舊後知後覺,單獨起身敬酒,夏侯瓚坐在位置上,抿了口酒,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對面那個男人坐下吃菜。
夏侯瓚喝酒時,神色鬱悶,顯然心情不佳。
正陽山諸峰,與夏侯瓚同輩、或是差不多境界的劍修,開始說起了風涼話。
都怪名字沒取好,瓚,三玉二石也,既然玉石相雜,可不就是質地不純的玉。
等到那盤「銀子」端上桌,夏侯瓚興致缺缺,只是給身邊梁玉屏先夾了一筷子醉蝦。
女修受寵若驚,笑顏如花。
陳舊想要夾一筷子醉蝦嘗嘗鮮,立即挨了白伯一記瞪眼,只得悻悻然轉移筷子,夾了一條野溪雜魚。
經過那場問劍,正陽山諸峰出現了一連串翻天覆地的變化。
滿月峰那位輩分最高的老祖師夏遠翠,身為玉璞境劍仙,擔任掌律不說,還占據了兩座閒置多年的山峰。
陶煙波的秋令山,已經封山,元嬰老劍仙主動辭去了一切宗門職務,宗主竹皇責令陶煙波閉門思過一甲子。
水龍峰晏礎的身份,則從掌律祖師變成了正陽山財庫的頭把交椅。
瓊枝峰峰主冷綺對外宣稱閉關,由弟子柳玉接管事務,雨腳峰峰主庾檁,這位年輕金丹劍仙,雖然在那場變故中出了個大醜,但是並未就此頹廢,只說正陽山在邊境立碑一事,幾經波折,如今甚至有一撥血氣方剛的年輕劍修,將近十人,在這邊結茅修行,他們來自五峰,據說他們私底下形成了一座小山頭,總計二十多人,都是諸峰比較年輕的天才,其中就有庾檁,是主心骨之一。
宗主竹皇和祖師堂,對此也沒有說什麼,竹皇只是讓那些年輕人所在諸峰峰主,私底下與這些年輕人提醒一事,不許他們損壞石碑,其餘的,就都不用去管了。
其實水龍峰在這場變故當中,折損不大,甚至算是唯一因禍得福的山頭,宗門地位還略有抬升。
唯獨夏侯瓚,這位水龍峰晏老劍仙的得意弟子,最為失意,沒有之一。
梁玉屏開始編排起幾個正陽山藩屬的不是,再說幾句自家門派的好,尤其是她所在雞足山一脈,那幾位師妹是如何仰慕水龍峰。
夏侯瓚點頭笑道:「你們竹枝派一向與我們正陽山世代交好,師父每每提起雞足山,總是讚不絕口,不吝好話的。」
梁玉屏斜瞥一眼白伯。
裁玉山竹枝派,是正陽山眾多藩屬門派之一,其實最為鼎盛時,正陽山的這類「下山」或是附庸門派,多達十幾個,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半數名義上的藩屬門派,雖然暫時沒有正式脫離附庸身份,但是以往每次聚集,都會乘坐符舟、私家渡船準時趕往正陽山的祖山「點卯」,現在一個個都開始推三阻四,找各種理由,或者派遣個手下露個面,來這邊交差。
而夏侯瓚這位水龍峰老祖的嫡傳弟子,堂堂龍門境劍修,如今就只是管著正陽山北邊三個藩屬門派的「收賬」一事。
其中就有竹枝派,其實哪裡需要他催促,又不是那幾塊天高皇帝遠的「飛地」山頭,這座裁玉山離著正陽山才幾步遠?
所以明眼人都清楚,夏侯瓚算是被正陽山和水龍峰當作棄子了,等於是一貶再貶,徹徹底底坐了冷板凳。
憑良心講,在收集諜報一事上,身為龍門境修為的夏侯瓚,沒有任何懈怠或是掉以輕心,十分用心,盡心盡責,雖然這個職務其實油水頗多,但是夏侯瓚可以摸著心口說句實誠話,自己沒有任何中飽私囊,一顆雪花錢的貪墨都沒有。他只是想著藉助功勞,好在成為宗門的祖山祖師堂裡邊,有個位置,即便境界不夠,於禮不合,那麼未來下宗呢?
