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筆誤,許州忠武軍,是李曄需要路過的地方。)
鄧州。
時值黃昏,夕陽在地平線上西沉,金黃色陽光灑落城頭,為方經戰火摧殘的破敗城頭蒙上一層金裝,倒塌的城樓前,一名身材魁梧的金甲將軍,正按刀肅立,環視四周。
他有刀削一般的五官,鷹眼一般的雙目,勁松一般的腰板,威武不凡,氣勢十足,但是看他的面容,不過而立之年左右。在他身後,跟著數名將校,和一隊全身覆甲的親兵,他們看金甲將軍的眼神,無不充滿敬畏。
金甲將軍便是朱溫,他沒有開口說話,他身後的人也不敢出聲。
坍圮的女牆上血跡斑斑,倒落的旗幟破敗不堪,但城頭已經沒有屍體,到處都是疾走的士卒和民夫,正在往城牆上運送木石等物,修繕被他們親手毀壞的城牆,一派熱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打下鄧州,他們費了不少力氣,打下後要守住,需要耗費更多力氣。
不時有一隊道人來到城頭,向朱溫走過來,遙遙施禮,這隊道人有五個,為首的人懷抱拂塵,是一名半百老者,後面四人都背負長劍,看面容差不多都是四十多歲。
朱溫認得他們,這些是終南山的道人,而且是成名已久的「終南四劍」,跟隨黃巢南征北戰已經多年,平日都是護衛黃巢左右,曾今多次在亂軍中保住黃巢性命。
作為黃巢曾今的親軍統領,朱溫對終南山道人再熟悉不過,也知曉他們的厲害之處,這些人可以作為尖刀可以衝鋒陷陣,作為猛將可以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說一句神威莫測也不為過。
不過朱溫自己也是練氣九層的實力,對同為練氣九層的終南四劍,並不如何仰望,他雖然自知在對方的劍陣中,他根本走不了幾個回合,但他是領兵將領,可不是江湖殺手。
「幾位道長不在長安護衛陛下,到鄧州來所為何事?」朱溫略微抱拳,聲音洪亮的問,終南山道人在義軍中地位很高,但朱溫卻沒有敬畏他們的意思,哪怕不是血戰成名的軍中宿將,只是還未從軍的潑皮無賴,朱溫也不會敬畏任何人,他真正佩服的強者,只有他自己。
為首的道人臉長膚白,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但看起來仍舊細皮嫩肉,保養的比千金少婦都好,這人自號無涯子,是終南山道門的長老,修為深不可測,但朱溫向來不喜歡他,總感覺對方像個太監。
懷抱拂塵的無涯子面帶微笑:「關中的戰事,有陛下親自坐鎮,諸位宰相輔佐,又剛擊敗了鄭畋,自然沒有大礙,朱將軍獨在關外,面對中原南北勁敵,為關中守衛大門,緊要得很,我等特來相助。」
朱溫面無表情道:「如此,謝過諸位了。」
他嘴裡說著謝,但滿臉都是不以為意的表情,顯然在他看來,沙場征戰堂堂正正,根本用不著這些道人,他朱溫率領麾下精銳,足以攻城掠地,獨當一面,這是他最基本的底氣與自信。
無涯子自然能夠看出朱溫所想,不過他也不惱,微笑不減:「將軍據鄧州,西靠群山,北依東都,南逼襄陽,的確是大有可為之局,然則鄧州畢竟是山南東道節度使的轄地,襄陽的兵馬未必會坐視不理,當其時也,將軍為扼南方唐軍北方之咽喉,必須保證東面側翼之周全,而東面.......」
無涯子在這之乎者也長篇大論,朱溫卻有些不耐煩,他本就是潑皮出身,沒讀過什麼書,哪裡受得了這些,不等對方說完,擺手打斷:「襄陽劉巨容,縮頭烏龜而已,我不去攻他的襄陽,他就燒高香了,要他發兵北上來攻我,斷無可能。」
