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自己親手在做這樣的事,李明禮自己也不敢相信所做的事情是發生在朗朗乾坤下的事實,不僅是事實,而且自己正親手埋葬著受害者。
這一段歷史就是血淋淋的事實,正如滿文老檔和諸多文獻里記載的那樣,女真對漢人的政策到天命九年天啟五年之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種變化有很多原因。
比如努兒哈赤在進入撫順關打開遼陽和瀋陽之後確實沒有主持大規模的屠殺,只是在瀋陽和遼陽城中搶掠了相當的漢人官紳的財富,同時對投降的官紳和明軍將領十分優待,比如李永芳就被納入女真貴族體系之中,成為女真人的額附,這是一個很鮮明的政治態度,這導致後來廣寧一役時孫得功等遼鎮明軍將領的繼續投降……遼鎮將領也有分化區別,有政治和經濟上不得志的也就企盼能改換門庭獲得更大的回報,況且女真橫行遼東多年,外人不懂,遼鎮本地的將領是深知其厲害,要不然也不會有李成梁遷出寬甸六堡民居,放棄寬甸防禦之舉了。
最少在那時,努兒哈赤是希望漢民能接受他這個新主子,替他效力,替女真八旗提供糧餉,使他的戰兵能夠脫離勞作,集聚更大更強的力量。
取國名為金的那一刻起,努兒哈赤和女真上層就是確定了目標,最低目標是征服蒙古和據有全遼,與大明隔著長城對峙,更高一層便是能攻到大明北方,與漢人隔河或隔江而治。
至於混元一宇,公平的說,哪怕是皇太極在此時恐怕也未曾這般想過。
努兒哈赤有著宏大的目標,早期行事就頗有章法,收容重用漢將和漢軍,對漢人並不肆意妄殺,甚至有女真人搶劫和殺害漢人而受到嚴厲的處罰。
然而遼東漢人並沒有如努兒哈赤想像的那樣溫馴如羊,從開原鐵嶺開始,漢人就確定了不會給這些留辮子的野人當奴隸的決心,大量的漢人拼命逃走,不能逃走的也是心向大明,一旦有機會就會反水,這一點努兒哈赤和女真貴族們都是心知肚明,一處處地方都是這樣,只要有明軍出現,漢人就幾乎闔城而反,在平時,也是儘量給來下毒用間的東江細作提供幫助和方便,一旦有機會就會大舉逃亡,甚至殺掉駐守人員之後再跑。
此類事情的發生還只是導、火、索,叫努兒哈赤痛下決心殺心的還是由於這幾年持續不斷的糧荒。
由於戰亂使百姓流離失所,原本這幾年天時就糟糕的很,如果沒有戰亂百姓也只是在溫飽線上掙扎,遼民困苦由來已非一日,大量的財富是被各大將門給撈取去了,百姓抵抗變故的能力十分弱小,戰亂一來,饑荒緊接而至,後金方面當然努力想恢復正常的生產,收取田賦支持國用,然而收效甚微,甚至可以說除了淪為包衣的漢人還可以當牲口來使喚之外,大量的漢民並沒有產出,後金方面有時候還不得不把他們當包袱一樣背起來,當掠奪光了各地漢民的財富,使整個遼東遼中遼南都只剩下一群赤貧的饑民和斷壁殘垣,而天時仍不見好,糧食缺口仍然極大,不得不持續依賴白銀來進口時,百姓就成了純粹的負擔,而不是國力的象徵了。
歷史上天啟五年開始無差別的屠殺,到了皇太極接任汗位的時候後金已經是岌岌可危搖搖欲墜,漢民幾乎被殺光,不被殺也是全跑到東江和登萊那邊去了,後金不得不禁海導致雪上加霜,完全沒有對外貿易,寧錦防線有了紅夷大炮後導致搶劫成本增加,境內只剩下二三十萬漢人包衣,努兒哈赤起兵時遼東全境有六百多萬漢人,在天啟六年老奴死時,漢人只剩下二十分之一了。
數字是簡單的,而數字之後,就是如眼前這樣赤裸裸的血腥屠殺,是毀滅的一個個家庭,是最寶貴的人的生命的逝去,而且是被最痛苦的方式殘殺,人們的肢體和頭顱斷開,鮮血淋漓,一具具衣衫破爛的身軀已經是枯瘦如柴,他們可能原本是幸福的殷實農戶,也可能是過著悠閒富裕生活的舉人或秀才,也可能是憑著雙手圖個混飽的軍戶,可能生活並不如意,但有父母妻兒和一個家,現在卻是一切都在毀滅。
當李明禮將一個幼、童的屍身放入坑中時,他幾乎快撐不下去。
在開原和鐵嶺時,三十萬漢人被屠殺乾淨時,李明禮也見過更慘烈的情形,但當時的他只是一個孤兒和單身漢,到此時他已經有了妻子,還即將有孩子,這種場景已經叫他快承受不住了。
鑲藍旗的甲兵和余丁一直看漢人將所有一切打掃乾淨,他們才在拔什庫的率領下,往下一步官莊趕過去。