故而以前幾乎滴酒不沾的夏侯瓚,如今一有機會就喝悶酒。
不然以白泥的身份,請得動他夏侯瓚?
難道就憑走龍道那幾條不足半筷子長短的「銀子」?
由竹枝派掌門郭惠風親自請他喝酒,才算「門當戶對」。
但是旁人站著說話不腰疼,如今正陽山有一大堆說閒話的,師父他老人家雖然在震怒的宗主那邊,好不容易保住了自己的水龍峰嫡傳身份,但是也只能是讓他這個極為器重的得意弟子外出,避一避風頭。外人哪裡知道他夏侯瓚的難處,收集諜報,得繞過大驪朝廷和龍州官府,還需要避開那個跟落魄山好到穿一條褲子的北嶽披雲山,至於劉羨陽,讓他怎麼查,都跑去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那邊遊學了,而且那座龍泉劍宗,整個宗門,就那麼幾個人,讓他如何滲透,如何秘密安插人手?否則即便是換成神誥宗、雲林姜氏,這樣的龐然大物,都不至於如此艱難。
雨腳峰庾檁,與瓊枝峰柳玉,都曾在龍泉劍宗練劍修行,只是夏侯瓚始終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尤其是那個庾檁,成為峰主前後,以前敬稱夏侯劍仙,後來隨便稱呼夏侯道友,判若兩人。
所以夏侯瓚就只能是啞巴吃黃連了,聽師父的,先蟄伏几年,別拋頭露面,回頭找機會,在中嶽地界的篁山劍派那邊,會給他安排個肥缺的實權位置。
夏侯瓚臉色陰沉,低頭喝了口悶酒。
隱官?很厲害嗎?
真要遇到了,面對面,就老子這脾氣,非要跟他姓陳的問劍一場!
輸了又如何,骨氣不能丟。
相信對方總不至於活活打死自己。
那個名為陳舊的外門知客,終於壯起膽子說了句公道話,「大宗門如官場,難免會沾染些不好的習氣,總是那些真正認真做事的人最吃虧,做好了是應當的,做不好,閒言碎語就一股腦湧來,明里暗裡,哪裡攔得住,如夏侯劍仙這般境遇,隨便翻翻史書,何曾少了,我得在這裡與夏侯劍仙敬酒一個。」
白伯滿眼驚訝,看著那個雙手持杯敬酒的陳舊,這小子終於開竅了?
夏侯瓚斜眼瞥去,點點頭。
不曾想還是個會說話的。
難怪能在裁玉山這邊當個外門知客。
夏侯瓚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那人趕忙再次自報名號,「陳舊,耳東陳,舊物的舊。」
估計先前自己說話嗓音小了,或者是夏侯瓚沒記住,貴人多忘事嘛。
夏侯瓚微微皺眉,怎麼也姓陳,聽著就煩人。
陳舊看來是個還算擅長察言觀色的,立即開始表忠心了,「我對那落魄山姓陳的,自打聽說有這麼一號人物起,便素無好感,若非我實在道行淺薄,否則定要對他抱以老拳!」
夏侯瓚臉上少了幾分厭惡,肉麻是肉麻了點,可畢竟是順耳的言語。
他眯眼問道:「陳知客,你跟那位山主無親無故又無冤無仇的,為何如此反感此人?」
夏侯瓚夾了一條河龍,細嚼慢咽起來,「不用著急回答,想好了再說。酒可以亂喝,話可不能胡說。」
酒桌氣氛一下子就凝重起來。
梁玉屏有些幸災樂禍。
白伯開始揪心,擔憂不已,陳舊你一個外門知客,犯得著拍這種-馬屁?膽肥嗎?
