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孽塔,顧名思義,將天下所有身負罪孽的人都鎖入其中。
玄鐵鑄壁,精鋼做鏈,弱水為溏。饒是強大如梨逍塵,若是被關進去,恐怕也無法逃脫。
自然,若非罪大惡極到了天誅地滅的境界,九重塔斷然不會將人關進這裡。
江畫見到那孩子的時候,渾身的血都從頭冷到了腳。
盛滿弱水的巨大潭中,遍體鱗傷的少年腳懸空被綁在中央的玄鐵柱上,精鋼鎖鏈穿過了他的琵琶骨和四肢筋脈,另外還有兩根大腿粗的巨大鐵鏈將他牢牢纏住。
下身浸在水中,凌亂的發垂下來遮住了他的臉,只看得見從他四肢和肩胛上涓涓往外淌的血。緩慢的、纖細的血流,讓人覺得下一刻就會流干。紅殷殷的染紅了周身的水圈。
「只有這樣,才能不讓他被人所殺,保住他的性命。」靈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他還、活著?」江畫背對著靈玉,閉眼不忍再看一眼,忽然轉頭對靈玉輕聲:「你先出去吧。」
「好。」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靈玉轉身就往外走,卻在身影快要消失在盡頭的時候,空氣中傳來他摻雜了內力的聲音——
「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我不會放他,你放心。」
九重塔是正義威嚴的存在,而梨逍塵也不是不忠不義之人,可正義如她,卻要眼睜睜看著她的子民被血淋淋的折磨。
用一個無辜少年的性命換取江湖一時太平,換取九重塔地位不變。
多麼可笑,多麼……可悲。可是,她別無他法。
隔著數丈的弱水,江畫抬手,一道氣流輕輕托起少年低垂的腦袋。
一張平凡無奇的小臉兒,睫毛緊閉著,濕噠噠的頭髮貼在臉上,半遮住眼睛。
臉上還掛著透明的淚痕,卻早已經乾涸。
仿佛感受到周身溫暖的氣息,少年輕輕嗚咽了一聲,仿佛受傷的小動物,微微偏頭,用腦袋去蹭。
什麼都蹭不到。因為太過虛弱,他只能用耳朵去聽身邊的聲音。開裂的嘴唇微微開闔,若非旁邊的是個耳里極好的高手,恐怕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你……是誰?」很暖的感覺,恍若春風吹拂在棉絮上,柔柔軟軟的,像極了小時候爹和娘親的懷抱。
「那你呢?叫什麼名字?」不想讓他知道她就是囚禁他的人,江畫用溫柔的語氣反問他。
也不知是不是太疼了,少年過了很久才開口。「小纖。」
「小纖……」江畫重複了一邊他的名字,忽然用一種噙笑的語氣,道:「是個很好聽的名字。就像你的人一樣,很好很讓人憐惜。」
少年始終閉著眼,因為說話兒浪費了太多的力氣,他用力的喘氣,可即便是很用力,在旁人看來也如同疼痛一般的抽動一樣。
「很疼,對不對?」
一股比聲音還柔的氣流從他的心口湧進體內,緩緩地流淌過他的全身,裡頭蘊含的溫度和力量都一點點滲透進血脈。
等力氣恢復了一些,他儘量往上彎起嘴角,使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更像是在笑。他輕輕道:「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好人……她是囚禁他的人。
儘管知道他睜不開眼,江畫還是用手擋住眼睛,仿佛被這兩個字打擊到了一般,不敢再看一眼。
聽不見回答,少年的聲音有些慌張:「你還在麼?」
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在,我還在。」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麼?儘管我睜不開眼睛,我也會忍不住想像你的樣子,嗯……?」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然後漸行漸遠,最後消失不見。
少年虛弱的臉上帶著一絲期待,閉著眼面朝說話的方向,仿佛在等待著對面的人答應。
可是,再也沒有聲音響起。
周圍寂靜一如先前。那些溫柔的聲音,似乎都只是他的幻覺,其實從來沒存在過。可他還是面朝著那個方向,一直笑。
一直笑。
靈玉踏入寢殿的時候,便看見江畫伏在床上,拂動的紗幔輕薄透明,隱隱露出裡頭人抽動的肩膀。
他嘆氣:「以後,別去了。」
床上的人一陣僵硬,半晌後,她站起身,刻意側過的身體讓人看不清她的臉,只聽到聲音隔著簾幔從裡頭傳出。
「不會了,以後都不會再去。」
聽見肯定的回答,靈玉不知為何半點擔心都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揪心了起來,但他並未因此就闖進去,反而轉身朝後走,在離床最遠的榻上坐下來。
「他服了抗藥的藥,弱水並不能腐蝕他的身體,只要還在九重塔內,他就不會死。」
「卻也是生不如死。」
那張小臉還很稚嫩,比起泠玥大不了多少的年紀,還那么小。江畫捂著胸口,眼前不斷閃過的,是泠玥遍體鱗傷被鎖在柱子上的模樣,那穿過身體的鎖鏈仿佛毒蛇,一口一口咬噬心臟。
疼到連呼吸也困難。
「這本就是你的寢宮,我今晚不會來,也不會有別人來。但過了今晚,我不想看到你還是這副模樣,你要記得,你是梨逍塵。」
「用不著明天,現在就可以。」清冷的聲音從裡頭傳出,隨著說話聲,江畫掀開簾幔走出來,定定的站在靈玉身前。
衣冠整齊,舉止從容,可靈玉就是覺得,這樣的梨逍塵,有什麼不一樣了。
忍不住皺眉:「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就能讓你變成這樣?」
只是因為那個孩子麼?江畫想,或許不是。經過了這麼多,未央的不醒、泠玥的一蹶不振……哪一樣,不是呢?
