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
加強中央集權,是一個自下而上聚集權力的過程,區別只在於天下權力最終匯聚到誰的手裡,是匯聚到了一個人手裡還是多個人手裡。
歷史從某個角度上,本身就是中央與地方權力的鬥爭史,也是君王與臣子的權力鬥爭史。中央的權力爭奪,又突出表現在君王與丞相(宰相)的權力鬥爭上。
李從璟推行行省制度,收攏州縣權柄,最終還是要將權力集中到帝王手裡。
既然州縣政事、軍務、財政,甚至司法權與監察權都分立了,中樞也必須做出相應調整,來接收從州縣收上來的權力。
原本,政府首腦是丞相(宰相),天下諸事諸權匯聚於宰相之手。
如今,地方諸事諸權分立,李嗣源、李從璟再另設官員分別統之,則是分宰相之權,好親領天下權柄。
本朝之所以有任圜、李琪、安重誨等數名宰相,而不是一人,便是同樣道理。一宰相掌權,則權重,數宰相分權,則權輕,宰相權輕,君王主動性就大。
李從璟不滿足這種「權術」,希望從制度上做出改變,於是朝廷便有政事、軍務、財政三位大臣。
換言之,宰相也如往後的州縣刺史、縣令一樣,只有政事權。
「何人來做軍務大臣,何人來做財政大臣?」李嗣源跟李從璟商量。
李從璟道:「軍務諸事由樞密使統領,只理日常事務,無調動兵馬之權;財政另設三司使統領,同樣只理日常事務,無調撥財物之權;刑部、御史台既然於州縣設立分支,御史大夫不必多言,戶部尚書當加同平章事之銜。」
李嗣源很快就領會其中精義,「如是來,朝廷豈非又多了四位宰相?」
李從璟頭,「雖然名義上不是這樣,實際上卻是如此。」到這,他頓了頓,補充道:「往後,執政宰相只設一名即可,不過宰相職責到底繁重,可設副相。」
執政,執掌政府、政事也。執政,即是宰相,即是政府首腦。政府,政事之府,與政事堂意同,是為宰相辦公的地方——與後世不同。就時下而言,政府就是某種意義上的朝廷。
李嗣源撫須頷首,「此言不錯,合該如此。」
李從璟想了想,還有一件事差些忘了,「御史大夫總領監察百官之責,已是權重,當不復再有執法之職。司法之事,悉歸刑部即可。」
李嗣源沉吟片刻,「刑部位重,大理寺如何區處?」
李從璟認真道:「刑部執掌律法,正天下風氣、秩序,其位不可不重。刑部理律法、刑法、刑獄諸事,大理寺理訴訟,二者執掌仍是不同。」
以後世的法,大體上,刑部就是司法部並及公-安-部,大理寺就是最高法院。
之所以是「大體上」,不僅因為大理寺有查案的職責,這時下的朝廷機構,基本就沒有跟後世部門,完全切合到天衣無縫的。時代不同,很多東西都不能一概而論。
加強中央集權的諸事算是差不多都定了,接下來除卻劃分行省、在行省設立相應機構外,還有一件事需要先確立下來。
「樞密使、三司使,將由何人充任?」李嗣源與李從璟商量這件事情。
「樞密使本身就是安重誨,如今樞密使又沒了政事權,就更沒理由將安重誨換下去,還是由他擔任即可,三司使可以讓任圜充任。」李從璟提出自己的見解。
李嗣源尋思一下,「就這樣處置。」
......
宮城南面是皇城,軍情處衙門坐落於皇城東面,與東宮的位置正好相對。
軍情處作為某種程度上李從璟的私有財產,衙門以前並不在皇城,前不久議定了要搬進來,這幾日正是大搬遷的時候。
——這意味著軍情處正在逐步國家化。
李從璟來到軍情處衙門的時候,看到桃夭夭正站在大門前,一隻手臂橫在胸前,托著另一隻手臂端著水杯,一面漫不經心飲著永遠喝不完的水,一面看軍情處銳士忙進忙出搬運大物件。
冬日的陽光總是慵懶,灑落肩頭,把縷縷青絲照得金黃透明,發梢在微風裡悄然起伏。
桃夭夭身材修長,只比李從璟稍稍矮了一些。但亭亭玉立這個詞卻不適合她,很多時候,李從璟都找不合適的詞來形容這個女子。他心裡時常有種感覺——站在軍情處面前的桃夭夭,才是那個最讓人心動的桃夭夭。
這大概也是李從璟願意讓桃夭夭回歸軍情處的原因。
「劍子有消息傳回來。」殷紅的嘴唇離開李從璟專門為她設計的吸管,耷拉著眼帘的桃夭夭,語氣似乎永遠不輕不重。
「了甚麼?」李從璟和桃夭夭並肩而立,微微側身看向她。面前的女人有著一張不老的容顏,不曾鮮艷奪目光彩照人,也不曾黯然凋零,只能用白皙來形容,白皙的古波不驚,卻越看越讓人心動。
——或許在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擁有不老容顏的女人。
「党項派了很多人到河西。」桃夭夭一如既往看著前方。
李從璟稍稍有了些興致,「是要謀求河西,還是被迫遷徙?」
