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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淶河,蜿蜒入海,奔流不息,萬千春山展畫屏,水邊容易聳奇峰。
陳平安通知曹袞他們可以返回這處風水窟府邸了。
外界還在興高采烈揣測到底是哪兩位飛升修士鬥法呢。
他們既然被其中那位氣勢凌人的老劍仙給驅逐出境,註定分不到一杯羹,總得找點解悶的樂子,猜測與這位飛升境劍修幹上的,極有可能是流霞洲的青宮太保荊蒿,荊老神仙。
等人的時候,寧姚問道:「中土陰陽家陸氏,幫忙推演過礦脈一事的卦象吉凶?」
陳平安笑道:「瞎編的。」
當時他確實帶著小陌和謝狗一起做客陸氏,可那陸神是只老狐狸,怎麼可能在三教祖師即將散道的關鍵時刻,選擇自損功德和道行,為他人作嫁衣裳。至於陸神如今有無合道,不好說。陰陽五行是一條極為寬闊的大道,無論是高度還是寬度,猶勝文章詩詞之道一籌,「鄒子談天,陸氏說地」,鄒子早就是十四境,陸神尾隨其後,也不算太過稀奇。那次陳平安從天外重返浩然,落腳點首選陸氏家族的司天台,從芝蘭署內走出的家主陸神,確實處處隱忍。自家次席供奉謝狗那麼……活潑,也沒能讓陸神真正動怒。
二十餘位劍修聯袂而至,陳平安跟他們大略說過王甲被綬臣、官巷算計的內幕。
既然是跟寧姚站在一起,陳平安就可以言語無忌,對周密都是直呼其名的。
曹袞他們在全椒山耗時約莫半年光景,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陳平安抱拳,與那七位「外人」地仙劍修,笑著致謝一句,只是言語內容很不山上譜牒,「既然我們都是劍修,那我就不與諸位說劍修之外的客套話了,在此謝過諸位,以後遊歷寶瓶洲,我們落魄山的酒水管夠。」
一位元嬰境老劍修挺直腰杆,滿臉紅光,到底還是忍不住客氣客氣,「其實也沒做什么正經活計,當不起隱官大人如此感謝。」
陳平安笑道:「做著主動將腦袋栓褲腰帶的賭命活計,還當不起陳某一兩句輕飄飄的感謝?前輩這話要是在劍氣長城說,就是找酒喝。」
謝松花以心聲與宋聘說道:「先前你那把『扶搖』即將出鞘,卻被陳平安一手就隨便按下了,虧得他是個正經人,不然就你這長相,在荒郊野嶺遇見了某本山水遊記的主人公,你咋辦?」
宋聘語氣淡然道:「反過來就教他幾手房中術。」
謝松花後知後覺道:「寧姚不會聽得見我們的心聲吧?」
宋聘說道:「你要是不指名道姓,估計她聽不見,這會兒難說了。」
謝松花朝寧姚挑了挑眉頭,再往陳平安那邊抬了抬下巴,你們倆?啥時候?不領教領教隱官大人的劍術?
