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傷心了半響,忽而記起來此時還有個正在跨著鬼門關的孫女楊亭——以及她肚子裡那個楊家而今全部人的希望。老太太再痛心兒子,也不會忘了自己即將來到人世的重孫子,從袖子裡取了帕子出來抹去淚痕後,她又恢復成那個遇事不驚的沉穩老太太了。
於是老太太便回頭吩咐百靈和采芹兩個帶著些年老經過事的婆子們在大老爺這兒寸步不離的守著,又問了胡大夫能不能移動楊原這個病人,得到答覆後再安排了眾人等楊原吃了這第一副藥就用小竹轎把楊原送回大太太房裡去修養。而後老太太就帶著胡大夫,扶著粉蝶的手,急急的直往楊亭房裡去了——兒子已經是這樣了,這孫女和重孫子可再不能出事了!
等得老太太這一行人去到楊亭院子裡的時候,那兒已經是烏壓壓的一院子人在迴廊外頭等著了。楊亭自己房裡的丫環婆子們,跟著大太太來的丫環婆子們,再加上聞訊趕了來的二太太一行人,把這不大的院落擠得密密實實的,愣是平添了好幾分的緊張氣氛。
二太太見了老太太帶著胡大夫來了,忙起身來恭迎,老太太卻是一揮手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講究那些個虛禮作甚?亭兒如今怎樣了?」
二太太也是一臉的憂心不已:「亭兒在裡頭也有些時候了,兩位接生嬤嬤派人出來催了兩回熱水,大嫂也一直在裡頭陪著亭兒沒出來。」
粉蝶便高聲通報道:「大太太,老太太帶了胡大夫來了!」
聲音才落沒兩秒,大太太便被喜鵲扶著,跌跌撞撞的出了房門來。這時候的大太太那裡還顧得了什麼儀態風範,一出來只盯著胡大夫不放,聲音里明顯帶著驚恐:「胡大夫趕緊去看看我的亭兒!蔡嬤嬤說亭兒拖了這麼久還生不下,看著怕是要難產了!」
胡大夫大吃一驚,忙問道:「大姑娘一向看著穩妥得很的,怎麼?」說著也不用人讓,抬腳即刻進了房裡。
老太太和大太太都緊隨其後進了房,兩位接生嬤嬤早在大太太出房門的時候就放下了半邊帳子,並把楊亭簡單收拾好,還為她蓋上了厚厚的錦被。深秋時節,寒風雖起,溫度也低,卻也還沒到要生炭盆取暖的地步,嬤嬤們也一時顧不得讓人去生火燒炭的,就直接用上了厚被為已經初見脫力的楊亭保暖。
胡大夫快步向前,抓起楊亭的手腕細細的診脈了一回,又看了看滿頭汗濕仿佛從水裡撈起來的楊亭那蒼白如紙的面容,就急急的回頭吩咐道:「快去把參片拿來給你們大姑娘含上!這看著是不大妙,恐怕要給大姑娘施針催產才成了!」
老太太一疊聲的喊人去她房裡取最好的老山參切了片過來,回頭卻看見大太太渾身顫抖,滿眼是淚,嘴裡低聲喃喃道什麼報應什麼不好了之類的話,整個人都軟在喜鵲身上了。老太太氣極罵道:「老大媳婦,你也忒沒用了!如今亭兒正是生死關頭呢,你這個當娘的不振作起來幫忙,只會哭哭啼啼的,要你何用?若是你還這樣不爭氣,趁早離了這屋裡,別嚇壞了我的亭兒!」
厚被子到底還是在保暖上有點用處的,歇過一輪稍稍恢復了些精神的楊亭,費力的將自己的臉從軟枕中轉向大太太的方向,積攢了好些力氣才擠出一句話來:「娘!胡大夫都來了,我一定會沒事的!」
大太太這才醒悟過來,忙一把推開了喜鵲,腳步踉蹌著撲到楊亭身邊來,緊緊將楊亭的手攥在自己手心裡,一邊盡力吞咽著自己的悲泣驚惶,一邊帶著自己也抑制不住的哭音安慰她道:「好孩子,你一定會沒事的,娘就在這兒陪著你!」