陳舊約莫是酒壯慫人膽的緣故,毫不怯場,說道:「我看過一本山水遊記,就是寫那傢伙的,艷遇不斷,不堪入目!滿嘴仁義道德,看似一路行俠仗義斬妖除魔,實則是在緊要關頭便嚴於待人寬以待己,半點不肯吃虧的,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罷了,美人,銀子,機緣,聲望,都給他便宜占盡了。艷鬼,狐魅,符籙美人,偎紅倚翠,鶯鶯燕燕從來不缺,反正一遇到點事情,就有美人相救,渡過難關,這樣充滿脂粉氣的江湖遊歷,哪有半點兇險可言,擱我我也行!」
陳舊又喝了一杯酒,再呸了一聲,「一個成天只喜歡講道理的人,和那種從不喜歡講道理的人,兩者只有一點相同,那就是運氣好!除此之外,再無半點真本事了。」
白伯一時無言。
你陳舊到底是看不慣那個年輕隱官的為人,還只是羨慕嫉妒他的艷遇不斷?
夏侯瓚大致有數了,是個淺薄之徒,不過說話做事還算得體,不是那種掉錢眼裡出不來的財迷,簡而言之,就是還有點野心,是想著往上爬的,一個願意自掏腰包往外貼錢的外門典客,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兜里錢多得沒地方花了,一種是捨得花今天的小錢,掙明後天的大錢。而一個流落到竹枝派的外鄉練氣士,四境修為,怎麼可能有多豐厚的家底,不出意外,就是想著與竹枝派攀上關係,比如金丹郭惠風,來年好衣錦還鄉。
夏侯瓚自認看人的眼光,還是很準的,對方那種儘量不讓諂媚表現得太過露骨的卑微,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假裝不來。
得知這頓酒,是陳舊掏的錢,夏侯瓚難得主動敬酒。
放下酒杯後,夏侯瓚笑問道:「陳知客,聽說你來自南邊的黃花川,門派不小啊,放在寶瓶一洲都是穩穩噹噹的三流仙府了,雖說打仗打沒了,這麼些年,始終沒個頂樑柱將舊門戶重新撐起來,可真計較起來,你們黃花川比起竹枝派,規模只大不小,底蘊只深不淺,怎麼跑這來混飯吃,不覺得寒磣嗎?對了,我聽說黃花川有幾處勝景,其中玄銅山與盤螭山,兩山對峙,都不高,全是梅樹,花開時一白如雪,盤螭山中有一座元元講寺,據說寺內珍藏有一幅長卷,叫什麼來著?」
梁玉屏臉色微變。
先前對話,夏侯瓚看似連此人姓名都沒聽說過,卻知道此人來自南邊的黃花川,對於那邊的風土人情更是如數家珍。
陳舊愣了愣,似乎,小心翼翼說道:「只是聽師尊偶爾提起,玄銅山的山腳,那座元元講寺內,確實珍藏有《一張蒲團外萬梅花》,但是一般不會輕易拿出來給外人過目,師尊還是與方丈關係好,才看過一次,事後師尊與我們幾個嫡傳泄露,說這幅長卷保管不善,可惜了,上邊黑斑極多,許多題詩文字都辨認不清。至於盤螭山附近,以往確實梅花開得如同……大塊文章,只是早些年,當地鄉人土民,因為種梅利薄,不及蘭花可以作為盆栽販賣,故而砍伐梅樹頗多,所謂梅開如雪,就有點名不副實了,文人騷客都喜歡轉去別地賞梅。」
「花開如大塊文章,嗯,聽著是要比一白如雪更冷僻幾分,陳知客,談吐不俗啊。」
夏侯瓚點點頭,伸出筷子去夾醉蝦,轉頭問道:「白伯,如今竹枝派外門典客,每個月俸祿是多少?」
