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的一句話點醒了趙昚。
趙昚悚然一驚,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一點都不好。
他這個皇帝至今為止根基依然不穩,因為他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亮眼的功績,登基以來還是個背鍋皇帝,在為趙構擦屁股。
這就使得他個人的出境很不妙。
如果不能把罪責全部推到張浚身上,讓朝野內外的怨氣轉移到他的身上,那麼這股怨氣就要轉移到趙昚自己身上。
如果這股怨氣轉移到了趙昚自己身上的話……
「自己好好想想吧。」
趙構揮揮手,就讓趙昚離開了。
趙昚返回寢宮,沉思良久,做出了自己的決斷。
他終究狠不下心殺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還在危急時刻幫他穩定帝位的張浚。
於是他做了三件事情。
第一,罷黜張浚的知樞密院事職位,廢為庶人,闔家滿門一起流放到雷州,遇赦不還。
第二,任命同知樞密院事、資歷深厚的名臣胡銓擔任知樞密院事。
第三,下令胡銓組織新的樞密院團隊,對江南西路的匪患進行全面評估,一個月之內拿出全新的方案提交審核。
然而這三件事情做完之後,朝野上下的議論之聲稍有平息,但是很快又被人帶了一波節奏。
皇帝的確罷免了張浚,但是也僅僅只是罷免了張浚,沒有對其他有罪之人進行問罪,且張浚的罪過尚且沒有搞清楚,僅僅是罷黜流放真的夠了嗎?
然後胡銓本身就是張浚的擁躉,鐵桿北伐派,依然支持張浚的做派和立場,這樣的人繼續提領樞密院難道沒有問題嗎?皇帝這樣做難道不是換湯不換藥嗎?
張浚的立場是錯誤的,是不對的,是不能繼續堅持的!必須要徹底打倒!
滿朝文武在這樣的風暴之中對張浚一黨發起了迅猛的進攻,表示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次承認一個主戰激進派的人繼續提領大宋的軍國大權。
很多官員上書彈劾胡銓,彈劾張浚的擁躉陳俊卿、王十朋等人,對他們大肆批判、污衊,並且以拒絕合作作為要挾,請求皇帝三思而後行,一定要將禍國殃民之輩驅逐出朝廷。
趙昚很生氣,下旨斥責這些帶節奏的人,說他們私心重,沒有公心,不是正確的做法,要求他們收斂。
但是收效甚微。
大宋官家和士大夫共天下,不能堵住士大夫的嘴,士大夫們言者無罪。
實在沒辦法,趙昚又氣又急,只好找到了被他疏遠了一陣子的史浩,向他問計。
史浩距離上次見到趙昚已經是數月以前了。
他知道趙昚寵幸張浚,所以也沒心思爭寵,趙昚不找他,他就當自己不存在,身為帝國右相的職權都快被張浚等主戰派侵奪一空了。
可是他依然很淡定,什麼也不做,整日在家裡讀書作畫以自娛,不和張浚等主戰激進派產生什麼齟齬,對他們的咄咄逼人選擇退避三舍,時人譏諷他為【書畫相公】。
趙昚因為史浩穩健派的立場而對他不滿意,所以刻意疏遠他,也不再顧及他曾經為趙昚穩固地位立下的功勞。
可是此時此刻,趙昚發現自己走到了死胡同裡面,張浚的那些大嗓門的部下都不能幫助他,他所能求助的,也唯有史浩了。
毫不意外的,史浩仿佛無喜無悲一般出現在了趙昚面前,向他問安,趙昚十分感動,走下御座握住了史浩的手。
「今日方知卿老成持重。」
史浩不敢流露出什麼情感,依舊十分冷靜,詢問道:「陛下找老臣來,有何要事嗎?」
「老師,你還在怪我吧?」
趙昚苦著臉道:「都已經是這個局面了,你還能不知道嗎?整個朝廷都快成街頭菜市場了,我就沒見過那麼多的奏表,現在我是實在沒辦法了,老師你就給我拿個主意吧。」
史浩心中暗爽,但是面色上一點沒有表示,依舊十分恭敬。
