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徐後傳 第6章軍醫歸鄉

    盛夏七月,蘇州城。

    替兄從軍近兩年,姚妙儀終於返鄉了。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聞著街角油炸臭豆腐的濃香,聽著市井潑婦討價還價,飯館小二大聲報著菜名招攬客人,這便是人間煙火,和戰場上的肅殺截然不同。

    古來征戰幾人回?姚妙儀不喜歡醉臥沙場君莫笑的軍醫生涯,整天和死人以及哀嚎的傷兵打交道,此刻重新融入人間煙火,連頭髮絲都覺得舒坦了。

    她恢復了女裝,荊釵布衣,一頭青絲梳成了雙鬟,插著一對夏日盛放的雀舌梔子花。

    姚家大院門口,一個光著屁屁、繫著紅肚兜、走路搖搖晃晃,像只小鴨子似的一歲多男童追著一隻小貓兒,看見陌生人走近,嚇得趕緊跑進院子裡,鑽到坐在水井旁邊小竹凳上洗菜的少女懷裡躲著。

    哐當!

    看清了來者的面容,宋秀兒手裡的銅盆砸在井台上,摘洗好的雞毛菜灑落一地,「小姐?小姐回來了!」

    宋秀兒是當年護送姚妙儀母女的宋校尉的原配之女。宋校尉戰死後,繼母視秀兒為眼中釘,為了貪下秀兒的嫁妝銀子,居然將其發賣到了揚州娼家!

    老鴇本打算將秀兒訓練成歡場的揚州瘦馬,被尋訪恩人的姚妙儀買下來。後來姚妙儀替兄從軍,其條件就是姚家大伯父出面,去衙門脫了秀兒的賤籍,成為良民。

    宋秀兒因此很感激姚妙儀,雖然她已經不是奴籍了,但卻一直把姚妙儀當成主子看待。姚妙儀出征,她便在姚家做幫傭,等姚妙儀回來。

    「是啊,我活著回來了,還得了不少賞賜,雇了一輛馬車回來,叫幾個下人去外頭搬箱籠去。」姚妙儀背著一個小包袱走進來了,摸了摸光腚男童的沖天小辮子,笑道:「我是你姑姑,大侄兒取了名字沒?」

    宋秀兒情緒激動,目不轉睛的看著姚妙儀,沒等她開口解釋,一個老者杵著拐走過來,說道:「小名叫官哥兒。妙儀,這兩年替兄充軍,委屈你了。」

    「大伯父。」姚妙儀恭恭敬敬的行禮,「此次出征,妙儀也有所收穫,不委屈的。大伯父身體可好?」

    姚大伯苦笑道:「唉,還是老樣子,時好時壞,醫者不能自醫啊!秀兒,趕緊去外頭酒樓里傳一桌上好的席面來,給妙儀接風洗塵。」

    秀兒笑盈盈的應下了,官哥兒跌跌撞撞的走到祖父身邊,搶了拐杖玩耍。姚大伯寵溺的抱起胖孫子,笑道:「你大哥在藥鋪坐堂,你大嫂管著賬目,我已經派書童去藥鋪了,要他們今天早些回來團圓。」