趕緊報了一個數字,六顆雪花錢。
年底有分紅,不過得看行情。
夏侯瓚手中那雙筷子略微停頓片刻,點點頭,只說了三個字,不算少。
然後就沒有說什麼。
白伯卻已經心領神會,不算少,那就是也不多嘛。
得給陳舊漲薪水了。
這頓酒,陳舊還真沒白「請」。
裁玉山腳野溪匯入一條大河,寬闊河道內,青靈國官船往來亂如麻。
許多竹枝派山上匠人精心打造的珍貴器物,就通過這條大河「流入」一國勛貴將相之家。
兩岸種滿杏花樹,滿樹杏花,風吹如雪。
風雨杏花雪,南北水拍天。
夜幕里,一位女修站在杏花樹下。
不知為甚,落花時節,都是蹙眉。
白泥單獨前來此地,說道:「掌門,夏侯瓚看似散漫,實則為人極為謹慎,酒桌上根本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話。」
郭惠風點頭道:「若是個管不住嘴的,如何能管正陽山情報。」
白泥輕聲道:「青靈國朝廷簽訂的兩百年租期,馬上就要到期了,這個夏侯瓚,在這種時候負責跟我們幾個門派的催賬事務,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定期來裁玉山這邊逛盪,會不會是正陽山祖師堂或是水龍峰的意思?」
郭惠風幽幽嘆息,「就算沒有竹宗主或是晏劍仙的暗中授意,恐怕夏侯瓚自己也有將功補過的想法。」
上次就是在她手上,關於裁玉山,竹枝派與青靈國續簽了一份兩百年期限的租賃契約,這次竹枝派恐怕很難守住這座裁玉山的祖傳家業了。
白泥說道:「在契約里,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我們竹枝派可以優先續約,而且即便有別家仙府想要購買裁玉山,竹枝派也可以與他們競價,價高者得。」
郭惠風苦笑道:「怕就怕樹欲靜而風不止。」
白泥何嘗不清楚其中的彎彎繞繞,在師叔祖這邊,他故意說些輕巧話罷了。
既然期限到了,竹枝派就再無正當理由占據裁玉山,青靈國若是想要轉賣別家,例如正陽山再出高價,竹枝派是很難爭過正陽山的。
甚至正陽山只要願意出價,竹枝派敢競價?
難怪青靈國朝廷前不久來了個皇家供奉,藏頭藏尾的,不敢讓正陽山知道行蹤,只是私底下找到郭惠風,拐彎抹角說了些話,大體上就是暗示郭惠風,我們皇帝陛下那邊,其實是很願意與竹枝派續約的,價格好商量。
顯然是擔心竹枝派連價都不出,就被正陽山用一個極低價格撿漏了去。
所以對青靈國和竹枝派來說,圍繞著一座裁玉山接下來數百年的歸屬,是一個極其極其微妙的複雜局面。
只說青靈國皇帝,既不敢招惹正陽山,也不願白送出去一座裁玉山。既想竹枝派和郭惠風儘量多出價,又不願因此惹惱正陽山。
而對郭惠風而言,如果打定主意不去爭奪裁玉山,那就乾脆不喊價了,正陽山當然樂見其成,卻要與青靈國朝廷就此關係交惡。
要麼是不去計較正陽山和青靈國兩邊的臉色,她直接讓白泥代替他那個擔任門派財神爺的師父,一路喊價到三十顆穀雨錢,不管正陽山如何開價,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可一旦讓出最大財源所在的裁玉山,竹枝派就會
難道真要一步步淪為正陽山的下山?