山上道侶的元神交媾魚水之歡,可不比山下男女的床笫之道,懂與不懂,天壤之別。
寧姚只好假裝視而不見。
陳平安讓他們先去屋內坐著,說自己還要等個人。
來了一位青年容貌的讀書人,儒家君子身份,腰間懸掛一塊文廟制式玉佩,銘文是一句聖賢名言,「長短不飾,以情自竭,若是則可謂直士矣。」
應該是中土文廟秘密派遣、全權負責全椒山事宜的書院人物。
陳平安瞧見了那塊玉佩的銘文內容,臉上便多了幾分笑意。
定然是一位正人君子的「直士」了。
自己如果是文廟管事的,至少要讓此人掌管一座儒家書院。
儒家君子作揖行禮,「淶源書院高玄度。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作揖還禮,「落魄山陳平安,見過高山長。」
扶搖洲淶源書院的大君子高玄度,跟天目書院的溫煜他們這些讀書人,都是在那場戰事中崛起的年輕一輩儒生。
高玄度只是寒暄了一句,職責所在,便直奔主題,跟陳平安詢問全椒山異象緣由。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兩物,懸在身前空中,是王甲留下兩件品秩不俗的遺物,一頂金冠,一幅捲軸。
高玄度疑惑道:「這是?」
陳平安說道:「如斗城祖師,『虛君』王甲,早年被蠻荒劍修綬臣、大妖官巷設計伏殺,王甲憑藉一種上古秘法,艱難存活,秉持一點真靈不散,最終憑藉鬼仙姿態,重見天日,接掌如斗城庶務,維持祖師堂香火不絕,如今積攢外功圓滿,懇請宋聘、謝松花遞劍,助其兵解,得以脫劫而去。」
高玄度只是看了眼陳平安,便笑道:「好的,明白了,我會立即書信兩封,如實稟報淶源書院和中土文廟,我再親自走一趟如斗城,與他們解釋此事。」
當真是雷厲風行,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只是當個副山長,屈才了。
陳平安將金冠和捲軸推給高玄度,「既然順路,就勞煩高山長轉交給如斗城祖師堂了。」
高玄度將兩物收入袖中,猶豫了一下,笑著邀請道:「七十二書院當中,我們淶源書院,一向比較重視兵略,能否邀請陳先生講課一次?至於開課題目,陳先生可以自擬。」
陳平安點頭笑道:「有機會一定去。」
高玄度不假思索,毫不猶豫說道:「冒昧相問,不知陳先生的這個『有機會』,是最近幾日,還是半年之內?若是陳先生近期事務繁重,暫時抽不開身,更晚一些也無妨,明年後年都可以。但是懇請陳先生給出一個大致的區間,時間誤差最好在六個月之內,淶源書院也好給出相對應的詳細安排,陳先生才高學深,這類事情,定然可以舉重若輕,臨場發揮就可以,可能都不用準備草稿。我們淶源書院卻很重視這個寶貴機會,從聽課儒生的數量多寡,是否需要制定選拔機制,他們對請教問題的篩選和控制等等,諸如此類,我們都會根據陳先生的講課授業日期,來做細節上的調整。」
陳平安倒是很喜歡這種「不客氣」,思量片刻,將既定行程捋了一遍,「那就暫定在明年底。如果有提前或是延遲,我都會事先告知淶源書院。」
曹袞以心聲說道:「人的名樹的影,果然如傳聞一般,高玄度確實較真。隱官大人比較好這一口,算是對上眼了?」
玄參老神在在說道:「算不得你我勁敵,按照郭竹酒搗鼓出來的評比方式,高山長至多屬於宋高元、鄧涼之流。」
宋高元揉了揉眉心,一起進的避暑行宮,我只是不如你們幾個狗腿,諛辭連篇,便要被你們如此被排擠?
陳平安問了個關鍵問題,「這條礦脈的歸屬,文廟和書院有無定論?」
高玄度搖搖頭,只是給出自己的猜測,「要麼是有德者居之,能夠服眾,不起波瀾,讓本就搖搖欲墜的扶搖洲山河,變得岌岌可危,反而可以讓扶搖洲山上山下趨於穩定,相信文廟就願意袖手旁觀,樂見其成。可如果沒有這樣的服眾人物出現,這條礦脈,有可能會被拿來縫補一洲破碎山河,當然金璞王朝會得到一定的補償。」
陳平安好奇問道:「有估算過玉礦儲量的整體價值嗎?」
高玄度說道:「目前只有一個大概的估測,轉換成神仙錢,具體數額是書院頭等機密,不宜外傳。只能說一個我來全椒山實地勘驗而出的結果,足夠支撐起一座普通宗門,在沒有任何收入的前提下,千人千年的開銷。準確說來,是假設某位下五境練氣士,機緣巧合之下,占據全椒山,從他開山立派,到創建宗門,在這之後,還有千年的寬裕光景。」
陳平安追問道:「何謂『普通』?」
高玄度答道:「我所謂的普通,就是擁有一位有希望證道飛升的開山祖師,兩到三位玉璞境,中五境練氣士百餘人,其中開峰二十餘人。下五境譜牒修士,大概是九百人。」
因為雙方對話,都沒有用上心聲手段,謝松花咋舌不已,忍不住問道:「這也算普通?」
高玄度說道:「如今當然算是一流宗門,距離頂尖只差一線。」
千年之後,則未必了。
畢竟一位十五境讓出的空位,不是多出幾個嶄新十四境就能補缺完畢的。
高玄度突然問道:「陳先生?」
陳平安啞然失笑。因為猜出了對方的心思。這條玉石礦脈,既然文廟暫定為無主之物,誰拿不是拿?與其交給那些鬼鬼祟祟幕後謀劃之輩,還不如你陳山主來一場光明磊落的「取之有道」,扶搖洲淶源書院這邊,至少我高玄度願意幫忙說幾句公道話,落魄山只要跟金璞王朝打好關係,就只剩下中土文廟那邊?