坐鎮襄陽的山南東道節度使劉巨容,就是說了那句「今放賊遠去,日後或有我等再立功勳之機」,然後放棄追擊良機的傢伙。
朱溫接著道:「至於東面的忠武節度使......」他哼了一聲,「去年我大軍過境,他就投靠了我們,也是一隻縮頭烏龜,現在本將占據鄧州,他來拜見還來不及,焉敢對我用兵?」
朱溫脾氣如此火爆,無涯子也不生氣,看對方指點江山,眼中反而有欣賞之色,就像在看一塊璞玉,他笑容愈甚,「忠武節度使周岌,或許不用顧慮太多,但監軍楊復光,朱將軍總該記得。」
「楊復光?」朱溫當然記得,王仙芝就是被對方誘降的,他略微皺眉,「一個閹人,能翻騰起什麼浪花來?不是本將瞧不起閹人,事實就是的說,閹人就沒一個好東西,也沒一個能做大事的,那神策軍中尉田令孜,也不是草包一個?」
田令孜嚷嚷著要把守潼關,卻無法約束部曲快速行軍,臨出發了更是糧秣輜重都沒安排好,結果還沒走到潼關,潼關就宣告失守,他只能倉惶逃竄。
天下無人不知神策軍,更無人不知神策軍中尉,那可是連皇帝都要受其掣肘的存在,但就是那支神策軍那個中尉,連義軍的面都沒見著,就潰敗了。這件事在義軍之中,早已成為笑談。
在朱溫眼裡,這種飯桶,也就能在長安作威作福,真到了戰場上,沒碰到能打的還好,碰到了能打的,那就是送人頭的。
無涯子卻是搖頭,肅然道:「別的閹人或許不值一提,但這個楊復光,卻不是一個簡單人物。宦官多出自福州,楊復光也一樣,他是在福州被淨的身,而後千里迢迢到的長安。進宮之時不過十幾歲,已經練得一手不錯武藝,很快就得到賞識,認了一個大宦官做義子,短短數年便在宮闈鬥爭中脫穎而出,身居高位。但他不滿現狀,想要更大前程,便主動要求到藩鎮監軍。」
「到了藩鎮,楊復光以閹人身份,卻很快贏得藩鎮軍部分將士認同,這不僅是因為他修為高,更是因為他慷慨有節義,為人光明磊落,不同於一般閹人。而每逢有戰事,他都親臨前線指揮作戰,手法十分高明,屢有勝績。朱將軍自打從軍,便跟隨陛下,跟楊復光交手很少,但王仙芝所部,卻是深受楊復光之害,每每與其對陣,都損失慘重。」
說到這,無涯子頓了頓,給朱溫透露了一個秘辛:「我終南山仙門,屹立於要害之地,方位千里的道觀,都聽從我們的號令,所以眼線眾多。許州的道觀,已經不止一次上報,說是楊復光有歹心,自打忠武節度使周岌投靠義軍,他三番五次與之密談,平日更是屢有表露出異心,此人不得不防。」
朱溫整了整兜鍪,顯得有些不耐煩,他也不怎麼相信無涯子的話:「照道長這麼說,這哪裡還是什麼閹人,分明就是世間難得的英雄!一個沒種的傢伙,連男人都算不上,除了陰謀詭計爭權奪利耀武揚威,能成什麼大事?」
朱溫話說的已經很明白,要他把一個沒幾把的傢伙放在眼裡,那是天大的笑話,這可是沙場之爭,不是權力場的陰謀算計。
無涯子正色道:「做不成男人,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這怪不得他。福州那地方,偏僻窮弱,百姓生活艱難,窮苦人家連飯都沒得吃,命都保不住了,還要受到大戶人家欺壓,活得連狗都不如,這個時候,胯下那玩意兒又有什麼用?對大丈夫而言,活得有尊嚴,受人敬畏,比什麼都重要。不瞞朱將軍,福州那邊的閹人,都是父母找人幫他們淨身,然後托人送到長安的,他們自個兒也是身不由己。」
朱溫怔了怔,這事他倒是不怎麼清楚,他還以為淨身都是入宮之後的事,沒想到在入宮之前就自個兒切了,然後才跑去長安。
朱溫擺擺手:「好了,本將已經派人去了許州,跟周岌聯絡,讓他過來見我,如果楊復光真有什麼異心,到時候就知道,現在懷疑也是無用。」
