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色已經開始變得晦暗,而在深深的宮殿內,幾乎如同一瞬間墜入黑夜。
視線受阻,聽力反倒更加敏銳,宇文曄清清楚楚的聽到一陣水流嘩嘩的聲音,是宇文呈起身,為坐在旁邊的太子斟滿了酒杯,晦暗的光線下,幾乎看不清那酒水的顏色,只能看到水光清冷從壺口流出來,如月華傾瀉,落入杯中後閃爍出粼粼波光。
空氣中,也開始彌散著濃烈的酒香。
然後,響起了衣料摩挲悉悉索索的聲音,是宇文呈轉過身來,將酒壺對準了宇文曄面前的酒杯,微微傾斜。
又一陣酒水流淌的聲音傳來,因為是在自己的面前,不僅聽得更清楚,甚至也能看到那一股濁酒從壺口躍出,比起剛剛清冽純透的色澤與香氣,這近在眼前,慢慢被斟滿的酒水更加的濃郁深厚,等到最後一滴酒也落入杯中後,宇文曄伸手扶住了杯壁,感覺到酒水透過杯子所帶來的清涼之感。
被水光映著,目光也隨之閃爍的宇文呈似乎抬頭對著他笑了笑。
然後,他又為他自己斟了一杯酒。
三杯酒都斟滿了,他這才舉起來自己面前的那隻酒杯,看了看宇文愆,又看了看宇文曄,然後說道:「這第三杯酒,我來敬兩位兄長。」
宇文曄不動聲色的看著自己眼前的這一杯琥珀光,又一抬眸看向對面,宇文愆也已經默默的拿起了酒杯。
不知是不是因為常年修佛的緣故,他看上去總是很平靜,不論神情與心情,幾乎都很難被人看出有什麼變化,連同他的手都非常的穩,但這個時候,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宇文愆的手竟然有些發抖,連帶著杯中的酒水也跟著顫動了起來。
宇文曄的眉心微微一蹙。
而宇文呈已經對著他微笑道:「二哥,你不舉杯嗎?」
宇文曄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伸手將眼前的酒杯拿了起來,酒水的清冷此刻已經完全穿透了杯壁,握在手中的時候冷感刺骨,如同握了一塊冰在手中一般,宇文曄從來體壯怯熱,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冷,而且,不僅僅是手心的冷,更有一股寒意從心裡升起,與手心的感知相連,一瞬間令他整個四肢五體都僵冷了起來。
而宇文呈似乎非常滿意,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卻因為映著酒水清冷的關係,顯出了幾分寒意。
他道:「剛剛二哥也說了,我們兄弟都是在為父皇的大業齊心協力,不過,父皇既然已經冊封了大哥為太子,那麼這份大業,他將來終究是要傳給太子殿下的,那我們兄弟為這份大業齊心協力,是不是,也是在為太子,為他將來所要繼承的大業齊心協力呢?」
宇文曄的眉頭立刻擰了起來。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這個三弟從小說話就沒什麼遮攔,但因為年紀最小,容易得到大人的諒解,加上過去在家時慧姨的庇護,如今太子又會護著他,他更加的肆無忌憚起來——可即便再肆無忌憚,說什麼皇帝的大業,傳位這樣的話,都太過了!
宇文曄立刻道:「三弟,這些事不應該你來說,這是父皇的事!」
宇文呈笑了起來,道:「二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么小心謹慎了?你過去做事,好像也很少讓父皇過問,更經常自作主張啊。」
「……」
「怎麼,我說一下也不行?」
宇文曄道:「不行!」
宇文呈面色一沉:「你——」
宇文曄冷冷道:「我做事自作主張,是因為那些事情是交到我手裡讓我辦的,只要辦成了,父皇得了結果,自然不會過問;可父皇的大業,傳位的人選,是你能置喙的嗎?你在這裡胡言亂語,知不知道是欺君之罪?」
宇文呈的臉色頓時一變,他還要再說什麼,旁邊響起了一個平靜的聲音:「三弟莫鬧。」
宇文呈立刻靜下來,轉頭看向宇文愆,只見晦暗的光線下他整個人安靜得像一團被黑暗完全籠罩進去,已經快要分辨不出輪廓的影子,甚至連平日裡最透明寧靜的那雙眼瞳,此刻都快要湮沒在黑暗當中。
他淡淡道:「秦王的話有理,你就不要再多說了。」
宇文呈還有些不服氣,但一聽到最後幾個字,忽的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再看了看宇文曄手中的酒杯,忽的一笑,然後說道:「好,我不說了,但二哥你喝不喝弟弟敬的這杯酒呢?」
「……」
宇文曄目光流轉,看了一眼自己眼前的宇文愆,卻慢慢的放下了酒杯。
他道:「皇兄既然說我說的話有理,也就是說,你的話無理。那這麼說,這杯酒也就可以不必喝了。」
