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好天氣。於公公卻頗有些惴惴不安,倒不是幹了什麼壞事兒被上頭知道或者有什麼把柄落在對頭手裡,實在是,他又領了件往謝府給謝莫如傳旨頒賜的差使。
皇恩浩蕩,今日是先魏國夫人七七祭禮,陛下這龍體剛剛大安,就記掛著給先魏國夫人的祭禮賜下奠儀。於公公在宮中多年,自然知道先魏國夫人在陛下心下不同於他人。
只是,跑腿頒旨,於公公是做熟了的。就是一想到這是要面對謝莫如,於公公就腿肚子抽筋,唉喲,他這次去了可千萬別再叫謝莫如給個沒臉才好啊。不然,上次僥倖未得上頭怪罪,再來個第二遭,怕是沒這般好的運道了。
於公公正發愁呢,就見四皇子自遠處走來,後面還跟著兩個小內侍捧著不少東西。於公公連忙換個笑臉,蘇妃娘娘於後宮不顯,但近些時日,陛下少近後宮,唯獨在蘇妃娘娘處小坐兩次。再者,蘇妃雖位份恩寵不顯,卻是有皇子的妃嬪,於公公不是短視的人,平日間也不敢怠慢這對母子,連忙上前請安。果然好人有好報,四皇子一句話解了於公公的難處,因為四皇子道,「公公準備好了嗎?我已向父皇請旨,與公公同去。」
見四皇子身後的內侍也捧著玉帛,於公公便明白,這大概是蘇妃娘娘準備的奠儀。於公公心下嘆口氣,遠遠看到自己徒弟小李子帶著兩個小太監跑來,忙道,「都齊全了。」
四皇子帶著於公公一道出了宮去,在路上,於公公思量著,要不要提醒四皇子一聲謝郡主脾氣不大好的事,讓四皇子有些心理準備啥的。可轉念一想,蘇妃娘娘與先魏國夫人是舊交,四皇子定也知曉,他倘是多嘴說謝莫如的不是,倒顯著是有意挑撥枉做小人了。如此,於公公便未多言。
好在,這次頒旨頗為順利,於公公很是鬆了一口氣。
而且,謝莫如脾氣表現的很是不錯,於公公簡直感天動地。
四皇子這是第二次見謝莫如,相較於三年前那一面,謝莫如長大許多,當然,四皇子說這話有些托大,他自己年歲也不大,不過與謝莫如同齡。但在四皇子心裡,自己還是比較大的,他覺著謝莫如太過瘦,有些弱不勝衣的感覺,白衣白裙襯得她的臉如同上等的雪瓷,只是少了雪瓷那一種溫潤的光澤,仿佛被外力重擊後隨時都會蔓延出無數傷痕,已經脆弱的難再經一指之重。
四皇子心中也不由生出一絲沉重來,溫聲勸道,「姑娘還請節哀。」
謝莫如輕聲,「多謝。」
謝家在西山寺做法事,今日來的人委實不少,謝家本是帝都名門,姻親故舊的都親自或者打發人過來送了祭品。李宣李樵兄弟也都來了,李宣還一人兼三職,他送了三份祭品,一份他娘文康長公主府的,一份是他媳婦長泰公主府的,另一份是他家永安侯府的。李樵代表他自己。另外,蘇不語也來了。還有寧榮大長公主府也打發人送了東西,便是與謝莫如有些過節的永福公主也著人走了個過場。不得不說,在靜心庵呆了兩年,永福公主大有長進。連帶靖江王府穆七也露了一面,江行雲與謝家人站在一處。
稍晚些時間,胡太后宮中馮內侍趕來,頒下太后所賜奠儀,與之同來的還有謝貴妃宮中王內侍,謝貴妃自然也賜了一份兒。
方氏在帝都靜默十幾年,走的可謂風光。
一直待法事結束,四皇子方告辭回宮。
四皇子奉御命出宮,回宮自然是先去見他爹,與他爹稟過先魏國夫人七七法事上的事,穆元帝認真聽了,什麼也沒說,揮手打發四皇子下去了。
四皇子又去同他娘說了一回,蘇妃臉色有些蒼白,歪坐在軟榻上,斜倚著一個松香色的萬字引枕,嘆口氣,問,「你看莫如還好?」
四皇子沒敢如實說,道,「有些憔悴,倒還撐的住。」
蘇妃道,「撐得住又如何,撐不住又如何。撐得住撐不住也沒人替她撐一撐的。」靜默片刻,蘇妃方緩了精神,問兒子,「這會兒回來,定還沒用午膳吧。」