現在的書院讀書人,是不是太……豪爽了些。溫煜是如此,逾越規矩,直接過界去酆都拘拿作祟者。
寧姚轉頭望向一處,提醒道:「要麼現身,要麼遠離。」
陳平安順著寧姚的視線望去,想了想,對方的出現,確實合情合理,不算太過意外。
修道歲月一久,越登高,熟人越多。
白裙覆面具的背劍女子,仙氣縹緲,是那願意追隨鄭居中的未來白帝城閽者,女子鬼物劍仙,鄭旦。
她師傳越女一脈劍術,與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周神芝,老劍仙的曲城一脈,兩者都是當之無愧的劍道「大宗」,昔年人間劍術的顯學。
只是相較於周神芝,越女一脈的劍道傳承,一向收女不收男,雖然沒有必須一脈單傳的講究,但是比起曲城一脈的枝繁葉茂,確實在人數上沒法比。
蒲禾思來想去,總覺得這娘們有幾分眼熟。
只是過眼的脂粉有點多,一時間記不起來。
思來想去,終於想起自家宗門的開山祖師道場牆壁上,有一幅栩栩如生彩繪壁畫,似乎就是眼前這位背劍女子?
雪舟以心聲讚嘆道:「哇,這位女鬼姐姐,長得真好看,與宋劍仙各有千秋哩。」
鄭旦現身之後,蹈虛而立,她嗓音清冷,「我剛剛得到鄭先生的飛劍傳訊,這條礦脈,他已經用功德與中土文廟換取為自家物,命我出劍一斬為三,其中一份無償贈予淶源書院,用以補缺扶搖洲地利。」
「一份作為顧璨選址全椒山,所立宗門的基礎。」
「最後一份,任由扶搖洲本土鍊氣士自取。至於他們是以譜牒手段,勾心鬥角,各顯神通,小魚驅逐蝦米,再被大魚驅逐,還是以野修路數,撕破臉皮,大打出手,在此打生打死,宗主顧璨,還有我,都不會管,更不會擔責。好心好意撒了一大把錢在地上,沒道理計較撿錢人是規矩,還是不規矩,反正兜兜轉轉,都是落在扶搖洲這隻錢袋子裡,淶源書院和高山長,若是對此有異議,可以去白帝城的城門口找我計較。當然,『至於』二字之後的內容,不是鄭先生的言語,是我自作主張。」
高玄度並不因為此事有白帝城和鄭居中的插手,就如何酌情行事,依舊是一板一眼說道:「我會與中土文廟和淶源書院求證此事。只要確定無誤,之後顧璨在全椒山地界創建宗門,你們將這條玉石礦脈一分為三,相信都沒什麼問題。」
鄭旦說道:「鄭先生高義,在信上吩咐我,如果淶源書院做不到切割煉化玉礦、補缺一洲地利,我可以代勞,只要你們覺得合適,我就在此盤桓月余時日,配合淶源書院。」
高玄度點頭道:「那就有勞劍仙幫忙。」
鄭旦忍不住看了眼儒生。現在的讀書人,臉皮厚了不少?