    姚家一共有兩房人家,姚大伯是姚家老大。

    姚妙儀的義父是姚家老二,八歲就出家當和尚了,法號道衍。在收養姚妙儀之前,道衍和尚也收養一個男孩為義子,叫做姚繼同。

    姚繼同常年都跟隨道衍和尚四處遊歷,兩人行蹤如浮雲般飄渺不定。

    前年洪武大帝下令北征,全國都要抽丁編入北征軍。姚家在戶籍黃冊上編入了醫戶,被攤上了一個名額,要抽一人當軍醫。

    那時候姚大伯重病、大哥姚恆的新婚妻子姚大嫂有孕在身,而且胎氣不穩,一直臥床安胎,隨時都有一屍兩命的危險,需要當大夫的丈夫貼身照料。

    而二房道衍和尚和義子姚繼同離家數月,根本不知行蹤。

    姚大嫂挺著肚子,跪下求姚妙儀效仿當年花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兄從軍。

    一來是為了償還這八年姚家的收養、教習醫術的恩德,二來是為了追蹤殺母仇人趙天德,姚妙儀答應了姚大嫂的請求。

    官哥兒壯實的像一頭牛犢子,看來大嫂是順利生產,母子平安。他怕生,在姚大伯懷裡扭來扭去,不肯接受姚妙儀的擁抱。直到姚妙儀從荷包里掏出一塊窩絲糖,官哥兒眼睛一亮,口水在唇角邊扯出一條晶瑩的線,伸手去抓窩絲糖。

    姚妙儀乘機抱住了官哥兒,朝著胖娃娃的光屁屁輕輕拍了一記,「真是個饞寶寶。」

    臉上和顏悅色,內心卻有些恍惚了,她想起自己幼時蛀牙,母親小謝氏斷了她的點心,父親徐達每次回家,都偷偷塞給她一匣子酥油泡螺,母親發現了,嗔怪父親太嬌慣了,父親呵呵親著她的小胖臉,「我徐達的大閨女還愁嫁麼?就是牙齒都蛀沒了,照樣有一群青年才俊搶著娶呢……

    回想往事,姚妙儀心中酸楚的要掉淚,她強行轉移了注意力,故意和官哥兒搶窩絲糖吃,姑侄倆一起玩鬧,一塊糖還沒吃完就混熟了。

    姚大伯見姑侄和睦,很是快慰,心中的一抹愧疚消失了,命僕人將他私藏的雨前龍井拿出來泡上,絮絮叨叨的講一些大孫子的趣事。

    聽說二房姚妙儀回來了,還帶著好幾個沉重的箱籠。姚記藥鋪便早早打烊,姚大郎夫妻雙雙把家還。才走到門口,就聽見一個尖利的女聲響起來,「喲!我從未見誰家的傭人如此猖狂,敢和出嫁的姑太太頂嘴。弟妹還真是會調【教下人啊。」


    姚大嫂心裡咯噔一下:糟糕!那個最難纏的姑太太回娘家了!

    姚家大院裡,宋秀兒俏生生的一張臉又羞又氣,漲的通紅,「姑太太,這些箱籠都是小姐的,您不能看上什麼了就伸手拿,您好歹也是個鄉紳夫人,怎地……怎地如此不要臉皮!」

    在大門外的姚大哥和姚大嫂對視一眼,默契的心道不好!這下姑太太又要鬧騰起來了,趕緊給姑太太賠禮道歉,勸一勸。

    可惜夫妻倆雙腿剛邁進門檻,就聽見姑太太哭鬧起來了,「我真是命苦啊,連下人都欺負我寡婦失業。這些東西明明是妙儀頂替——」

    「擺飯了,請大姑姑上座吃酒席。」姚妙儀打斷道,牽著姑太太的手,連拉帶扯的往屋裡頭走,低聲喝道:

    「這次我是以雲遊在外的義兄姚繼同的身份參軍的,這一年多來,街坊鄰居都以為我出門尋找親生父母去了。大姑姑儘管哭,嚷嚷著左鄰右舍都知道我女扮男裝,頂替姚繼同。姚家犯下欺瞞之罪,抄沒家產,伯父大哥們蹲監獄,您在婆家孤苦無依,這就滿意了?」

    姑太太是道衍和尚的姐姐,兩人是龍鳳胎。可是造物弄人,道衍和尚有多聰明豁達,這個姑太太就多無理刻薄!

