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玠他阿娘自然是認真的。
為了保證小兒子能不受病魔摧殘,王氏可以說是用盡了一切她所能知道的手段。盡心照顧、尋訪名醫、湯水補藥等靠譜的辦法自不消說,不那麼靠譜的,她也是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挨個進行了嘗試,好比求神明庇佑。
短短兩三年間,洛陽城方圓百里內大大小小的、知名的、不知名的、本土的(道教)、外來(佛教)的寺廟道觀,都被王氏走了個遍。
哪裡有靈驗的傳說,哪裡就有衛王氏帶人、帶錢奮鬥在第一線的矯健身影。她幾乎是所有主持眼中「最可愛的人」,左右臉頰上書四個大字,人傻,錢多。
咳。
提起洛陽的寺院,絕不能錯過的便是西郊的百年名剎白馬寺了。漢明帝親建的天下第一寺,自然非同凡響。
順著銅駝大街一路南下,出宣陽門,徑大市,便能在其西看到差不多占地四萬平方米的白馬寺了。平坦如廣場的寺門前,終日車水馬龍,日無暇晷,不管是京中的達官貴人,還是鄉間的販夫走卒,都愛來這拜上一拜,以求佛祖保佑,一家平安。
王氏便是白馬寺的常客之一,最大的主顧,大肥羊,咳,不對,是檀越。
檀越就是施主的意思,這個時候的中原還不太流行「施主」這麼本土化的說法。對於衛玠這種現代人來說,「檀越」則顯得既陌生又洋氣。
王檀越是個外表柔美,內心果決的人,極具魏晉女性的灑脫特色。上午說要去白馬寺還願,就絕不可能拖到下午,執行力強到不可思議。
任性隨行的還有身為繁昌公主的四娘子,和她唯一的女兒七娘。僕從護衛數百人,前呼後擁,衣輕乘肥。都這樣了,繁昌公主還自認為很低調,因為她沒有乘坐公主標配的彩繪安車,而是選擇了兩匹馬拉的油壁車,副車也只帶了一輛。
衛玠:「……」真心不是很懂你們這些土豪。
衛玠也被王氏和公主隨身攜帶,準備一起出行,畢竟他現在還沒有啟蒙,目前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養在王氏身邊橫吃傻玩。
對於這點,衛玠默默在心裡給他娘和四叔母點了三十二個贊。
由於身體問題,長到這麼大,衛玠都很少有機會能邁出衛府的大門。只逢年過節會隨阿娘去一趟外祖家,或者是在很偶然的機會下,能被十分喜歡他的二舅接去北邙山小住。但這樣的走動說白了也不過就是從一個四方院子到另外一個四方院子,跟著的是一樣的僕從,看到的是一樣的景色,再古香古色,看多了也就變成了「忒沒意思」。
衛玠心裡的小算盤打的噼啪響,他故意趁著他阿娘去吩咐下仆準備出行一應所需的空擋,對四叔母道:「咱們去白馬寺,走哪條路啊?」
&郎想走哪條路啊?」公主逗著小孩子反問道。
&駝大街!」西晉最著名的cbd(中心商圈),怎麼能不路過一下!
&樣就有點繞遠路了呢。」繁昌公主故作為難,卻眼含笑意的看著眼前不足她腰高的小侄子。
&遠不遠,就多拐個彎。」衛玠很積極的給四叔母安利,「景色好,道路平,直通出內城的宣陽門……」理由找了一籮筐,甚至略顯囉嗦。
繁昌公主很耐心的把衛玠的話都聽完了,因為她其實是有些在故意逗著衛玠能多說點話的。
公主與駙馬成婚七載,只得了一個女兒,雖然衛家上下誰都沒有說過什麼,但繁昌自己卻反而邁不過這個坎兒,總想要個兒子傳遞香火。渴望到最近一兩年她看到衛家的小男孩就兩眼放光,稀罕的不得了。小小年紀就已經顯露日後風華的衛玠,是繁昌公主的最愛。
&姐也想去看看銅駝街的,對吧?」衛玠拉來了聯盟。
聯盟七娘一臉懵懂.jpg,她是個真.孩子,與衛玠這個西貝貨不同,現年四歲,全然不懂阿娘與從弟(堂弟)在說什麼,只會跟著衛玠瞎點頭。一左一右兩個小小的髮髻上分別繫著一個蝴蝶金飾,跟著點頭的幅度一顫一顫的,如蝴蝶在花間嬉戲,很是可愛。
繁昌公主雖然想要兒子,但那並不影響她寵愛女兒。
見七娘雖然不懂,卻還是配合衛玠點頭,公主早已經在心裡笑開了花。她享受著兩個孩子環繞膝下的撒嬌,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就這麼模稜兩可的吊著,一直吊到了王氏回來。
衛玠一臉大勢已去的悲戚,水潤的大眼睛睜的滾圓,說不上來的可憐。
穿著湖藍色對襟齊腰襦裙的七娘,趕忙上前把自己最喜歡的奶酥塞到了衛玠粉嫩的手上,這是小姑娘目前掌握的唯一安慰人的技能:「阿弟不哭,給你吃餅。」
魏晉時期,麵食一律稱餅。衛玠剛穿來時覺得十分彆扭,如今卻已經很習慣了。這就是一個吃貨的韌性!
