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容的傳文是從江山郡主鋃鐺入獄開始的,因是主要寫皇帝的,所以並未說明郡主入獄的原因。另外,裡頭還隱晦的提及了流容太子之位的由來,說是原本該太子之位並非是他的,只是陰差陽錯之下才被立為儲君。
流容這冊子寫的極薄,跟他爹流君緋壓根就不是一個級別的,基本上不用兩個時辰就能看完。起初的內容無外乎那些新皇登基三把火的東西,大刀闊斧的改革、朝廷大換血什麼的。雖然流容沒什麼大的建樹,但過錯也沒有。他在位的短短几年間倒也是國泰民安,維持了上一代皇帝治理下來的盛世。
可到了後來,文風一下子就變了顏色,除了此傳文的主角流容,裡頭還大篇幅的寫了一個人,此人便是繼梨逍塵之後的第二任梨王,史官稱之為江山郡主。
想必寫這傳記的人是個愛探聽八卦的年輕史官,前頭尚且恭恭謹謹的記述皇帝的政績,但後來就開始敘述起人家的家室了。
這位皇帝一生妃子不多,可也有那麼倆比較重要的。一乃貴妃瑤傾,二乃郡主江山。在史官看來,流容跟瑤傾貴妃是天作的和氣,尤其寫了瑤傾貴妃進宮的那一日,形容為「妃子煙眸脂膚,瞳若剪水,赤紅綺裝,腰軟不盈一握,溫淑俏嫣兮」。
但到了江山郡主那兒,就不像那麼回事兒了。說白了,就是名不正且言不順。
……翻頁的手忽然一頓,望著細密的蠅頭小楷見那兩個在外人看來不甚明顯的字,饒是往事如煙已淡了不少,可還是不禁微微白了臉。
「禍水。」
禍水。史官是這麼寫的。
甚至連皇帝駕崩之前嘴裡還喃喃念叨著什麼,當時在場的人據皇帝的口型大致猜測了一下,想來皇帝臨死前說的是「郡主」二字。如此,江山郡主這「禍水」二字倒真真是坐實了。
心裡頭忽然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倒不是心痛或是難過什麼的,而是覺得有些……堵得慌。仿佛有人在胸口塞了一大把棉花進去,雖然造不成什麼傷害,可就是喘不過氣來,窒息似的難受。
想說點什麼,可那兩個梗在喉嚨里的字卻怎麼都吐不出來。肩膀顫抖了片刻,她才從桌上取了筆、蘸了墨,在空白的宣紙上緩緩的描畫。
一筆一划,端正中透出些蒼勁。
寫的是,容兒。
「……天子自百丈城門之上縱然躍下。天子容姿癯麗,風鼓起衣襟落下之時,猶如白蛾,自春寒料峭中驟然撲下。然,帝星隕落。」
後面還有些史官對皇帝一生功過的總結,文言晦澀,洋洋灑灑占了一十八頁的紙。
合上書,江畫怔怔的望著那雪白紙漆黑的二字,雖然張了張唇,可終究也沒能念出來。
她自認是恨過流容的。二十年前恨,復生後也恨,第一次從冰室中醒來的時候依舊恨。她素來是個睚眥必報、小肚雞腸的人,就算是她總是戴了九重塔那頂心懷天下的帽子,可依舊不能改變她也是個凡人的事實。
即便是青春不老,即便是死過兩次復生兩次,也是個凡人。
作為梨逍塵,她為了自己舒坦捏碎了胎盤,為了未央鳶能有一個好的將來而用凝霜扇指著一個懷了孕的妃子。
作為梨江畫,她更是玩弄權術、殘害忠良。
說什麼保護蒼生、胸懷天下,到頭來不過都是自欺欺人一場。
胸腔里忽然湧上一股奇異的氣流,急促的自丹田處升起,幾欲衝破滯礙衝出唇舌。江畫驀然一驚,忙深吸一口氣勉強將它用力壓了下去。
現下正處於內力的恢復階段,斷斷是不能太過大起大落的,否則萬一走火入魔,輕則廢了終身的武功,重的話甚至有可能喪命。
她現下可不能死。
將桌上那張寫了字的紙揉成團,想了想又展開來,折成細細的一道,掀開燈罩伸了進去。暖黃的火焰舔上白紙,起先還緩緩的往上蔓延,不一刻過去,火苗瞬間膨脹,一下子就將白紙吞噬了個乾淨。
手指似是被灼到了,輕微的刺疼讓江畫猛地縮回了手,細看指尖上已經通紅了一大片。只輕輕一碰,上頭的一層皮就剝了下來,血絲順著肌肉的紋理涓涓流出,染紅了桌上乾淨的宣紙。
十指連心,饒是活了這許多年對痛苦已經沒那般敏感,饒是倒抽了口氣。
江畫到不大在意留不留疤,畢竟她又不是什麼待嫁的黃花大閨女,沒了細膩的肌膚便不能見人。但皮已經被燒掉,總不能任由血就這麼沒完沒了的淌下去,就算忍得了疼,可淌出來的血也夠令人頭疼的。
