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前兩日,興元府衙署中,劉德室找到高岳,說馬上節日過後,就要在城外設亭內舉辦鄉飲之禮,送舉子們去京師應考啦。
一提到這個,高岳心中猶自感到不快,不過他還是對劉德室說:「芳齋兄,舉子們馬上順駱谷道跋涉去京師,一呆便是數月,吃住方面興元府和京城裡的進奏院,得安排好,別讓舉子們有缺衣少食之虞。」
「這是自然,全興元、鳳翔的軍將、官吏和大商戶、廓坊戶都答應出一筆錢,專門資助韜奮學宮舉子們春闈之需。」
「別讓我們興元鳳翔的學子被人瞧不起!」高岳這時忽然提高音調,擲地有聲,鬧得劉德室有些摸不著頭腦。
接著劉德室見四下無人,便把高岳牽拉到衙署後院角落處竹林,把一卷書稿交給他。
「這是?」高岳一看,書稿首處,寫著《羌奴籲天錄》五個遒勁的大字。
不用猜,這字跡他是很熟悉的,「韓退之啊韓退之,我出征前特意叫芳齋兄您攜錢帛給他,叫他安心在學宮裡溫書寫策論,準備來年春闈,結果他這段時間搞了什麼?就寫了這本書稿來的……這都是什麼……」
劉德室嘆口氣,招招手,院子角門處原本京城勝業坊的經生賀摩雲走進來,對高岳作揖。
賀摩雲、冉三娘這一干寫經人,現在跟著高岳也都騰達了,在洋州經營幾個紙坊、雕梓坊,其中也就吳彩鸞是真正的閒雲野鶴而已。
「自從湖南那邊送來竹狸後,鄙人在洋州田舍中就飼餵了不少。」賀摩雲拱手對高岳說:
一日,韓處士來他的田舍遊玩,他就招待酒食,烤了只竹狸,可韓處士明顯有心事,告訴他說,最近興元邸報上有個叫「桐花」的,寫出的詩歌轟動全城,他看了後,驚駭於自己的才學不及此人。
「桐花,這是個女學士?」高岳心中似乎有了答案。
賀摩雲點頭,然後說韓處士心情頗為低落,抱怨說本來全興元他的詩才應是第一,結果比他年輕的白居易來後,明顯後來者居上,現在又有這個署名桐花的女流也讓他自愧不如,說著說著韓處士更加悵恨,說害怕對不起淇侯的栽培。
「老是在乎詩賦,退之太杞人憂天了。」高岳說。
後來韓愈趁著酒勁,看了賀摩雲餵養竹狸的地方,看到這群肥仔被困在一格格柵中,只知道啃噬竹子,對自己馬上要被割肉剝皮的命運完全不知,便長嘆一聲,說興元那群棉田、鹽井、鐵官和馬坊里的羌奴不也如此嗎?
隨即高岳捂住了額頭,他似乎已預見了結局。
果然韓處士離開洋州,專門跑到興州略陽的棉織監司處,觀察了快一個月,詳細了解東山羌的女奴們在那裡的工作和生活,回來後就奮筆疾書,寫下這本《羌奴籲天錄》,還找到劉德室說要刊印。
劉德室翻了內容,壓根不敢答應韓愈,等到高岳歸來,就給了這位興元話事人看,讓高岳來做定奪。
「!」高岳匆匆走到衙署正堂的高案前,將書稿給展開。
開篇便是興元某年四月望日,余自興元行至略陽的字樣,然後這位韓處士就見到了傳說里的棉織監司,讓他驚奇的是,這座監司外觀上「與塢堡無異,壁壘森然」,所有的東山女奴們,大約從十來歲到三四十歲的都蝸居其中,足有千人,其房間「如三圄,如蜂房」,密密地挨著,每日寅時剛剛過半,她們就被叫起,各個蓬頭垢面、身骨嶙峋,宛若骷髏,公然在「監司吏」前換衣服、小解而不知羞恥……
接著韓愈便說,整個監司是個宛若衙署的嚴密組織,最頂層的是興元的大商戶蕭乂(韓處士在文章里指名道姓),家財百萬貫,且和官員們「過從甚密」,其下每所監司都有個「都知判司」,其下有吏,多是射士家中人充任,監司的四周還有射士的屯所,負責警戒彈壓云云。
韓愈又揭露,這群羌奴多為官府織造棉布,她們和普通的棉戶不同,唐人棉戶們可自由種田,既有人戶,也有射士,收棉後以合適價錢賣給監司,監司便逼著這群東山女奴沒日沒夜地織造,把棉變成布,還要提花印染,再販售天下四方,卻只給她們吃粥,還是那種摻了糠的粥,「余目不忍睹,尤其慘然。」
韓愈還測算了下,一個羌族女奴一年連米帶糠,所食不過區區四石粟米而已(軍卒的口分糧一年都有十二石),但她所被榨取的價值,通過各種花紋色彩的棉布體現出來,足有十二貫錢到十五貫錢,就拿興州略陽一處的棉織監司而言,每年就能獲取一萬三四千貫的利入。而整個興元和鳳翔,這樣的監司不下七處,分別為略陽、鳳池、扶風、南由、普潤和麟遊,也即是說一年光是這七個監司,就能帶來十餘萬貫的利入,蕭乂這樣的商戶分潤六成,軍府分潤四成——更何況不單單是棉織,還有鐵、鹽、蕓薹油等產業都大量使用羌奴,肆意壓榨,卻不問他們的死活,可以說興元、鳳翔每年在正稅所得外,光是從羌奴身上便能盤剝出二十萬貫的利益。
「周身棉縷參差無數,著之不可謂不熨帖,然織奴夙興夜寐,佝僂機前,受四苦終身,何為四苦?飢、寒、虐、病是也。」韓愈寫到這裡,不由得想起他在洋州看到賀摩雲飼養竹狸的情景,說這群竹狸的腳被捆住,整天就是在那裡吃竹子吃竹子,飼戶看他們胖了,就一提,然後肉、皮毛都被賣出去,可好歹竹狸在喪身前,還能吃飽竹子,飼戶還會擔心它們中暑與否。然則這樣飼養和被飼養的關係,到了唐人和羌奴間,連最後一絲的溫情也蕩然無存了。
「嗟乎,向者國風有碩鼠之譏,余則唯恐興元且有盜跖之變。」韓愈在最終在文末,如此警告著「上位者」。
讀完後,高岳背脊上是汗,可頭頂上卻冒著煙火,把書稿往案上一扔。
劉德室、賀摩雲莫不驚得退在一旁。
「把韓四給我喚來,我看我最大的錯誤,就是把這小子餵得太飽了!」高岳心想,你居然還想把這書稿給刊印出去?
從鄭絪到你韓四,一個個都給我難堪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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