宇文呈的臉色又是一變,捏著酒杯的手驟然用力,杯中的酒水也隨之晃蕩起來,仿佛下一刻酒杯都要被他捏碎。可他還是極力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怒火,勉強咬著牙笑了笑,那笑容在酒水晃起的波光的映照下,竟隱隱透出了幾分猙獰。
他道:「二皇兄是一點都不給我這個面子啊。」
宇文曄道:「喝酒如做人,要有理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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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句話,宇文呈的眼珠轉了一下,突然站起身來,高舉酒杯對著他道:「既然二皇兄說我剛剛的話無理,那我就以此杯向二皇兄賠禮如何?」
說完,他長身一揖,然後抬起雙眼看向宇文曄:「二皇兄,這杯賠禮的酒,你是喝還是不喝呢?」
宇文曄的氣息一窒。
他再看向自己的這個三弟,臉上除了平靜之外,更浮起了一絲被手中如同冰塊一般的酒杯所染的森冷,沉吟半晌,他笑道:「看來,三弟是一定要我喝這杯酒了。」
宇文呈道:「前兩杯酒,大家都一起喝了,這杯酒二哥若不喝,豈不是將我逐出了兄弟之外?」
「……」
「難道,我身為小弟,做錯了什麼嗎?」
宇文曄眉頭一擰,還沒來得及開口,宇文呈又接著說道:「難道,二哥就這麼容不得我?連我賠禮的酒,都不肯喝?」
聽到這句話,宇文曄已經感覺不到手上的冷。
因為心口,已經完全被凍結成了冰。
他淡淡一笑,道:「我從來沒有容不得人,只有人,容不得我。」
「既然如此,」
宇文呈立刻說道:「那就請二哥,喝了小弟這杯賠禮酒吧。」
宇文曄眉頭緊皺,看著他,再看向對面的宇文愆,這個時候天色是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整個大殿如同被濃墨所潑,幾乎不能見光,而他此刻更像是沉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不僅看不到任何的光亮,甚至連呼吸都變得緊迫急促了起來,仿佛下一刻,黑暗就會將他完全吞沒。
宇文曄在抬頭看不到任何光明,也分辨不出黑暗中的人影之後,又低下頭,看向了手中的酒杯。
這個時候,酒杯也只剩下了一個模糊的輪廓,裡面淡淡的水光再也無法映亮他的眼睛,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酒香,而且是非常濃郁的酒香,如同黑暗中突襲而來的利器,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刺穿。
宇文曄道:「好酒……」
宇文呈笑道:「當然是好酒,專為今日我們兄弟相聚準備的酒,豈能尋常?」
「……」
「不過,光看光聞,是看不出,更聞不出這酒的好來。還請二哥與我們共飲此杯,不僅一敘兄弟之情,也更能體會這杯酒,和小弟我精心準備的精妙之處。」
說完,他又轉頭對著一邊只拿著酒杯,卻似乎還沒什麼動靜的宇文愆道:「大哥……」
聽到這句話,那團陰影終於有了一點動作。
宇文曄抬眸,只見他慢慢的舉起了手中的酒杯,不知道是在失神,還是在凝神,又沉默了片刻,才開口,用一種沙啞得幾乎完全陌生的聲音道:「二弟,請——」
宇文曄的眉頭一皺。
三隻酒杯,都已經被他們三兄弟舉起,快要湊到嘴邊。
濃郁的酒香,這個時候幾乎已經化作了實體的利器,宇文曄甚至本能的往後仰了一下脖子,可宇文愆和宇文呈都沒有絲毫的遲疑,酒杯已經觸碰到了唇瓣,下一刻,就要一飲而盡。
就在這時,一團光亮突然在他們的身側亮起!
「鳳臣!」
突如其來的聲音和光亮,讓在場的人呼吸與心跳俱是一沉,宇文曄立刻轉過頭去,只見在黑洞洞的大殿的門外,一個熟悉的,明明應該很笨拙,但此刻卻行走飛快,更在每一步踏入時如同裹挾千軍萬馬的威嚴,千鈞雷霆的力道般走進來,手中的燈籠在搖晃中將微弱的光亮一下子充斥了整個大殿,光影晃動,仿佛整個大殿也開始搖搖欲墜了起來。
可她的到來,卻如同擎天巨擘,一下子撐起了宇文曄的心神!
他立刻放下了酒杯:「如意!」
坐在他身邊,幾乎已經熟悉了周圍的黑暗的兩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光亮一照,竟有些難受似得,尤其宇文呈,立刻皺起了眉頭半眯起眼睛,只有宇文愆不動聲色,但眉心還是有些異樣的抽搐,臉上更是在光明掠過的一瞬間,浮起了一股沉沉的陰霾。
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那隻手,更用力的緊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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