郭惠風絕不甘心如此。
如果不是自家門派地理位置的限制,郭惠風半點都不想與正陽山有半點關係,這一點,從她繼任掌門之前就是如此,實在是或親眼見、或親耳聽過太多關於正陽山見不得光的作為。
白泥幾次欲言又止,還是鼓起勇氣建議道:「掌門,若是真想要守住祖業,又能不被正陽山記恨,我們能不能與……北邊那座山頭,那個年輕隱官……」
說到最後,老者大概自己也覺得荒謬,便說不下去了。
郭惠風忍俊不禁,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出聲,她顯然是被「白伯」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給逗樂了,「白伯,你當我是誰,上五境修士嗎,還是驪珠洞天本土修士出身?你覺得我去了那邊,就能能那人見著面嗎?退一萬步說,沒有吃閉門羹,與那人見了面,就能談成事嗎?」
「白伯,你當他們落魄山是開善堂的啊?」
因為相貌「顯老」,哪怕是境界、道齡遠遠高過這個白泥的郭惠風,也會諧趣喊一聲「白伯」。
由此可見,竹枝派的門風,還不至於那麼等級森嚴,一切唯修士境界論。
「也對。」
白泥點點頭,記起先前酒桌上那位自家知客的說法,「況且根據早年那本流傳頗廣的山水遊記顯示,陳山主年輕那會兒,是個極喜歡沾花惹草的多情郎。」
若真是如此,一個不小心,掌門豈不是自投羅網?可別肉包子打狗了……
那本遊記的書上內容,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設身處地,都是男人,人不風流枉少年,有幾個紅顏知己,再正常不過了,沒有才是怪事吧。
郭惠風滿臉疑惑,好奇問道:「什麼山水遊記?內容與那位陳隱官有關?這種書也能刊印售賣嗎?」
白泥老臉一紅,「沒什麼沒什麼,就是一本不知誰杜撰出來的雜書,脂粉氣略重,其實沒什麼看頭。」
河道內,一條官船上,兩位師出同門、卻差了一個輩分的老劍仙在此秘密聚會。
垂掛起帘子,就是一層山水禁制,以防隔牆有耳。
正陽山兩位峰主,滿月峰夏遠翠,水龍峰晏礎。
「晏礎,還不與夏侯瓚明說?」
「夏老祖,我這徒兒,才智足夠,嘴巴也是嚴實的,但是他最大的缺點,是做事情不夠狠。他至今未能躋身金丹,不是沒有理由的。這等秘事,他肯定幫不上忙,就不讓他摻和了,免得節外生枝,竹皇畢竟不是笨人,若是被他察覺到端倪就不妙了。」
夏遠翠眯眼望向遠處的那座裁玉山,「一條已經開採數百年的玉石礦脈而已,青靈國欽天監的地師,前不久估算過儲量價值,約莫還值百餘顆穀雨錢,而且耗時耗力,其實讓給郭惠風也沒什麼,反正我們正陽山每年都有一筆不小的分賬,就當是僱人鑿山的薪水了。關鍵就是這個郭惠風太犟,不識大體,總想著要與正陽山劃清界線。剛好拿她來殺雞儆猴,通過這個機會,讓郭惠風身敗名裂,再扶植起雞足山一脈,竹枝派必須與我們正陽山簽訂上、下山契約。其餘藩屬門派,儘是些牆頭草,只要看到了郭惠風的悽慘境遇,自然就會老實了。」
「如何逼迫她與竹皇徹底撕破臉皮?」
「我自有妙計,你等著看熱鬧就是了。」
「夏老祖,雨腳峰那邊,庾檁靠得住?」
「我承諾事成之後,讓他兼任下山篁竹劍派的掌律祖師,庾檁沒理由不答應。」
「總覺得這小子是個白眼狼,天生有反骨。」
「有反骨?不挺好。至於塵埃落定之後,他又能反到哪裡去。」
說到這裡,夏遠翠笑望向晏礎,「先反竹皇再反我嗎?就憑他一個金丹劍修?」
晏礎聽出了老祖師的言下之意,略顯尷尬,「夏老祖高估我了,我哪有當宗主的命,更無這種野心和實力,年紀大了,自己有幾斤幾兩,很清楚。我將來能夠以上宗掌律身份,兼任下山的山主,就已經心滿意足。」
「庾檁是聰明人,一點就透,我根本就沒有明說什麼。他要是趕去竹皇那邊誣陷我這個老祖要謀朝篡位,我倒是佩服這小子的膽識和魄力了。」
夏遠翠突然眯眼笑道:「晏礎,若是下山能夠躋身宗門,你必須卸任上宗掌律。」
晏礎見那夏遠翠不像是在開玩笑,這位老元嬰瞬間眼神炙熱,斬釘截鐵道:「沒有問題!」
下宗宗主又如何,也是貨真價實的一宗之主!