高玄度轉頭望向那一襲青衫,陳平安笑道:「我又不是這處風水窟的主人,先前將眾人驅逐出境,是不得已而為之。其實與鄭前輩都是客人,鄭前輩想要在哪裡落腳,跟淶源書院商量著辦就是了,我沒資格指手畫腳。」
鄭旦望向那個「既是道齡上的晚輩、又是劍道之上前輩」的寧姚,難得有個笑顏,柔聲道:「鄭先生在信的末尾,話鋒一轉,沒有與我指名道姓說是誰,信上只說如果有人願意收下這份禮物,作為慶祝飛升城落地的賀禮。那麼前邊的所有決定,可以全部作廢不算,任由此人搬遷礦脈去往五彩天下,還讓我以劍開門和守門片刻,略盡綿薄之力。」
寧姚說道:「前輩幫忙與鄭先生道一聲謝。」
她猶豫了一下,「我會自取一小塊玉石,當是收下了鄭先生的賀禮,飛升城祖師堂下次議事期間,我會轉述此事,記錄在冊。」
鄭旦聞言笑容更濃,有些好感,總是沒有道理可講的,興許是瞧見了一位與自己相似之人,鄭旦才會如此格外心生親近吧。
於樾和司徒積玉相視一笑,寧姚也沒有傳聞中那麼不近人情、自行其道嘛。
玄參微笑道:「若是隱官大人出手,肯定會切割下一大塊玉石,打造出一條椅子,就大大方方擱放在飛升城祖師堂裡邊……如此一來,火候有點過了,還是不妥,大概率還是放在避暑行宮之內,這麼一搞,鄭先生就算是一位隱官一脈的不記名客卿了,以後路過五彩天下,怎麼都該去做客一趟。」
之後鄭旦便告辭一聲,尋了一處風水窟河畔幽靜府邸落腳,等著淶源書院那邊接下來的消息。
與她結契之人,那個玉璞境劍修高逸,雙方已經解契,不過此次仍然同行跨洲遊歷,鄭旦還有一些瑣碎事情,需要收尾。
先前高逸一路追到劍氣長城,找那上巳劍派韋玉殿的麻煩,其實只是表面理由,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鄭旦答應他只要在劍氣長城,能夠得到一兩條劍脈的認可,繼承劍氣長城本土劍仙的遺留劍脈,鄭旦就可以幫他去爭一爭「大道」,她的言外之意,高逸又不蠢,一個不過兩甲子歲數的玉璞境劍仙,流霞洲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之一,腦子還是很夠用的,知道她的想法,是打算將他扶植為流霞洲山上第一人了,將那青宮山荊蒿取而代之!
但是到了劍氣長城,事事不順,先是連那韋玉殿的面都沒瞧見,就在路上碰到個古里古怪的貂帽少女。
後邊一連串事情,更是讓高劍仙措手不及,導致高宗主躊躇滿志而來,結果都沒有登上城頭,去碰運氣,求一求機緣。
如此黯然收場,灰溜溜重返浩然家鄉,高逸當然不甘心。
那鄭旦給出理由,說在這裡,末代隱官不認可你,就等於整座劍氣長城不認可你,就不要痴心妄想,貽笑大方了。
你如果執意要登上城頭,只會連累她這位護道人一起丟人現眼。
高逸坐在水榭內,三面懸竹簾,與她相對而坐,留將一面給梅花萬樹。
只要步入水榭,就會發現此地別有洞天,風景迥異於地下溶洞的風水窟。
鄭旦換了一身好似婦人居家的裝束,那把佩劍懸在亭柱上。
有一位身份不明的丫髻侍女正在煮酒,案几上,酒色粲碧,杯浮紫電光。
鄭旦偶爾離開高逸心神,一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所有煮酒器物,皆是古時豪門舊物,鄭旦確實是一個極風雅的女子。
水榭外山色翠亭亭,大片梅花絢爛如海,鄭旦手持一把紈扇,團團霜雪色,清風滿袖。
高逸看了眼那個面目醜陋的煮酒丫鬟,總覺得她與這方天地格格不入。
記得鄭旦稱呼以浣紗婢。
婢女也跟個沒有七情六慾和半點神識靈智的木頭人似的。
高逸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問道:「你只是受邀成為白帝城的閽者,又無譜牒身份,當真不在我宗門這邊錄名,在祖師堂內一同懸開山祖師的掛像?」
看遍浩然歷史,哪位宗字頭仙府的開山祖師,沒有幾段既精彩且玄乎的故事,不曾遇見幾位根腳晦暗不明的高士異人?