「這是臣的本分,陛下無需自責。」
說完,他裝模作樣的思考了一番,開口道:「陛下要老臣說,老臣自然會說,這一切的緣由,並非是張浚的錯誤,而是陛下當初因為信任張浚、任用張浚而罷黜了太多與之政見不相符合的人。
這些人因為張浚和他的黨羽而失去了權勢,自然會憎恨張浚,張浚不出事還好,張浚一出事,他們就會瞬間暴起,並且絕不輕易罷休,非要達成自己的目的不可。
而這群人雖然很少位居高位,卻也有大量處在辦事的職位上,沒有他們為朝廷奔走,事情很難辦成,陛下若繼續強留張浚及其黨羽把持朝政,恐引發朝廷內部的分裂,不利於大宋。」
趙昚鬆開了史浩的手,來回踱步一陣子,面色十分苦惱。
「老師說的我都知道,我知道他們引發了很多人的不滿,可是我沒想到這一次他們居然鬧得那麼大,也沒想到江南西路會敗的那麼慘,不瞞你說,太上皇也找了我,要求我嚴肅處理張浚,乃至於……處決他。」
「這樣的聲音老臣也聽過不少。」
史浩開口道;「張浚這段時間在朝中橫行霸道,招惹了太多人的不滿,陛下若要讓朝野上下沒有反對之聲,至少也要讓人相信陛下再也不會任用他。」
「再也不會任用他?」
趙昚嘆了口氣,低聲道:「張浚這一次做的太過分了,不用他們說,我也不會再次任用他,所以我才決定把他貶斥到雷州,這就是永遠都不會再任用他的表態了,可是……」
「貶到什麼地方還是可以召回的,遇赦不還卻又被召回這種事情也不少見,這樣的例子也不少見,朝廷官員都是聰明人。」
史浩低聲道:「陛下,惟今之計,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只有死人,才不會被再度啟用。」
趙昚瞳孔一縮,看向史浩。
「老師,這是你的想法嗎?」
「這不是陛下的想法。」
似是而非的一句話,擊中了趙昚的心。
趙昚看著史浩沉默了許久,嘆了口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頹然坐下。
好久好久,他才開口說話。
「老師,我真的好羨慕蘇詠霖啊,我真的好羨慕他可以隨心所欲,不受到任何約束,可以任意處置屠戮他不滿意的臣屬,乃至於大開殺戒。
他在河南和山東殺了那麼多人,那麼多人都被他殺了,可是至今為止也沒有聽到有誰造反,他做的那麼過分都無人可以阻擋,我真的好羨慕他,好羨慕他……」
史浩長嘆一聲。
「庸人自然可以痛罵蘇詠霖殘暴不仁,卻看不到蘇詠霖殘暴不仁之表象的背後,是他對明國的全盤掌控和堅韌的權力。
只有對明國的掌控達到一定的程度,只有作為皇帝的權力足夠強勢,只有有一個堅定支持他的團體,他才能夠發起那般暴烈的屠戮。」
「所以啊,我真的好羨慕他,他不必為人所迫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情,他不必違心辦事,沒有人可以強迫他,沒有人可以威逼他,沒有人敢於冒煩他。」
趙昚苦笑道:「老師,所謂一言以決生死者,皇帝也,這句話我是不信了,這從來不是每個皇帝都能辦到的事情,就比如我,想辦什麼都辦不到,老師,我真的那麼差勁嗎?」
史浩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陛下絕非庸碌無能之輩,陛下是可以成就偉業的。」
「要怎麼做?要殺了張浚向朝廷妥協?這是成就偉業的君主應該做的事情嗎?」
對於趙昚的問題,史浩選擇規勸。
「但是隱忍確實是一個君主應該去做的事情,陛下莫忘,正是勾踐的隱忍,換來了越國的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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