他之所以一直不把楊復光看在眼裡,不願多費口舌,也是因為這個,他既然已經做下安排,那麼只需要看周岌來不來鄧州就行。
無涯子卻道:「只怕到了那時,一切都晚了。」
朱溫怫然不悅:「道長什麼意思?」
無涯子卻不解釋,微笑道:「不如貧道代將軍走一趟許州,若是有什麼突發情況,也好防患於未然,力求不給將軍添麻煩。畢竟沙場大局,容不得絲毫差錯。」
無涯子願意去受累,朱溫當然樂見其成,只要別跟他要兵要將,妨礙他修繕城防,安排鄧州防務就行,「既是如此,那便有勞道長。」
「好說,好說。」
無涯子帶著威名赫赫的終南四劍,直接掠出女牆,上了拴在城門前的駿馬,策馬上了官道。
行不多時,終南四劍中的老大,皺眉問無涯子:「朱溫如此倨傲,我們為什麼要為他跑腿,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無涯子笑容依然:「但凡大才,誰不倨傲?朱溫那點小脾氣,並不算什麼。至於其它的,你們就不要多問。」
終南一劍欲言又止。
無涯子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道:「我只能告訴你們,以往的時候,咱們終南山是全力輔佐黃巢,但是從現在開始,我們要讓朱溫對我們有好感。」
終南一劍想了想,陡然意識到什麼,不由得悚然一驚:「師兄的意思是?」
無涯子輕嘆一聲:「這是師尊的意思。黃巢,有亂天下的氣運,但沒有坐天下的氣運。」
忠武五州,許州是治州,其它四周為屬州,節度使衙門就在許州城內。
入夜,喬裝打扮成販夫走卒模樣的周岌,從後門離開節度使府邸,低著頭上了一輛剛卸完貨的送菜車,坐上板車車尾,那名送菜的農夫從管事手裡接過錢,也沒看周岌一眼,就拉著板車從小巷離去。
板車走街串巷,專挑人少的地方,大半個時辰之後,來到一座深宅大院的後門,農夫上前敲響了房門,對裡面探出頭來的人低身道:「來了。」
府宅里的人對周岌點點頭,後者便側身進了大宅,在先前那人的帶領下,穿廊過院,很快來到一座偏僻的屋子前,領路人敲響了房門,裡面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何事?」
「人到了。」領路僕役低聲說了一句,便讓到一旁,讓周岌進門。
周岌壓著帽檐走進房門,左右迅速打量一眼,這房間應該是下人住的地方,並不寬敞,除卻挨著牆的床榻,就只有一張硬木四方桌,四條長板凳,一名錦衣華服,身長六尺的偉岸男子,就站在桌旁,那便是監軍楊復光。
周岌脫下帽子,露出一張堅韌但略微不悅的臉,他朝楊復光抱拳行禮,苦笑道:「楊監軍,咱們可是在許州,非得如此見面?」
楊復光面白無須,但五官輪廓頗為厚實,看起來陰氣很少,倒是頗有幾分粗狂大漢的意思,不過到底皮膚細膩,所以略顯怪異。
楊復光招呼周岌入座,從茶壺裡給對方倒了杯水,寒聲道:「咱家也是迫不得已,今日廉使見過朱溫的使者了?」
「見過了。」周岌喝了口水,放下茶杯,看著楊復光道:「朱溫讓我去見他,這個要求的確有些過分,但這值得監軍如此大動干戈?」
楊復光坐了下來,看了周岌一眼,不急不緩道:「廉使之所以願意來,不只是因為咱家一句話吧?廉使若是沒有發現異常,沒有感到詭異和威脅,又怎願如此來見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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