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社學裡燥熱得一絲風也沒有。
自林誠義數日前辭去了塾師後,少了人監督,眾學童們也沒了昔日午學時,認真讀書的勁頭,都是一併躲在後院榕樹下陰涼地方。
天熱難忍,眾學童們也是索性不要了讀書人的體面,將長袖長褂的學子衫一剝,直接穿起了絝衣絝褲,幾名學子從家裡拿來了散茶茶末,泡了一大茶缸子。茶末拿來泡水,又經不過幾個人牛飲,早已是淡而無味,但眼下眾人也只能借茶消暑,聊勝於無。
幸虧這時村口的龍眼樹碩果纍纍,被幾個頑皮的學童,偷偷打了一耙子,弄了好幾掛來。眾學童們吃著解饞,吐出來的龍眼核,積起來砸狗,也是十分好玩。
眾學童們被這酷夏的燥熱,弄得無心讀書。
而林延潮坐在榕樹樹蔭下,認認真真地那看著林誠義贈給他的大學章句。
林延潮不用說話,自有同窗將一碗晾好的茶端來。
知了叫不聽,十分呱噪,林延潮讀了會書,嘴也是幹了,正好拿起大碗茶,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吐出茶渣,長舒一口氣,但覺得暑氣退了幾分。
一碗茶已是去了大半碗,又立即有人滿上,一旁的人,見林延潮得閒,立即捧著千字文過來請教。
解答完問題,一旁旁聽的幾位同窗看向自己的眼神,卻是愈發敬重。林誠義一走,他幾乎成了社學裡半個師長,比起動不動就看不起他人,崖岸自高的張歸賀,同窗們更是喜歡向平易近人的林延潮請教。
說起師長,林延潮倒是想起林誠義來。
下個月這位蒙師就要院試,是否中式,林延潮預料是十有八九之事。畢竟已是胡提學的約定門生了,按照這官場上的潛規矩,林誠義應該沒有什麼難度中式。
談及約定門生,作為一名大明朝讀書人,要想在體制里混,關係和脈絡不可輕忽,這裡一為師生,二為同年,三為同鄉。
師生里又以座師最重,座師是門生官場上領路人,如果胡提學住持院試,所有被錄取的生員,都是胡提學的門生。而約定門生就是還沒有考試,但二人已是先一步定下師生關係。
而院試里,一不糊名,二不譽錄,是否錄用全憑考官一己的喜惡,當胡提學改到林誠義卷子時,只需看一眼他的名字,文章只要不要太離譜,下面的就是走過場了。
同樣的,林延潮現在也是胡提學半個約定門生,不過他還必須先過了縣試,府試兩關。說到縣試,就是小三關第一關,有本縣縣令把持,林延潮想到那黑著一張臉,為人刻薄的周知縣。這樣的人物,要想打通關節,還是別想了。
眼下唯有勤奮努力先,想到這裡,林延潮放下茶碗,正要繼續用功,這時外頭有人念道:「延潮!」
林延潮起身看去,原是張總甲他滿是笑臉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忠烈祠的事,已是辦妥了。」
林延潮聞言不由大喜。
張總甲笑著道:「是督學老爺親自關照的,縣衙自是不敢怠慢,也不要我們使錢,順順噹噹的就辦下來了。我正好與縣衙禮房有舊,就托人打聽,開具優免雜役文書也一併發到我這來了。」
林延潮還是很承張總甲的情,當下將文書收下道:「還是有勞總甲了,不知感謝才好。」
張總甲呵呵地笑著道:「哪裡,哪裡,要感謝,你以後不要忘了提攜一把,我這不成器的兒子才是。」
張總甲這麼說,張豪遠頓時顏面無光。林延潮道:「總甲,豪遠兄才學具佳,我也不過在千字文上有一日之長罷了,但日後能與豪遠兄相互提攜才是。」
聽林延潮這麼說,張總甲,張豪遠二人都是很受用。張總甲繼續對兒子道:「瞧瞧人家延潮,說話多有分寸,你要多學著才是。」
張豪遠再度無奈地低下了頭,林延潮也不好再分說什麼。張總甲笑呵呵地又誇了林延潮一陣,這才走了。
拿到優免徭役的文書,林延潮心底就有了底氣,到時候大娘的娘家謝里長,拿些雜泛徭役來攤派,他們林家也是不怕了。他之前未雨綢繆,就是為了防謝家這一手。
「豪遠,忠書,明日我就打算回家看一看。」林延潮開口說道。
張豪遠倒是道:「別啊,我正好這幾日,想向延潮兄請益學業。」
侯忠書道:「延潮,你走了,誰陪我玩,不,誰陪我讀書啊。」
連走到門角在旁偷聽的張總甲葉氏搖了搖頭,心道林延潮走後,這些學童學習的毅力也不會太久,馬上就懶散了。
但見林延潮卻板下臉正色道:「虧你們還說這番話,讀書為己?還是為人?沒有我難道就不能讀書嗎?」
聽林延潮這麼疾言厲色,二人都是不好答話,林延潮口氣稍緩了一些道:「我將來是要考功名的,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與你們一起赴榜,將來一併成為同案,豈不是很好。若是有了等差,我心底不介意,難道你們心底也不介意嗎?」