荊蒿的青宮山有,上巳劍派當然也有。
鄭旦神色淡漠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緣來則聚緣盡則散,此是天理,你高逸好歹是個開宗立派的玉璞境,不必作婦人輩惺惺作態。」
「雖說雙方臨時解契,沒有等到你白日拔宅飛升,但是該給你的好處,不曾少了你半點,你其實是把未來收益提前支取了,還沒有任何隱患,就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流霞洲那座應運而出的上古洞天遺蹟,志在必得的荊蒿和蜀南鳶都已識趣退出,尤其是荊蒿,前期投入極大,諸多心血謀劃,都等於打了水漂。你一個小小玉璞境,能夠在兩位飛升境手上奪取此地,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若說福地,還有經營不善的可能性,反成雞肋,這類洞天,卻是可以拿來就用的。此次結伴出遊,我故意多次現身,與人遞劍兩次,就是讓某些人心鬼蜮之輩,不敢輕易對你出手。但是你自己得心中有數,此間事了,等我去了白帝城為鄭先生擔任閽者,你我就算兩清了。將來遇到過不去的坎,你大可以去白帝城磕頭試試看,看我會不會搭理你半句。」
天隅洞天洞主蜀南鳶,剛剛躋身飛升境沒多久。如此一來,流霞洲就有了兩位飛升境坐鎮山河。
真正讓荊蒿和蜀南鳶死心,願意主動放棄一座洞天遺址,不是鄭旦與他們同為飛升境,不是她的劍術和師傳,而是鄭旦主動泄露天機,她即將趕赴那座已經封山的白帝城,擔任看門人。
否則飛升境修士之間,一旦撕破了臉皮,明里暗裡的手段,層出不窮,劍術之外,鄭旦自認比不過那兩位在流霞洲可謂根深蒂固的地頭蛇。
所以他們真正忌憚的存在,只是鄭居中。
高逸無奈道:「曉得了。一別即成陌路。」
畢竟雙方結契,相依為命多年,鄭旦等於是親眼看著高逸一步步從個少年走到今天,她還是願意多叮囑幾句,「我已經帶你見過丁法儀,了解過你跟韋玉殿的那樁宿緣,丁法儀也親口承認了,你就是那位劍仙的兵解轉世,韋玉殿的本命飛劍『效顰』,確實屬於你的前身遺物。你年少時很多與韋玉殿看似莫名其妙的恩怨糾葛,就有了正解。以後你就不必與上巳劍派和汾州韋氏作過多糾纏了,至於韋玉殿本人,還有她那把飛劍,你既然跟丁法儀有了一樁君子約定,大丈夫處事,也當信守承諾。」
高逸點點頭,按照約定,就當是韋玉殿欠他一場問劍,反正時間地點都由她來定,也不欺負她如今只是元嬰。
高逸神色鬱悶,他如今只是想不明白,那個姓陳的,非要攪和這麼一場,行事是不是也太過霸道了,讓高宗主心裡邊堵得慌。
鄭旦說道:「飯顆山丁法儀足夠厚道了,以他的佩劍『降真』,配合飛劍『接神』,再加上他還是遠古覡之一脈傳人,如果真想要針對你,你高逸根本沒機會成長起來,早就暴斃了。還是因為丁法儀想著從中斡旋,想著幫助你們兩人,能夠以今世善緣解前世宿緣。」
高逸說道:「有你在,丁法儀如果真敢以咒術陰我,誰暴斃還不好說。」
鄭旦語重心長道:「高逸,聽我一句勸,沒了我暗中護道,你要是始終這般小肚雞腸,任你得手外物機緣再多,終究難成大事。只需一次走錯,就會萬劫不復。」
婢女身體前傾,她一手托袖,一手為高逸倒酒續杯,高逸悶悶喝酒,不忘與那位婢女道了一聲謝,她展顏一笑。
卻被鄭旦怒斥一句,「浣紗婢,還敢媚人!」
婢女微笑道:「真正忘卻家國之人,視他國為家鄉之婦,何必遷怒於旁人。」
鄭旦疾言厲色,正要開口訓斥這位浣紗婢,婢女好像代為言語,「掌嘴十下,以儆效尤。」
鄭旦還要言語,婢女又幫忙道出一句,「狐媚子禍國殃民,死不足惜。」
婢女慢悠悠給鄭旦倒酒續杯,微笑道:「我閉嘴便是。」
鄭旦冷笑道:「怎的,賤婢仗著跟那位商家范先生藕斷絲連,是覺得他近期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還是篤定我一定不敢殺你?」