寶瓶洲三千年以來,才幾座宗門,才幾人擔任過宗主?
先前夏遠翠在一次祖師堂議事中,突然與建議正陽山諸峰劍修,不管男女老幼,不論境界高低、道脈出身,只要自己願意,都可以趕赴蠻荒天下建功立業,出劍殺妖,而且他夏遠翠和滿月峰可以帶隊,通過一處歸墟通道乘坐渡船跨越天下遠遊。
此言一出,滿堂譁然,許多習慣了議事一半就退場的老劍修,頓時對這位閉關多年的老祖師高看一眼。
而宗主竹皇卻只說此事重大,需要從長計議。
很快竹皇便登門滿月峰,埋怨師叔為何事先不打聲招呼就一意孤行。
夏遠翠便說只是遠遊歷練,又不會當真趕赴戰場,就算要與妖族廝殺,他也會早做安排,如此一來,就能夠扭轉寶瓶洲對我們正陽山的觀感。竹皇默不作聲,離去之時,鬱悶不已。
如今正陽山諸峰,尤其是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修士,大多對宗主竹皇極其不滿,覺得竹皇身為一山宗主,面對落魄山的那場觀禮,表現得如此懦弱,處處退讓,尤其是與落魄山約定邊界立碑一事,更是被他們視為正陽山千年未有之羞辱。
再加上正陽山試圖建立下宗一事,也不了了之,巡狩使曹枰的突兀離去,大驪朝廷擺明了是選擇偏袒落魄山。
名,正陽山已經淪為一洲笑柄,本該在寶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嶄新劍道宗門,年輕劍修們如今都沒臉下山外出歷練。
利,竹籃打水一場空,原本有望一山兩宗門的格局,成了泡影,擁有一座下宗的諸多好處和實惠,都成了空想。
簡單來說,就是從山主變成一宗之主的竹皇,個人聲望降到了谷底。
若是正陽山只有竹皇一位劍修,是上五境,其實不管都無法撼動竹皇的宗主之位。
但是竹皇的師叔夏遠翠,好巧不巧,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仙。
「夏祖師,陶煙波那邊怎麼說?」
「自然是對我那個師侄心懷怨懟,且不說封山一甲子,自己也被逼著閉關思過,換成誰都覺得是一種奇恥大辱。何況陶煙波心裡有數,如果還想要與那個姓陳的找回場子,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就是痴人做夢,必須改朝換代才行。不然六十年封山,什麼劍修胚子都撈不著,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過雲樓那個女娃兒的山頭,就是前車之鑑。」
晏礎點點頭,陶煙波是真有狗急跳牆的理由了。
有自己的水龍峰,再加上眼前這位玉璞境老祖的滿月峰,以及陶煙波的秋令山,如此一來,都不用說其餘諸峰,竹皇在正陽山,除了他那自家祖山一脈,竹皇就差不多個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了。
夏遠翠笑道:「說實話,我要是在竹皇那個位置上,身為宗主,面對那場對方氣勢洶洶且有備而來的觀禮,我恐怕做得不比他好到哪裡去啊。」
搖搖頭,夏遠翠嘖嘖道:「只能怨我這師侄命不好。我這個當師叔的,就只好替他分憂了。」
竹皇在元嬰境時,碰到了個風雷園的李摶景,等到躋身玉璞境沒多久,又遇到了那兩個年輕人。
晏礎舉起酒杯,「在此預祝夏老祖更換座椅!」
夏遠翠也舉起酒杯,淡然笑道:「好說。」
晏礎突然輕輕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實這會兒就該稱呼夏宗主了。」
夏遠翠放聲大笑,各自一飲而盡。
竹枝派雞足山,一處不起眼的雅靜宅邸內,一位年邁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號的貴客。
她便是雞足山一脈峰主,梁玉屏的師父,也是竹枝派的現任掌律祖師。
而客人,正是竹皇。
