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牽引
陸慎與繼良交往多年,深知其為人,雖然在公事上有過摩擦,但並不影響基本信任。
不過這一次連他自己都無法給出預估。
保險箱內資料由專業人士備份留底,他至今未曾翻看,一方面對江至信的骯髒過往沒有興趣,一方面更不願影響當下局勢。
他原本只想將摺疊資料當做最後一張牌,但現在……
所有圖片即影像資料都被拷貝在u盤內,他在電腦中打開,內容與匿名電話中提及的一般無二,江碧雲做中間人,幫助許仕仁與江至信搭橋,一個給錢,一個出力,土地變更及政府策劃全都提前透露給江至信,令他成為地產猛虎,那四五年間將長海推向頂峰。
江碧雲把所有證據細分,有許仕仁與江至信的電話錄音,交易往來以及物業流轉記錄。
這份資料如果落到廉政公署處,再大牌的律師也救不了他。
陸慎算不上驚訝,興趣缺缺,點開最後一份文件夾。
一百餘張照片,都是早年間用膠片拍攝而成,畫面上殘留著明顯的光斑,訴說舊時光的褪色年華。
第一張是六歲時的阮唯,坐在書桌前,安安靜靜翻一本童話故事,可愛極了。
第二張是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在江碧雲身邊,大約是與母親賭氣,小姑娘聳拉著臉,眼看就要哭。
第三張,還是六歲的她,裸著身體,從前胸到腳踝都被藤條抽得滿是傷痕,好好的人身上居然找不出一片完好無損的皮膚。同時她眼神麻木,看鏡頭時只剩冷漠,幾乎連恐懼都無力。
第四張是後背,記錄她同時間背後慘狀。她那時比同齡人瘦小,皮膚緊貼肋骨,突兀似非洲兒童。
之後她稍大一些,被罰跪在搓衣板上,小小的臉塗滿了炭黑的眼線與口紅,她胸前掛一張小黑板,第一行寫,「我偷用了媽媽的化妝品」第二行字跡變粗,顯然落筆者極其憤怒——「我是表子」。
他體內血液上涌,頭腦發熱,雙手止不住地顫。
他迫切地需要一支煙,需要尼古丁的侵入令他冷靜。
可恨打火機突然失效,連試三次,次次熄火。
他不得不調整呼吸,克制身體莫名的顫抖,這一回終於點燃香菸,等到一口救命的煙霧。
稍頓,他繼續。
接下來是許多正常畫面,江碧雲帶阮唯出席社交場合,將她打扮妥當,帶她笑,帶她人前應酬,帶她演歡樂和睦。
沒人關心她的長袖洋裝下是否藏一具千瘡百孔身體。
接下來又是,阮唯被連扇四十耳光,兩頰高高腫起,卻跪在「攝影師」面前,攤開一本日記,日記本里密密麻麻重複寫著「媽媽愛我,我愛媽媽,我和媽媽永遠在一起。」
鏡頭下的她雙眼麻木,已經沒有眼淚可以流。
接下來三四張都是局部特寫,小姑娘的手臂、大腿被針尖扎出星星點點傷痕,大多數都已經結痂,小部分還在流血,新鮮可愛。
他幾乎能聽見鏡頭後那人快樂而滿足的笑聲,眾人只看見她人前多少光鮮,誰了解背後她快樂的源泉是折磨與虐待。
他心中的天使,原來是惡魔。
信仰崩塌,十餘年記憶全是謊言,他的愚蠢和自以為是昭然若揭,後悔變成怨恨,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他深深痛恨起江碧雲。
她騙了他,徹徹底底。
卻又忘不了從前點點滴滴,仍希冀對他的是真,是自然流露,是獨一無二。
矛盾相互拉扯,他幾乎要被撕裂。
然而他才看完十分之一,之後還有上百張照片都是對阮唯的特寫。
你眼睜睜看著她在相機的記錄下一天天長大,帶著褪不去的傷,漸漸如死灰,如行屍走肉一般在江碧雲的控制與折磨下偷生。
煙還在燃燒,他抬手遮住眼,止不住落淚。
脆弱無助的童年時失去庇佑,求救無門,被親人拋棄,深處魔窟。只有上帝知道她如何在黑暗中熬過來。
然而到現在,也沒有人向她說過一聲抱歉,是我太冷漠。
書房內只剩一片死寂,陸慎陷在椅上一動不動,菸灰抖抖嗖嗖終於落下,摔得粉身碎骨。
文件夾內還有最後一段視頻。
他撣去落在襯衫上的菸灰,點開播放。
視頻鏡頭安放在雲會所,整棟樓最高七層,由江碧雲與阮耀明共同設計,婚後居住在此。
畫面質量不高,相對模糊。
但明顯能看出來,江碧雲當時已橫躺在客廳,頭顱染血。
江至信坐在沙發上,正焦急地撥打電話。
而阮唯蜷縮在牆角,連上衣也沒有穿,小小的一團,雙臂緊抱自己,瑟瑟發抖。
不一會兒,江至信掛斷電話,站起身走到昏迷的江碧雲身邊,彎腰低頭,大約是在查看她腦後傷口。