在汗諭之下,想必又是一次血腥殘忍的屠殺,而這樣的屠殺在每一個後金統治的村落發生著,在城鎮也發生著,他們殺掉了孩童,殺掉了婦人,殺掉了老人,殺光了男子,也殺光了漢民中的智識階層,因為努兒哈赤相當的討厭漢人中的讀書人,等皇太極即位時趕緊搶救漢人中的讀書人,整個後金統治的廣闊區域,搶救出來的讀書人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
看管的甲兵和余丁一走,李明禮立刻亡命般的往家裡跑過去,他越過官道,踩著淺淺的積雪順著村中的道路拼命跑著,他的肺幾乎要撐不住了,呼吸幾乎要跟不上奔跑的速度,在他身後好象也有人在奔跑著,應該也是往家跑的漢人旗丁。
終於看到熟悉的柴扉院門,看到小小的院子和一正兩偏的低矮草房,灶房的煙囪還在冒煙,李明禮肺都要炸了,眼前一陣陣發黑,他不得不扶著院門,站在原處平緩氣息。
半響過後,灶間裡還是沒有動靜,李明禮心往下猛的一沉。
走近灶間,內里傳來香氣,煎好的魚放在灶台上,已經快冷透了,大蒸籠里是熏豬頭,一陣陣誘人的香氣傳出來,另外兩道菜和扁食也快做好了,夯土製的灶台里還有餘火在閃爍,但灶間裡空空蕩蕩,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看到。
李明禮沒敢耽擱,直接走到偏廂,推門進去,屋中當然也是沒有人,他走到柜子前,隱約似有移動的痕跡,心中稍稍放心,接著便是推開柜子,手伸在櫃底摸到把手,往上用力一掀……
「大丫!」
李明禮終於在地窖里看出了熟悉的臉龐,大丫臉上滿是擔心和驚喜交雜的神色,丈母娘則是跌坐在地窖邊上,滿臉的驚嚇和木然。
「李哥你回來了。」
「嗯。」
兩個人都不是什麼有墨水的人物,既不是公子哥,也不是飽讀詩書的小姐,在此時此刻,只有簡單的兩聲問候,聲音中卻是飽含著劫後餘生者才能明白的深厚情義。
把大丫拉出地窖之後,李明禮終於忍不住把大丫抱著懷裡,抱著大丫,淚水在臉頰上無聲的流著。
這個時候,李明禮感覺無比慶幸,有一種恨不得大喊大叫的感覺。
他已經經歷過世間極多的苦難,好在老天爺替他留住了最後的希望,如果大丫在家中遇難,李明禮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出來。
「我聽到動靜就知道不對了……」大丫看著丈夫將母親拉出來,一家人都有些驚魂未定的感覺,她絮絮叨叨的道:「連灶上的吃食也沒敢管,立刻拉著糧進地窖,咱們進來沒一會功夫就聽到外間有人進來搜人,咱們連大氣也沒敢喘,後來人轉了幾圈沒見著有人就走了,咱們也不敢出來,一直到你來打開蓋板。」
「做的好,做的好。」李明禮一迭聲道:「還好你們躲的及時,要不然很可能會出事。說是抓無谷之人,那幫余丁都殺紅了眼,稍有不對就會動刀,誰知道會不會出意外。」
大丫連連點頭,俏臉上滿是慶幸和後怕的表情。
李明禮道:「地窖有用,不過還是不夠隱秘,我要想辦法做個更大更隱秘的,最好裝些食物和清水在裡頭……」
兩個婦人這一次都沒有反對。
外間爆發出陣陣壓抑的哭泣聲,女真男丁都已經多半離開村莊,看熱鬧的女真人也多半回到了女真聚居區,漢民這邊終於可以悄聲一哭。
李明禮順著聲音走出去看,幾乎整個村子的漢人旗丁都在外頭,還有一些漢人已經淪為女真各戶的包衣,他們連出來哭幾聲的權力也沒有了。
「還剩下九戶。」大丫神色慘白看著外頭,連李明禮在內,漢人旗丁和原本的漢軍只剩下九戶了,原本六十多丁,一百餘戶的大型村落,經歷屠殺之後,真可謂十不存一。
「我們要好好活下去。」李明禮拉著大丫的手,死也不敢鬆開。
「好好活下去……」大丫抽泣著道:「過年了,我們回去過年。」
遠方的官莊可能還沒有被屠殺,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孩放了一小串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並不真切,似乎還傳來孩童的歡呼聲,在鞭炮聲中,天啟四年終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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