天成四年征伐兩川後,劍子就作為軍情處的先鋒,跟張金秤去了河西之地。去歲李從璟從契丹南歸後不久,朝廷就派遣了石敬瑭去党項人把持的夏州。
——自安史之亂後,党項就是大唐西北邊患,麻煩程度跟吐蕃不相上下。
「眼下還不好,得等後面的消息。」桃夭夭道。
離開皇城,李從璟跟桃夭夭一道回府。不是回東宮,是去王府,也就是王不器的府邸。
午後的日頭西沉,越過樹梢,在院牆上留下一道道斑駁的疏影。宅院裡裝飾簡單,像一本古籍一樣,沒有絲毫奢華,只有深藏不露的底蘊。
桃夭夭在二進院子的門口忽然停下,回頭見李從璟還跟著她,耷拉的眼帘似乎更低了些,「你還跟著我做甚麼?父親在外面。」
李從璟大義凜然,「我何時過是來找王公了,我是來找你的。」
桃夭夭一臉危險的看向他,「還有甚麼事是沒的?」
李從璟往院子裡看了一眼,理直氣壯,「我們進去。」
桃夭夭臉上有絲絲殺意蕩漾,「你要進我的院子?」
她可不會「閨房」這兩個字。
李從璟腰板筆直,渾然不懼,「雖千萬人吾往矣!」
桃夭夭忽然湊近了李從璟兩分,一張臉明明美艷無比,卻不會讓人覺得有丁兒俗氣,「聽林安心到了揚州?」
李從璟心頭暗道不好,好歹寸步沒讓,「她這不是仰慕桃大當家的風采,想要追隨你左右嘛?」
桃夭夭的眸子裡刀光劍影,「聽你從揚州帶回了吳越王之女?」
李從璟臉皮奇厚無比,「人家硬塞給我的,不收都不行。」
桃夭夭終於將臉收回去,「李從璟,你很春風得意啊!」
李從璟挺起胸膛,明月照大江,「春風萬里,不及桃大當家萬一!」
然後桃夭夭就轉身進了院子。
然後李從璟就跟王不器坐到了一起。
心頭嘆息半響,李從璟終究還是收回心思,問王不器道:「學院鬧出了岔子?」
王不器神色嚴肅,面露憂色,「學生鬥毆,本非大事,這回的事態之所以嚴重,皆因此事的緣起,是學習經義的『正統』儒家士子,看不起學習『雜學』的百家學生。起初只是口角之爭,而後就是拳腳相向,博士們一時不察,竟然鬧得儒學士子與『雜學』士子全面對立,發展到群毆的局面......」
李從璟敏銳的捕捉到關鍵信息,「平素儒家士子因看不起其他學生,有觸犯之言、刁難之舉?」
王不器嘆息道:「儒家士子的秉性,殿下豈能沒有了解?而今江北初定,江南將平,烽煙還未停息,儒家士子中,已開始有要『清算』天下大亂罪責的風氣。安史之亂後,尤其是黃巢之亂以來,藩鎮跋扈,武人用事,讀書人失去往日地位,各鎮用的士子,也多是以律法明算取人,許多隻識經義的儒家士子,在這時飽受困苦。」
「如今朝廷大興貢舉,重振文風,儒家士子終能抬頭,而後談論時弊,都藩鎮割據、天下大亂的根由,在於武人用事,在於禮儀崩壞,在於旁門左道大行於世,遂頗有重提『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意思,意圖號召打壓武人,以儒學經典為本,以禮儀治國。在這種情況下,儒家士子看不起雜學士子,也就不足為奇了。」
聽罷此言,李從璟冷笑一聲,這些儒家士子的行為,四個字足以概括:反攻倒算!
曾備受武人「打壓」的儒家士子,一看到國家有重新重用讀書人的苗頭,便打算向武人復仇了。
而且變本加厲!
這些儒家士子在向武人開刀的同時,也不惜貶低世間其它一切學問,將儒家之禮、儒家經典、儒家聖人,捧到無限高的位置,並使其深入人心。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鞏固自身地位,使自身再不遭受昔日苦難。
「這些儒家士子,果真要讓天下步入趙宋之局?」李從璟當然知道,儒家士子在趙宋一朝,對武人打壓到了何種程度。他們可是在廟堂上為前線的將領畫下布陣圖,讓他們必須以此迎敵!
李從璟站起身,神色肅殺,「看來是時候讓這些儒家士子知道,朝廷對讀書人的取捨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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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執政」的字眼,在唐史中隨處可見,試舉兩例:「前鳳翔節度使石雄謁政府自陳黑山、烏嶺之功......執政以雄李德裕所薦......」「初,李德裕執政。」「五品以上,則政府制授,各有籍,命曰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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