而一個吃貨總是會給另外一個吃貨面子。
衛玠收起了鬱卒,和從姐(堂姐)一起埋頭吃了個痛快,碎渣滿地,甚至弄到了小姑娘忍冬紋的衣領上。繁昌公主就坐在一邊笑眯眯的看著,既沒有出聲喝止,也沒有讓女兒注意吃相,因為她覺得這沒什麼,她的女兒,只需要負責快樂就好,而不是被禮教束縛。
繁昌公主有這樣的想法,倒不是說她也是個穿來的,或者她的思想有多先進,她只是順應了魏晉這個禮崩樂壞的特殊時期的時代潮流。女性,尤其是公主的地位,雖不及唐漢,但可比元明清高多了。
吃完上路,衛府大門口早已經停好了收拾妥當的車隊。
公主上車時,有專門的人凳,葛杉小僮恭順的趴跪在車下。人凳,顧名思義,以人為踩腳凳,多為北疆出身的胡人奴隸或者馬夫扮演的角色。
衛玠知道,也見過,卻還是第一次親身用。他對此是十分抗拒的。因為被人伺候,和不把人當人,對於一個接受了二十年現代教育的靈魂來說,是完完全全的兩個概念。更何況趴在地上的還是個一看年紀就不大的孩子,發梢微卷,瞳色偏黃,胡人血統很濃厚。
衛玠不可能不卻步,他一邊假裝張望門口的景色,一邊快速在心裡盤算著解決之法,既可以不踩人,又不至於讓公主叔母覺得沒面子。
正準備送別了妻兒好去上班的阿爹衛恆,就這樣引起了衛總裁的注意垢)
衛恆,字巨山,給事黃門侍郎(正五品),西晉書法家,衛瓘衛老爺子的第二個兒子……這位不足三十歲,就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爹、職位干到給國家領導當秘書的衛大人,在衛玠的印象里,大多數時候只有一把美髯須。倒不是說父子關係冷淡,實在是那飄逸的三綹鬍鬚太顯眼了。
在衛玠看過來的時候,衛恆也剛好看向了自己的兒子,父子倆四目相對,一時間還有些小小的無所適從。
幸好,衛玠臉夠大這個任務完成的更加出色、完美,暗自打了好幾口氣,這才終於高高抱起了軟若無骨的衛玠,他的雙臂很穩,還細心的根據兒子的表情,調整著擁抱的舒適角度。
衛玠很滿意,衛父本人也很滿意,甚至都有點不想撒手了。
要不是顧及自己的官職叫給事黃門郎(皇上的秘書),就職單位在皇宮太極殿(皇上日常辦公的地方),說不得衛恆傻爹,就要開創帶兒子去上班的古人先河了。
最後,掙扎半晌,衛爹這才把香香軟軟的兒子放到了油壁車上,滿臉的不舍。
衛玠本來是想安慰一下恆爹的,結果一聽到車裡繁昌公主正在和他阿娘說「一會兒先繞道銅駝大街,去買些孩子愛吃的點心小食吧」,某吃貨就再也顧不上什麼阿爹了,趕忙進入馬車,坐實言論。
看著兒子一騎絕塵,衛爹大受打擊,兒砸,你真的都不準備和阿爹說什麼嗎,伐開心!
就在衛爹差點放棄希望的那一刻,小小的衛玠又重新撩開了車簾,很努力的嚮往探出頭,對衛父道:「回來給阿爹帶好吃的呀。」
衛侍郎立刻眉開眼笑,三十歲正是一個男人的黃金期,臨風而立,清朗又俊逸。
同在一旁送別妻女的四叔衛宣,斜看了一眼自家二哥,略帶酸氣的想著,嘖,這麼容易就被收買了,真沒出息。
&給四叔買/我給阿爹買。」衛玠和七娘又一起迭聲道。
&好好,買買買!」衛府門前,笑的見牙不見眼的沒出息傻爹,又多了一個。
這回輪到大書法家衛恆,不著痕跡的斜看自家親弟,嘲笑他的愚蠢了。
老爺子衛瓘也正在門口乘車,準備前往官署辦公,對於就發生在眼前不遠處的這一幕,給出了一句精準的評語:「一對蠢貨。」
身邊的長史很機智的默默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聽到。
不一會兒,在老爺子的馬車還未走之前,衛玠身邊機靈的小僮已經跑了過來遞話,三郎君表示要給祖父買鱧魚脯,讓祖父一定要等他回來再喝酒。
二、三月正是鱧魚脯製成的時節,肉白如雪,鮮味秀美,上了年紀的衛老爺子最好這一口下酒菜。
晉人善飲酒,不分男女老少,不分時間年節,飯桌必備。
老爺子表面上不動神色,只淡然的道了句「知道了」,心裡卻開始盤算著今天都有什麼公務要做。有些不著急的,可以讓下屬和兒砸們先練練手;著急的,急於表現、準備升遷的親家公王渾一定樂意代勞;難辦的苦差事嘛,就推給看不順眼的政敵楊駿那老匹夫……這樣算下來,今天好像根本沒什麼公務嘛,所以早退吧。
他老了,本就早該到了回家含飴弄孫的年紀了。
恩,皇上一定會體諒年邁老臣的。
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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