竹枝派內,在郭惠風接手掌門後,逐漸分成了裁玉山和雞足山兩脈,不好說雙方是勢同水火,卻也暗流涌動,其實最根本的分歧,還在於到底是與正陽山漸行漸遠,最終脫離從屬身份,還是乾脆全盤投靠正陽山。
竹皇手中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煉製的竹黃裁紙刀。
山下的書香門第,多是用來裁剪宣紙,竹皇手中這把切割金石亦可。
竹皇將裁紙刀重新裝入古琴形制的木盒,一併遞給女修,微笑道:「送你了。」
她接過刀。
略加思索,她便知道是什麼意思了,要她推波助瀾。
他是借刀殺人。
竹皇笑了笑,「別多想,禮物就只是禮物,你不用做任何多餘的事情,否則只會壞事。再說了,你好不容易有了個落腳地方,與郭惠風還是師姐妹,何必自相殘殺。我倒是希望你到時候能夠幫郭惠風一把,免得這場鬧劇,落個過猶不及的下場。那個人,可比你,當然也比我都聰明太多了。」
她大為意外,確定他不是開玩笑後,以心聲問道:「宗主如何確定那人,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而且一定會管這閒事?」
「直覺。」
「如果,我是說萬一,那人故意袖手旁觀,宗主怎麼辦?」
竹皇淡然道:「只需夏遠翠一死,晏礎、陶煙波這些此生無望上五境的酒囊飯袋,又能掀起什麼風浪。」
其中有一事,竹皇並沒有與女修交底,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秋令山陶煙波才主動勾結的那位師叔。
倒是雨腳峰那個庾檁,比竹皇想像中聰明很多,竟敢主動揭發師叔的謀逆篡位之舉。
野溪邊,那個名叫陳舊的外門知客,開始釣魚。
白泥與掌門作別,獨自返回散花灘那邊,發現陳舊這傢伙倒是曉得偷閒,竟然蹲在一棵杏花樹旁,雙手籠袖,輕輕跺腳,腳邊還有酒局剩下沒喝完的一壺酒,給他順手牽羊了,直愣愣盯著水面。
老人踱步來到溪邊,笑道:「別忘了兩壺松脂酒。」
陳舊抬起頭,「啥?」
白伯坐在一旁,也不計較這小子的裝傻扮愣,抬頭看了眼杏樹,沒來由感嘆道:「陳舊,我當年剛剛進入竹枝派,記得第一次跟隨師父來到這裁玉山,一路散步,就覺得河邊滿樹杏花,好看是好看,但是想到了一句家鄉那邊的諺語,總覺得不是滋味,桃養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那會兒不懂什麼忌諱,就與師父直說了,師父卻與我說,山下有山下的說法,山上卻有山上的道理,而且這個道理,非但不差,反而寓意極好。」
白伯笑問道:「知道這句話在山上,是什麼道理嗎?」
男人搖搖頭,「白伯,這怎麼猜嘛。」
白伯點點頭,「我當年也是這麼跟師父說的。」
陳平安笑道:「後來有答案了嗎?」
白伯渾然一變,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只是偶然翻書看得一樁典故,相傳有位遠人跡而獨立的白骨真人,曾經長久睡在一棵李子樹下,最終證得長生不朽的大道。」
陳平安目視前方,微笑道:「陸掌教就這麼閒嗎?」
身邊老人分明是被陸沉用秘法附身了。
陸沉趕緊伸出手指抵住嘴邊,「別聲張啊,咱倆可以多聊幾句!」
「敢問陸掌教,怎麼找到我的?」
「碰運氣!」
「不說就算了,相信禮聖很快就趕來此地,記得到了功德林,幫忙看看劉叉如今釣技如何。」
陸沉無奈道:「貧道之所以偷摸來浩然,就是忍不住想問一句,好與你確定一事,世間到底有無光陰,是否由無數個定格的靜止組成一個一。」
「出門在外,不得以誠待人?」
「好吧,怕了你了,陳平安,你與我透個底,咱哥倆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是不是關押了我的某個假相?」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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