聽林延潮這麼說,張豪遠,侯忠書二人都是肅然。連張總甲也是在心底稱許,此子真不是一般人,不僅在胡提學面前,舉薦自己的先生,還不忘了提攜自己的同窗好友,我讓豪遠結交這小子,看來這一步棋算是走對了。
張豪遠面露愧色道:「多謝延潮兄,這番提點。」
侯忠書則道:「潮哥,這麼凶作什麼,我努力讀書就是。」
林延潮笑著道:「這就好了。」
次日,幾個學童也是散了學,回到家中玩耍了,準備等新的塾師來了。而張豪遠,侯忠書二人被林延潮那一番言語刺激後,倒是留在社學內努力用起功來。
號舍內,林延潮收拾行李,將衣裳層層疊疊放在行李底下包好,點燈所用的膏油,還有幾隻狼毫筆,再把要讀的書放入書簍裝好,打點起行裝就走出了社學大門。
時候尚早,張厝的村民見了林延潮,不由議論起來。
「這不是大宗師,欽點的神童嗎?」
「年紀雖小,前途不可限量。我家那小子與他一併讀書,怎麼都沒和他學個一點半點的。」
一路上,所遇鄉民也紛紛和自己打招呼,林延潮也是回禮。
走到村口時,林延潮望著那高大的進士牌坊許久。這一去一來不過十幾日,但是自己的處境已是一步步在好轉。
十幾里山路,走了一個多時辰,快要到家時日頭已是高高掛起了。
到了山前,林延潮老遠閩水邊擠滿了幾十名婦人正用江水漿洗衣物,男丁在那拿著擔子挑水,在水邊洗馬桶也不是少數。
這沒什麼衛生不衛生,老人家都說一句,流水自清。堤壩外的疍家漁民還吃,住,溺都在水邊呢。還沒到了村口,幾條村里養熟的狗竄了出來,見了林延潮也不亂吠,而是溫順地嗚嗚作聲。
還是家鄉好啊,林延潮愈發親切起來,但是這裡卻不是自己歸屬。洪山村還是太閉塞了,百姓們雞犬聲相聞,老死不相來往,村里很多人終其一生,連十幾里外的省城都沒去過。
消息不通,林延潮被胡提學賞識的事,估計都過了幾日,也沒有傳到村里。
林延潮沿路還是與同鄉,族親打招呼,鄉民們見了都是笑著回道:「潮囝,回來了!」
「讀了書,越來越懂禮貌了。」
「快回去吧,你媳婦等著你呢。」
聽了這句,林延潮不免尷尬的笑了笑。
來到家裡二層小樓前,就見得門內,林淺淺正在餵蠶,一手捧著簸箕,另一手從裡面掏出桑葉來餵蠶。林延潮看去,小蘿莉身材微長成,真是越發的可愛。林淺淺回身拿簸箕上放下,正好看見林延潮。
林淺淺見了林延潮揉了揉眼睛,露出又驚又喜的神情。
「潮哥。」林淺淺幾乎喜極而泣。
林延潮正要長大雙臂,迎接小蘿莉的擁抱時,突然林淺淺腳步一停,喜色一僵,突然滿臉懷疑地問:「今日不是朔望日,你怎麼回來了?」
林延潮回答道:「淺淺,先生已是去館,塾內沒有塾師,所以我回家來看你了。」
林淺淺不信道:「先生好端端的,怎麼會去館,莫非你怠學,逃回了家中,是不是?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容易麼我?」
林淺淺馬上轉懷疑到質問,林延潮哈哈地笑道:「你不知道,這一番我赴社學,得了督學的賞識,督學已是許了,讓咱們爹入忠烈祠的事,衙門優免徭役的文書,也是下來了。」
「督學老爺可是文曲星,哪裡能容易賞識他人的。」林淺淺道。
「你不信我有文書啊?」
「真的假的,拿來看看。」
林延潮搖了搖頭,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從書簍里拿出文書來。林淺淺接過書來,她也是粗略能識文斷字的,雖一篇文書上好幾個字不認得,但大意還是明白了。
「潮哥,是真的,你終於出息了。」說著林淺淺一下子撲在林延潮的懷中,嗷嗷地哭了起來。
林延潮拍著林淺淺柔軟的肩膀道:「好了,淺淺,督學賞識不算得什麼,待以後我中了秀才,你再哭不遲,現在哭光眼淚,以後我再中了舉人,進士,你眼淚就不夠使了。」
林淺淺聞言重重錘了下林延潮的胸道:「你就會埋汰人。」
「輕點,我可遭不起,你三天兩頭打的。」
林淺淺笑嘻嘻地將文書放在眼皮子,認認真真一個字一個字又了一遍,這才相信是真的,高興地道:「那就好了,趕緊將這好事,告訴大伯和三叔吧,他們這幾日為謝總甲派下徭役愁眉苦臉呢。」
林延潮聽了神色微冷道:「謝總甲給咱們家派了什麼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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