四皇子道,「我想著母妃在宮裡一定牽掛,法事一了就先回來了。母妃也還沒用吧。」
母子倆一道用午膳,蘇妃到底沒多少胃口,只是略用了些,一意給兒子布菜添湯。待午膳後,四皇子方道,「皇祖母和謝娘娘也打發人賜了東西,我大約是去的早了,也不知道,不然一併帶去就好了。」他去的早,太后內侍去的晚,搞得像兩撥人似的。其實的確也是兩撥人,四皇子就是覺著,這樣顯著不大好。
蘇妃卻是不以為意,淡淡的模樣,「太后怕是聽聞陛下有所賞賜,方令人補了一份奠儀,自然比你去的晚。」
四皇子道,「怎麼趙娘娘沒有順道打發人送一份奠儀呢?」捎帶腳的事兒。趙謝二位貴妃共同打理宮闈,這種事,既便趙貴妃同謝家沒啥交情,但看著謝貴妃的面子,又能追隨著陛下與太后的腳步,趙貴妃怎麼說也不該落下。
蘇妃道,「今天和柔公主進宮了。」
這就難怪了,和柔公主雖說被陛下收為義女,畢竟出身趙國公府,這次進宮,一則感受下皇家恩典,二則趙貴妃怕是私下有些話叮囑她,所以未知胡太后賜下奠儀之事。略說幾句話,四皇子下午還有功課,而且,蘇妃中午也要小憩,蘇妃便讓兒子先回自己宮裡歇著了。
時光匆匆,但對於謝家,好像進入了一個靜默期。方氏的死,對謝家的影響並不大,但謝莫如對謝家到了一種漠不關心的境地,她時不時的會去別院住些日子。不是謝家的別院,寧平大長公主與方氏產業頗多,別院更是不缺,個個幽靜漂亮,她願意住哪個就住哪個,到了冬天,她還會去萬梅宮住一段時間。
說到萬梅宮還有件事,謝莫如第一次到萬梅宮就發現萬梅宮的梅樹不大齊全,審問了看守的宮人內侍後才知道萬梅宮外的梅林素有名氣,竟被倒賣了不少,倒賣的還都是帝都有名的人家,除了萬梅宮門外為前朝明月公主手植的兩株梅樹,余者多有缺失。
謝莫如審問之後列出清單,直接一狀告到帝都府,狀詞頗是毒辣,大意是,今天有人敢偷盜大長公主別宮外的梅樹,聽聞太\祖皇帝陵前松柏亦是郁郁青青,不知明日他們是不是連太\祖陵前松柏都要偷盜回自家祖墳上去?謝莫如還說了,以後自己死了,墳前大概是不敢種樹的。帝都府尹大人,您敢種嗎?
帝都府尹心說,這事兒解決不起來,我怕是真得想想墳頭種樹不種樹的事兒了。這案子不算什麼大案,無非是偷買偷賣的事兒,但關鍵,涉案的都不是尋常人家,這小案子也就成了大案子。
謝莫如是失主,要命的是買主個個都稱不知情,不是推個奴才出來頂缸,就是說受了賣樹人的騙,很有一番拉扯。謝莫如是不管這些的,凡是偷買過萬梅宮梅樹的人家,都被謝莫如親自上門將梅樹一棵棵挖出來,又栽回了萬梅宮。當然,除了梅樹還回來,每家還要按棵,一棵樹給她一千兩的賠償。其他是罰俸是降官或者是丟臉,就是他們自家事了。有刺頭如承恩公府,硬是咬緊牙關說自家梅樹與萬梅宮無關的,謝莫如也不急,她就是隔天差五的白衣白裙的親去承恩公府,看自家梅樹。
承恩公府還不敢不讓謝莫如進去,他家一關門,謝莫如立刻告他們對上不敬。是的,謝莫如現在是郡主了,官階比承恩公只高不低的。
壽安老夫人哭哭啼啼告到宮裡去,哭訴,「家裡日子要過不下去了。」被謝莫如欺負的。
胡太后氣得直拍桌子,「豈有此理!」
胡太后深知自己兒子心裡那點事兒,不好越過兒子先處理謝莫如,安撫老娘一遭,當晚就將此事與兒子說了,怨氣衝天,「她這是怎麼了,白得了郡主銜兒,不識足不說,成天沒事兒找事兒,她這是要做什麼啊?」
穆元帝問,「承恩公府是不是偷了萬梅宮的梅樹?」
胡太后替娘家喊冤,「莫須有的事兒!這帝都公府侯門,誰家沒有幾株梅花冬天賞景兒用的,怎麼她就黑上你外祖母家了!還不是她記恨先前的事!有意找你外祖母不痛快麼!」
穆元帝仍是不鬆口,道,「那朕打發帝都府尹去問問。」