貌丑婢女置若罔聞,反而望向高逸,微笑道:「高宗主你有所不知,上巳劍派開山祖師,那個華芙蓉,也就是韋玉殿的師尊,她曾經是劍氣長城寧府的常客,與寧、姚兩位劍仙相視莫逆。韋玉殿作為華芙蓉最器重、疼愛的嫡傳弟子,正因為有這麼一層上輩結下的深厚香火情在,丁掌門才會讓她去劍氣長城避避風頭。」
「所以高宗主在劍氣長城,找韋玉殿的麻煩,地點選得不太好。看似是不小心撞見了年輕隱官,其實都在丁掌門的算計中。」
「虧得高宗主遇見的,是陳隱官,而不是陳隱官的那位道侶,說實話,已經不是一般的福大命大了。」
高逸啞口無言,心有餘悸。
鄭旦難得沒有打斷那位浣紗婢的言語,等到後者再次給高逸倒滿一杯酒水,鄭旦冷笑道:「當好一個宗主,要比憑運氣成為一個玉璞境,難度何止是翻倍。高劍仙再敢小覷任何一位上五境,估計流霞洲很快就要多出一個短命宗門了。」
高逸雙手舉起酒杯,與兩位前輩抬了抬,虛心說了句受教,一飲而盡。
那位浣紗婢站起身,伸手掀起帘子一角,喃喃道:「分合亂治間,太平世道里,路上的男男女女,俱是出門看花人。」
鄭旦快意笑道:「你我皆是鬼物,卻都沒能更進一步,被那徐雋捷足先登,真是值得滿飲三杯酒。」
浣紗婢幽幽嘆息一聲,「木雁之間龍蛇之變,哪有那麼容易做到的。」
鑿壁成私邸的風水窟最高處,陳平安送別高玄度,與寧姚一起返回大堂,看了眼好似對峙的座位,一揮袖子,椅子便成一圓。
陳平安隨便挑了一張靠近大門的椅子,曹袞脫了靴子,盤腿而坐,玄參整個人癱在椅子上,宋高元還是習慣性正襟危坐。
當年避暑行宮,除了一張檔案資料堆積如山的小案幾,此外就是蒲團竹椅小板凳,各憑愛好,董不得幾個,就經常在極其珍貴的閒暇時分,靠著小椅子打盹,雙腿擱放在案几上邊。郭竹酒境界不高,精神頭極好,她的休息,就是拿袖子擦拭桌上的小竹箱,朝竹箱呵幾口氣,反覆摩挲。顧見龍喜歡躺在地上,腦袋擱放在案幾底下。林君璧喜歡獨自打譜,龐元濟習慣發呆,滿臉苦相。羅真意總是刻意不去看誰,王忻水經常詢問隱官大人肩膀酸不酸,別太勞累了,一邊稱讚米大劍仙戰功卓著。
陳平安從咫尺物中取出了數種仙家酒釀,十數壺,一併推到大堂圓心,讓大家自取。
蒲禾幾個家底不薄的,也有樣學樣,霎時間就有數十壺酒水在那地上。
寧姚想了想,就起身離開。
謝松花和宋聘也跟著走出大堂。
等到寧姚離開,玄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來到陳平安身邊,曹袞功力不弱於玄參,便一左一右,坐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拎著酒壺,乾脆坐在地上,與對面的宋高元高高舉起酒壺,相互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一邊埋怨宋高元不懂禮數,作為宗門就在扶搖洲的半個東道主,不得連提三個啊,陳平安再伸手抓住身旁兩人的胳膊,稍稍加重力道,笑道:「甚是想念!」
寧姚她們在屋外散步起來,謝松花笑道:「咱們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不用故意給隱官大人這點面子,要說那七個沒去過劍氣長城的,早就對陳平安仰慕得很,經過今天這麼一出,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也不差這點面子。」
寧姚無奈道:「我在場,他喝不開。」
宋聘微笑說道:「聽說司徒劍仙所在家族,是公認的美人窩。」
寧姚說道:「前不久就有個化名王瓜的少女,跟隨宗門一起做客落魄山,陳平安跟她打過照面了,還指點了幾句。這種事情,都是他自己說的。」
謝松花嘖嘖道:「隱官大人這一手不打自招,真是到了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境界。」