再回頭看角落裡的阮唯,隱約說上幾句,嚇得她抱住頭向後退。
但怎麼退?身後就是牆,退無可退。
大約十五分鐘過後,江如海與阿忠趕到,江至信與江如海一陣爭執,阿忠卻開始研究傷口準備「做事」。
他做刑偵出身,處理這類「麻煩事」很有經驗。
他站起身,與江如海耳語一陣,之後由江至信幫忙,把江碧雲扶上天台。
之後的故事就如報章雜誌所說,長海掌珠消極厭世,昨夜登高一躍,香消玉殞。
視頻最後一幀畫面是角落當中的阮唯忽然間抬頭望向攝像鏡頭,即便畫面模糊不清,但她的眼神卻仿佛能透過時光與鏡像投向他。
畫面最終定格在此,詭異,扭曲,根本不似常人。
然而愛人的眼總是盲目,他什麼都看不見,他的心裡只剩下愛與虧欠。
此後他呆坐在書房,思緒放空,無法追溯亦無法延伸。
腳下是空的,他仿佛浮在半空,不知要飄去何處。
黃昏日暮,氣溫驟降,冬天終於發威。
阮唯來敲書房門,「陸總的工作再不做完,我就要餓死在你家啦。」
他這才驚醒,被她的聲音拉回現實。
陸慎拉開門,阮唯只向前探一步就收住腳,止不住咳嗽,「拜託,你在書房辦公還是燒柴?好大一股煙味。」
「一時沒注意。」他疲憊地捏著眉心說,「想吃什麼?我去定位。」
顯然他不想做,也沒有心情做,那一定是有其他事打斷他,令他在辦公桌上做到精疲力竭。
阮唯搖頭說:「不,不早了,我該回去報道,免得外公又不放心。」
「好。」難得他答應得這樣快,似乎更希望一個人靜一靜,「我送你。」
「不用,我叫車走。你臉色不太好,好好休息。」
「嗯。」他送她到門口,仍然魂不守舍。
他始終沉默,但在她上電梯之前,突然叫住她。
阮唯回頭,陸慎的手攔住電梯門,靜靜看著她,「阿阮……」
「嗯?」她笑,仍然純粹清澈。
他卻鄭重,「過幾天我去北京出差,等我回來,我就去向江老提我們的事。」
「好啊,你幾時回?」
「現在還不知道。」
「這次這麼麻煩?」
「嗯,不好辦。」
「那我等你。」
陸慎上前一步,撩起她長發,輕輕吻她嘴角,眼底藏著濃濃的不舍與憐惜,仿佛與她分開一秒鐘都難以割捨,「萬事有我。」
「好啦,知道啦,七叔你好肉麻。」
他收回手,她等電梯門慢慢合攏。四面金屬牆清晰倒映出她模樣,她看著自己,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再難與記憶中那個孤獨又無助的阮唯對應。
叮咚,電梯到岸。
她輕輕一笑,是她,又不是她。
但電梯門開了,陽光耀眼,落得門前雪白,攤出來看,全是光明未來。
回到赫蘭道,一進門就被江如海叫進書房。
他看她滿面春風,便開門見山,「你最近和陸慎走得很近?」
阮唯忽然一頓,被猜中心事,雙手捏住毛衣下擺,扭捏,「嗯,七叔近來很照顧我。」
「他從前難道不夠照顧你?」
她咬下唇,支吾說:「從前是從前……」
「現在又有什麼不一樣?」
「就是……哎呀外公,你可不可以不要逼問我個人*啊。」
江如海大笑,「你小時候件件事都跟我說,大了什麼都變成個人*。好好好,我不問你,我去問他。」
「不行!不行不行,你問我,我跟你說好了吧。」
抱怨里待著撒嬌討好,她的對尺度拿捏得很好,絕不會引出反感。
江如海敲一敲桌面,大約在琢磨用詞,「阿阮喜歡他?」
阮唯猶豫一陣才開口,「七叔對我……實在是好,我對他,剛剛開始,也講不明白,但……大概是喜歡的。」
「小女孩,喜歡也不肯說實話,要說大概可能,給自己留退路。」
「我才沒有……」
江如海欣慰地笑,難得他與阮唯看中同一個人,「上一次是外公不對,這一回就聽你的,挑一個你中意的人。」
「嗯……」她低下頭,面紅耳熱。
江如海擺擺手,「行了行了,回去吧,外公說兩句就不好意思,也只有陸慎夠成熟,配你正剛好。」
莊家明不中用,還有次選,世界並不是少了誰就轉不動。
當天晚上,廖佳琪在會所等人。
獨立的房間,中式裝潢,娛樂設備一應俱全。她等足三十分鐘正準備甩手回家,卻聽見門開,牡丹屏風後繞出一位儒雅紳士。
落座前問:「不介意?」
廖佳琪怔怔,正要開口便聽見他說:「廖小姐今晚要等的人不會來了,不如我們聊聊?」
他抬頭,眼鏡下一雙銳利的眼,令人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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