內力尚微弱,她還不想做無謂的浪費,只好出門去找些傷藥來。
問了幾個打掃的僧人,找到與經寺的藥房,在裡頭簡單的將手包了下,便準備再去藏書閣瞅瞅,畢竟還要在這兒呆上些日子,找些書也好打發時間。
又挑了幾本書,讓小和尚拿托盤擱置了送到客房,這才一個人順著禪房外緣溜達往回走。
迎頭瞧見與經寺的住持帶了兩個沙彌往這頭走,她隔著面紗朝對方笑了一笑,也不管人家究竟能不能看得到,問道:「大師這是要去藏書閣?」
住持法號隱透,也不知是天生年輕還是出家人不染世俗而顯得年輕,反正不若外頭說的那樣老,看起來也就約莫三十多歲,眉宇投足間都能看得出出家人的恬淡和超脫。
「是的,貧僧正要去取一些經文。」連聲音都不疾不徐的,透著波瀾不驚的淡靜。他見江畫過來的方向,淡淡問:「施主也是去尋書?」
「恩。」想了想,江畫又添了一句:「不過有一本沒找到。」
與經寺的藏書除卻那些野史和坊間流傳的繪本,基本上是除了皇宮的御書房、九重塔的書樓之外最全的地兒了,只要不是什麼旁門左道的冊子,少有它不曾收錄的。
倒不是出於好奇,而是純粹的幫助之心,隱透問:「施主要找什麼書?」
「史書。」
「哦?」
江畫想了想,道:「本朝帝王的傳記,為何只有兩本,珈篆帝的呢?」
珈篆帝的名諱,即是無心,一個在龍椅上坐了二十多年的人,不過他的登基到如今仍是個迷,因為無人知道當年身為皇子卻被貶為庶人發配邊疆之後,究竟是如何回來的,又是如何重新踏入朝堂,坐擁了這一片大好江山的。
隱透卻好似並不吃驚,頗有禮貌的開口解釋:「天子傳記只能在天子駕崩之後,經皇家史官整理完畢後方才能流傳來,而珈篆帝尚在位,即便是他已經有了二十多年的傳文,民間也是無法得見的。」
原來只這樣。她當年只顧著廝混,倒還真不知道這一點。
想來是覺得當今如此好學的年輕人不多見了,而且對方還是個女子,便忍不住生了慈悲之心。隱透大約想了片刻,道:「貧僧有一位俗世朋友,他倒是對這方面的歷史頗有些了解,不若貧僧差弟子邀請一趟,施主覺得如何?」
反正也閒著,有個人陪打發時間也不錯。雖然心裡頭早就點了無數個頭,江畫還是有模有樣的客氣了一客氣:「大師這位朋友住的遠麼?若是打擾了人家的清淨,怕是我就失禮了。」
「不遠,他不算個忙人,也身在登封。若是今日去找,明日他想必就能同施主會面了。」
「如此,那多謝大師了。」
望著那一身繡了金紋的白衣漸漸遠去,身姿優雅卻毫無庸俗之感,隱透恬淡的臉上也不由逸出一絲讚賞的笑意。
第二日晌午,果真有小和尚來敲門,說是住持跟一個貴客在後院,讓她過去一趟。昨日拿來的那幾本書不過是早先的一些名人傳記,她看的實在無聊,索性便扔了在床上小睡。聽聞那個通曉宮史的人已然來了,便迫不及待的換了衣衫往外走。
不禁再一次感慨,與經寺的香火真真是旺盛,這樣價值不菲卻布置的乾淨淡雅的後院,可不是一般的寺廟能受用的起的。
後院立著一棵長得極好的菩提樹,據聞已是又一兩百年的歷史了,樹冠蒼綠茂密,粗壯的樹幹要兩三個人才能合摟過來,即便是站在數丈之外,那股菩提子發出的淡香饒是令人心脾俱清。
「菩提本無樹,靈境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不知怎的,江畫就想起了這麼一首詩。
樹下有兩人對桌而坐,皆聚精會神的盯著桌上的棋盤,背對著她的那人一身淡紅衣裳在衣裳拖曳了幾尺,金冠墨發,但看背影已是能令人怦然心動的模樣。
這樣風姿卓然的人出現在寺廟裡,那定然是一個清透悠然如謫仙一般的人兒。
可惜……從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情況來看,這人的內心可不是如他外表一般這麼美好的。
心頭正覺得好笑,人已經走到了樹下。
「錦蝶宮主,想不到大師所說通曉歷史的淵博之人,竟是你。」江畫走近,桃花眼彎出審視的笑意。言下之意,你這人原來這麼表里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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