現在的她,只能做梨逍塵,不能再做混賬任性的梨江畫了。因為他們現在都需要自己去保護,他們……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如果連她都倒下了,那他們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靈玉看著她,忽然笑了:「你真的,不一樣了。」
……
九重塔內亂,禍事殃及江湖,受到牽連的人近乎過千,九重塔為此公開了對一手策劃這事的幕後黑手的制裁方式,而後又以重金及懷柔政策安撫波及的門派,並作出承諾,只要九重塔還在一天,就斷然不會允許任何人、任何事挑起江湖紛爭,破壞武林平衡的人,將被囚禁著鎖孽塔中,終生受盡折磨。
所以儘管遭逢巨變,底子豐厚的江湖在這一場禍事之後恢復的迅速,不過數月的光景,已然從血腥的氛圍中走了出來。
和平一如往昔。
另外隨著這件事的結束,一個被塵封了幾十年的神話再一次傳遍江湖,「梨逍塵」三個字仿佛被深埋的灼燙烈陽,在風沙盡去後以最耀目的光芒再次升起,重翻昔年的傳說。
彼時,九重塔除大殿之外最華麗的寢房內,一身華麗金繡白袍的江畫半臥在榻上,從銀冠上垂下的流蘇摻在烏黑的發中,在夜明珠光下反射著粹星的光。
細長的手指隨意搭在腰測,閉著眼像是已經入睡。
剛回來的靈玉在一張描金的椅子上座下,看著朦朧的掩藏金紗幔中的身影,露出溫和的微笑。
「尊上……」
「怎麼又這麼叫我,不是前些日子都改口了麼?」榻上的人睜開眼,微微眯起的桃花眼中透出些慵懶的味道。
靈玉坐在描金的椅子上,露出溫和的微笑:「那好,逍塵。」
「嗯?」
「你才是梨家的正統血脈,江湖的主人。這武林,我和父親替你已經守了四十年,早就該物歸原主了。畢竟,骨子裡有著正義精神的是你梨家人,可不是我。」
「就這麼想推卸責任?」
「在你面前,我總是無法做出上位者的姿態。你就是天生的高貴,生來就是統治旁人的人。」
江畫聞言莞爾,隨手敞開扇子遮了遮嘴唇,笑道:「明明就是你做膩了至尊,這才推給我的。」
「你又知道了。」輕輕噓了口氣,靈玉忽然認真的看著她:「我想去長安看看,人生這麼短,我可不像你,可以永駐青春。我已經四十了,有些事再不做,以後怕是就算有心,也無力了。」
「那好吧。對了,我聽說過那個丫頭,叫什麼來著?」
「玉純」
「替我給她捎幾朵花,那個年紀的女孩應該都喜歡。順便……說聲抱歉。」江畫斂下美麗的眸子,低聲道。
她略微知道些玉純的事,當年靈玉還是九重塔少主的時候,玉純是她的師妹,因為年紀小的緣故,對靈玉頗為依賴。後來靈玉改名換姓入朝為官,玉純千里追到了長安。許是陰差陽錯,兩個人就這麼愛上了。後來恰逢自己和風瑤那檔子事,靈玉連夜趕回洛陽,也正是那時候,長安出了些變故,玉純再也沒能見到她心心念的師兄。
說到底,都是自己虧欠他們。
「我會帶到的。」溫潤如玉的臉上,漾出淡淡的微笑,不似平日那種疏離的笑容,打從心底發出的、溫柔到骨子裡的笑容。
狀似無奈的嘆了口氣,江畫掀開帘子走出來,抱著胳膊好笑的瞅著面前的人:「什麼時候走?可先說好,今天不行,那些個掌門幫主的酒席上太鬧騰,我懶得出去,你得應付了再走。誰叫你非得設什麼宴會,還祭奠亡靈呢,分明是給籠絡人心才對。這麼拐彎拐了十八道彎的事,我懶得伺候,你自己收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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