「皇帝還問什麼,這樣沒大沒小的丫頭,還配做郡主!」
穆元帝道,「朕說她配,她自然是配的。」
無意戳中皇帝兒子的肺葉子,胡太后只得閉嘴。
胡太后又同閨女抱怨,「姓謝的丫頭要上天,隔三差五的往你外祖母家尋晦氣!」
這事兒吧,文康長公主早聽說了,皺眉道,「何苦與她較真兒,倘那樹真是寧平姑姑別宮的,趕緊叫外祖母家還回去。什麼長臉的事兒,遮還遮不過來,難不成真要大張旗鼓打官司?」
「誰說那是寧平的樹啊!樹上還寫了字兒不成?她說是就是啊!我還說那是你外祖母家的樹呢。」
文康長公主道,「那就叫帝都府尹去問個清楚,趕緊把事兒了了,這麼著還不夠丟臉的。」
「真叫帝都府尹把你外祖母家當賊問才是丟臉。」
「靖烈也是郡主,她一個女孩子都不嫌丟臉,外祖母家有什麼好丟臉的?」
胡太后頭疼的要命,揉著額角,「不就是一棵破樹麼,非要這麼不依不撓的!她是八輩子沒見過梅樹還是怎麼著!」
文康長公主又勸她娘,「何苦生這麼大的氣,也不值當,是不是?」
「你哪裡知道,衛國公府、禇國公府、趙國公府、永毅侯府、晉寧侯府,都叫這死丫頭帶著人上門兒把樹挖走了!李相夫人不讓進,她就帶人把李相家大門給打個窟窿,把李相他娘都嚇個好歹,以為強盜進宅了呢。人家告到我這兒來,我能不管?」胡太后火冒三丈,「可我一管,你皇兄又不樂意!自從方敏死了,這死丫頭就成了活寶貝,不要說碰一下,我略提一個字兒,你皇兄就不痛快!」
文康長公主嘆,「母后也忒實在,她們還有臉告到你這兒來,你沒問她們當初那梅樹怎麼進的她們各家家門口?還有臉過來跟母后你說!我那園子也種了上千株梅樹,也沒鬼迷心竅的去偷萬梅宮的樹啊?我看靖烈的話在理,寧平姑姑這才去了十幾年,她別宮的樹就快叫人偷沒了?這事兒要不管,將來是不是得偷到帝陵去?母后您別叫人給糊弄了,她們這是挑撥您出頭兒替她們出氣呢。」
胡太后道,「我本也看那丫頭行事忒眼裡沒人。」
「母后你聽我一句勸,舅舅家裡,一位國公,一位世子,一位戶部侍郎,一位侯爺,這樣的富貴了,難道丁點兒小事兒還要叫母后去給他們出頭兒?母后也想一想,您同皇兄才是親母子呢。皇兄入夏病了那些時日,這一年我看他消瘦不少,入冬又小病過兩場。母后您有了空閒,多關心關心皇兄,這才是您萬年的倚仗呢。」文康長公主簡直苦口婆心,「舅家那些事,我就不信舅家自己沒法子。要是靖烈真冤枉了舅家,舅家正好藉此機會好好打靖烈的臉。咱又不是怕事兒的!」
「這也是哦。」胡太后終於給閨女說服。
可憐帝都府尹,大冬天的跑到萬梅宮找謝莫如,問謝莫如可有憑證證明承恩公府的老梅樹就是萬梅宮丟的那株,謝莫如道,「那株老梅樹較宮門前的兩株梅樹年歲更為久遠,原是萬梅宮鎮宮之寶,本是大鳳王朝鳳武皇帝親種,距今七八百年光陰。有畫像為證。前朝薛東籬的《清風明月圖》上就有這株梅樹,不過,《清風明月圖》已不在我手上。」
帝都府尹鬆口氣,道,「郡主,口說無憑,您還有沒有其他證據?」倘無憑證,您老就撤了官司吧。
「北嶺先生是薛東籬的入室弟子,他年少時做過薛東籬的雜役,曾在萬梅宮照料花木,他認得這株梅樹。」謝莫如補充了一句。
帝都府尹:……
帝都府尹有些為難,「郡主,臣官小職低,平日裡見北嶺先生一面都難。」
「我會請北嶺先生出面。」
謝莫如道,「府尹大人去承恩公府時同承恩公說一聲,倘是有人敢暗中對這樹不利,或者偷偷鏟了,或者半夜刨了,我是絕不會就此罷休的。」
帝都府尹松告辭而去,他能做帝都府尹,八面玲瓏要有,但八面玲瓏並不是說沒立場,遇到這種兩頭皆是強人的案子,陛下那裡又不置可否,他這個府尹也只得秉公辦事一回了。