宋聘說道:「當真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柳勖稍晚趕來,進了酒香撲鼻的大堂,蒲禾便嚷嚷一句,大伙兒趕緊騰個地兒,柳大才子來了。
別看柳勖平常是個悶葫蘆,不開口則已,罵起蒲禾來,一開口就是夾雜著一堆北俱蘆洲「雅言」,真是罵了個狗血淋頭。
於樾趕忙假裝勸架,心中覺得真是解氣。
蒲禾看不太起於樾和司徒積玉,卻對柳勖這位他自己不用裝窮、誰都覺得很窮的騾馬河少主極為欣賞,老劍修想著自己若是有個道侶,再有個兒子,差不多就是柳勖這樣的。
沒聽到這句實誠話還好,柳勖
這場重逢,他們幾乎不怎麼聊劍氣長城,多是在聊浩然的天下大勢,聊各洲的風土人情、典故軼事。
當然也因為那些少年少女的緣故,會聊起浩然天下這邊最年輕一輩、聲名鵲起的天才劍修。
這就又繞不開陳李。陳平安剛剛得知,陳李已經是金丹境瓶頸了,即將閉關,未必是奔著破境去的,但是有瓶頸鬆動的苗頭了。
陳平安倒是沒有什麼以陳李暗示舉形他們練劍不可懈怠的意思,反而更多是希望他們相互間多走動,相約跨洲遊歷。
浮萍劍湖酈采的弟子陳李,有「小隱官」的美譽。
而陳李當年被酈采帶離家鄉之前,專門去了一趟二掌柜的酒鋪,寫了一塊無事牌。
「陳李,佩劍晦暝,飛劍寤寐。百歲劍仙,唾手可得。」
要知道劍氣長城的「劍仙」,可不是什麼玉璞境。
這就意味著陳李想要做成這樁壯舉,這位在浩然天下躋身躋身金丹、且是秘密結丹一品的少年劍修,首先就要爭取甲子道齡之內躋身玉璞,再給自己餘下三四十年光陰,打熬玉璞一層底蘊,一舉成為仙人境。如果旁人吃飽了撐著,再錙銖必較幾分,既然陳李自己都說了是「唾手可得」,不得是七八十歲就得成為一位仙人境劍修,陳李才算沒吹牛皮不打草稿?
陳李也是雪舟野渡他們這撥同鄉同齡人的共同假想敵。
就連白玄那種「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怕,因為我就是天王老子」的,用鄭大風的話說,就是這孩子天賦異稟,練習鐵頭功一天,就有別人苦練一年的功力。可是白玄偶爾提起陳李,都有幾分避其鋒芒的心虛意味,必須加上一句,那陳李比我年長几歲。
當然對曹袞玄參幾個來說,多出一個小隱官陳李,他們這些避暑行宮的前輩們,就只是感慨一句「吾道不衰,後生可畏」了。
舉形幾個少年,喝酒不濟事,已經醉醺醺了,反而是雪舟她們幾個,越喝越覺得酒水這玩意兒,不過爾爾。
柳勖跟那幾個地仙劍修扎堆划拳,打幾圈。
蒲禾不知何時與於樾肩挨肩坐著,伸手摟過後者的脖子,使勁敲打老友的腦袋,說你是廢物啊,我怎麼交了你這麼個朋友……其實我更是,當年竟然會輸給米繡花。
陳平安已經開始找酒喝了。
他說有一種不傳之秘的讀書心法,叫夜半行竊,陋巷殺人。
年輕隱官,可能也沒有那麼年輕了的隱官大人,是真喝高了。
他還說很高興於今年今月今日,於此地此情此景,遇見諸位。
他更說我輩劍修,當有此心,敢作此想,諸君共勉!人間舊劍道至我而終,人間新劍道從我而始!
他最後說老子沒醉,說你們喝酒沒本事,就連勸酒都不行,打著酒嗝,豪氣干雲伸手推開一條胳膊,醉眼惺忪轉頭一看是她,就真的酒醒了。
見此一幕,哄堂大笑。
寧姚無可奈何,確實機會難得,她便與謝松花宋聘一起「落座」喝酒,算是續上第二攤酒局吧。
陳平安獨自坐在屋外台階上,雙手籠袖,怔怔出神。
不知何時,賀鄉亭和虞青章來到屋外,兩個離開家鄉,到了落魄山卻選擇離開落魄山的劍修,他們坐在最早的隱官大人、之後的曹師傅和最後的陳山主身邊。
陳平安回過神,笑著伸手按住他們的腦袋,輕輕揉了揉,再將雙手撐在膝蓋上,眼神溫柔,沒有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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