    聽說姑太太以前倒還好,十六歲嫁到了蘇州府河間村,是個富有的鄉紳,夫家姓高,所以叫她高姚氏。

    高姚氏青年喪偶,守著一雙兒女過活,性格脾氣開始變得古怪,掐尖撒潑。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挑理找事。

    其實高姚氏這個淚包般說哭就哭的德行,口頭禪是「可憐我寡婦失業」,無論是河間村夫家,還是蘇州府娘家,都無人敢惹她。唯有軟硬不吃的姚妙儀是她的克星。

    聽見高姚氏尖利的哭聲戈然而止,姚大郎夫妻鬆了一口氣。姚妙儀女扮男裝之事,一旦說破了,姚家恐怕弄巧成拙,要吃官司的。

    姚家這些年行醫賣藥積攢了一些家業,算是富裕之家,可若粘上官司,恐怕會毀於一旦。

    高姚氏並不愚蠢——一個蠢貨是無法橫行霸道那麼多年的。她曉得其中利害,娘家若倒了,一雙兒女都沒成家,她寡婦才真的孤苦無依了呢。

    不過高姚氏是個雁過拔毛的脾氣,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了,見眾人都落座,家宴即將開始。她掏出帕子擦淚,哽咽道:

    「妙儀好侄女,你那個丫鬟牙尖嘴利,我是被她氣壞了,才失口說胡話。我寡婦失業可憐,沒見過什麼世面,看見你的箱籠堆成小山,就想打開看看,長長眼,以後出門也能多些談資。誰知……」

    高姚氏帕子捂臉,嗚嗚哭道:「秀兒偏偏說我偷拿你的東西,真是比竇娥還冤啊!」

    高姚氏這樣一攪合,團聚的氣氛瞬間消失了,誰都沒有心情舉筷。高姚氏嗚咽聲不止,就是要胡攪蠻纏逼著宋秀兒磕頭認錯、逼姚妙儀開箱籠任她挑好東西。

    姚妙儀瞥了一眼高姚氏的衣袖,心中冷笑,她端起一杯酒,走到高姚氏身邊,說道:「大姑姑誤會了,其實箱籠里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寶貝,我在軍營里得的俸祿賞賜,都在北方換了珍稀藥材,尤其是高麗人參,價格只是咱們南方的零頭。」

    高姚氏別過臉繼續哭,姚妙儀裝著敬酒賠罪,偷偷抖了抖高姚氏的衣袖。

    跺!

    一隻高麗人參從高姚氏的衣袖裡掉出來,砸在桌面上,撞翻了一副杯筷,筷子也就罷了,青瓷杯子落地碎了一地,嚇得官哥兒哇哇大哭。

    看見酒桌上的高麗人參,眾人皆是愕然,姚妙儀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大姑姑,您居然……」

    高姚氏張大嘴巴,趕緊爭辯道:「不!這不是我偷的!」

    又指著姚妙儀說道,「是她!是她栽贓嫁禍!」

    這是老實話,她本來在翻箱籠時想要乘亂渾水摸魚的,可是宋秀兒死心眼,看的太緊,無論她怎麼撒潑都不肯挪一挪眼睛,她真沒有機會下手啊。

    但她習慣掐尖占便宜,「劣跡斑斑」,沒有人相信她的解釋。

    捉賊拿髒。姑太太當眾被打臉出醜,為長者諱,姚大郎夫妻對視一眼,抱著兒子告退。姚妙儀也跟著告辭回房。

    桌上只剩下哭泣的高姚氏和姚大伯。姚大伯嘆了一口氣,命家僕將酒席分一分,裝進食盒裡送到各房用飯。

    夕陽西下,姚妙儀吃飽喝足,泡在浴桶里打瞌睡。宋秀兒坐在浴桶旁邊,剝開一個個如紫玉般的甜葡萄,

    「大堂那邊鬧的如何了?」姚妙儀靠在浴桶沿上,閉著眼睛說道。

    宋秀兒用牙籤剔掉葡萄籽,餵給姚妙儀,挑了挑眉毛,「還不是老樣子,姚大爺板著臉教訓姑太太,還沒說兩句呢,姑太太就哭著跑到祠堂哭爹娘去了,說親哥哥幫著外人欺負她寡婦失業。反倒逼著姚大爺在祖宗靈位前磕頭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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