其實,在帝都府尹看來,雖然這案子是靖烈郡主挑起的,但靖烈郡主辦事當真條理分明,人家不是無地放矢,人家絕對是有了充足證據方發難的,絕不會在案件本身令他這個府尹為難。
相比較而言,承恩公府完全就是憑權勢說話,一口咬定,這樹就是他自家的。當然,承恩公府這鐵口鋼牙,聽說謝莫如有北嶺先生這位證人也有些傻眼。
帝都府尹道,「國公爺,不如還是和解吧。」
「和解?」
「說來說去,也就是一棵樹的事兒,趙國公府偷了十五棵,您這才一棵,算什麼,什麼也算不上。」帝都府尹勸道,「郡主就是小女孩兒家掐尖兒要強的,您老看,帝都誰跟她一般計較呢?跟她爭,就她這年歲,咱私下說話,一個女孩子家,比您家孫女還小呢。咱就是勝了,勝個小女孩兒,這叫勝之不武。咱不與她計較,這叫心胸寬廣。國公爺您想,是不是這個理?」
承恩公雖略有鬆動,仍不願就此放手,道,「倘是我,我真不至於跟她計較這個,不要說一株梅樹,就是我園子裡別的合歡、梧桐、牡丹、蘭草,靖烈郡主若想要,我也不會小氣。可那株是壽梅,我們老太太每天要看的,老太太這一二年身子骨兒又不大好,若因這事兒令她不快……」
「國公爺別怪我說話直,當年鳳武皇帝就說過,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帝都府尹出身戚國公府旁支,見識還是有一些的,道,「何況這萬梅宮,咱就算算,住這萬梅宮的,不往遠里說,萬梅宮是前朝明月公主建的,建完沒幾年,明月公主四十九歲就死了。後來先帝把這處別宮賞給寧平大長公主,寧平大長公主的壽數還不如明月公主呢。別個不說,就萬梅宮這風水,嘖嘖……萬梅宮的壽梅,要擱我,我是不大敢用的。主要是小臣覺著自己福薄……」
帝都府尹這官兒當的,還是兩邊兒勸和當調解員,這邊兒勸解兼迷信恐嚇的承恩公府好容易鬆動了口風,那邊兒又得跟謝莫如說好話,「郡主您這樣深明大義的人,承恩公已經說了把這樹還您,別的就算了吧。」
「別的?」
「銀子。」帝都府尹道,「銀子就算了吧,給國公府留些面子。」在帝都府尹看來,謝莫如的身家,怕是公主都不及她的,謝莫如並不是缺錢的人哪。
謝莫如一手隨意的搭在太師椅光潤的扶手上,另一手將薄胎茶盞放到案上,她舉止優雅隨意,茶盞放到案上竟沒有半點兒雜音,戚大人知道這是要自小養成的禮儀,就聽謝莫如不高不低的聲音,「戚大人,你知道為什麼承恩公府這麼快就鬆口麼?」不待帝都府尹回答,謝莫如便道,「因為他們聽說我有北嶺先生為證,他們心虛,對嗎?」
「說我猜一猜,戚大人肯定也發現這一點,然後順勢勸服了承恩公。」謝莫如望向帝都府尹,「你不一般,戚大人。那請戚大人猜一猜,我會不會讓步?」
謝莫如的神色很淡,你幾乎看不出她的情緒,她沒有任何高興或者不高興的反應,但戚大人在她面前要比在承恩公面前更加小心謹慎。戚大人能感覺的出,這是個危險而精明的女陔兒。
戚大人未能說服謝莫如,自萬梅宮回城已是傍晚,衙門已經落衙了,他並未回家,而是命家下人驅車去戚國公府。這幾年戚國公府一直在守孝,先時老太太這身,如今剛出孝。戚國公算是戚大人的族叔,戚大人能有帝都府尹的位子,自然少不得家族的支持。憑戚大人的性情,同戚國公的關係是極融洽的。戚大人在族叔面前相當隨意,訴苦道,「這位郡主實在是剛強太過,竟寸步不讓。」
戚國公沉默半晌,道,「或者在郡主眼裡,那並不是一棵樹這樣簡單。」
「不是樹?那是什麼?」
「是自寧平大長公主過逝後失落的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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