伸出一隻手為楊亭抹去額上那打濕了額發的冷汗,大太太悄悄的將那冷汗里滲人的滑膩冰涼的感覺壓下心底,聲音沉痛嘶啞得只有自己能聽見:「蒼天啊,如果這就是當年那事情的報應,那就讓這報應全都衝著我來,不要報應在我亭兒身上!要我的命也請拿去吧!只求饒過我的孩子,她太無辜,什麼都不知道啊!」
楊亭已經聽不清楚大太太說什麼了,她吃力的忍著腹部宮縮那幾乎要命的強烈疼痛,伸手在自己肚皮上摸索著和肚子裡那個即將來到人世間和自己見面的孩子進行著她一廂情願的所謂「溝通」。又一陣強烈的宮縮襲來,楊亭咬著後槽牙,將自己那帶著浮腫的手腳和大得不能輕易動彈的腹部儘可能的倦縮成一團來抵禦那幾乎是席捲全身的劇痛。
就在這時候,楊亭看見自己肚皮上明顯的凹出來一小塊,那應該就是孩子的小手或者小腳在揮舞了。楊亭深深的長吸一口氣來緩和劇痛,默默將手掌心覆在那塊肚皮上,心裡暗暗和這孩子說道:「娃啊,你要爭氣點!你媽媽我活過兩世了才盼來的你,你可千萬別辜負媽媽對你的期待啊!這時候即使沒有剖腹產,沒有麻醉劑,媽媽再痛再幸苦也要撐著,一定要讓你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你要好好的,媽媽也要好好的!你乖乖的出來了,就知道了,這世界還是很好玩很精彩的!」
也許真的是母子連心罷,楊亭忍著痛疼摸著肚皮安撫了一通肚子裡的孩子後,孩子仿佛也知道了當母親的願望,進入骨盆的進程隨著胡大夫那一手銀閃閃的長針沒入各個催產的穴位的動作,竟然逐漸的順利了起來。
胡大夫把銀針全部都刺入相應的穴位後,抬手邊拭汗便往外間房裡退:「我能做的都已是做了,剩下的就看兩位接生嬤嬤和大姑娘的了,依我看來,大姑娘這生產雖是前段有些兇險,後段小心著應該也能順利生產下來的,諸位且等著就是了。」
聽了胡大夫這話,眾人也都放下了一點兒心來,大太太讓喜鵲幫著將老太太和胡大夫在外間屋裡安置下來坐等,自己卻是半步不離的守在楊亭床頭。
這一刻的時間,既短暫又漫長。
當大太太第二次將參片塞進楊亭舌根底下的時候,周嬤嬤在床腳那邊驚喜的歡聲道:「已經見著孩子的頭髮了!大姑娘再使把勁!」
原本覺得自己已經精疲力盡的楊亭,聽見這話簡直不亞於聽見了仙音,兩輩子來對一個跟自己骨血相連的孩子的執念讓她忽而又生出來了無窮的力氣。這時候的劇痛其實已經讓楊亭有種昏昏沉沉神智不清的感覺了,楊亭一邊下意識的使勁,一邊忽然想起來上輩子聽過的一句話:母性是這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奇異力量……
就在這仿佛無窮無盡,永遠也結束不了的頻繁的陣痛中,楊亭忽然感覺到下腹一墜,咬著牙用上全身上下最後的力氣,腿間忽地滑出來了什麼東西,那劇痛忽然就收斂了許多。
楊亭還在怔怔的,反射弧一時間被拉長得回復不過來,卻聽見周嬤嬤歡喜連天的聲音響震整間房子:「生了!生了!恭喜大太太,恭喜大姑娘,這是位哥兒呢!」
緊接著孩子稚嫩的哭聲響了起來,連一向最是沉穩的周嬤嬤這會兒也是喜逐顏開的連聲說恭喜。大太太一直緊緊交握在一處的雙手這才算是放鬆了下來,眼角蓄著的那些淚水也頓時就爬滿了臉龐。
老太太和胡大夫等人早就在外間屋裡等消息等得心急如焚了,此時聽見孩子的哭聲,胡大夫微微笑著點了點頭,老太太則是雙掌合十,念佛不絕。
淚痕猶在的大太太親手從蔡嬤嬤手裡抱過來這來之不易的孫子,小心翼翼的就抱著他走出來外屋,站定在了老太太和胡大夫跟前。
胡大夫看一眼這孩子,見他胎髮濃密,雖然皮膚因為產程過長而被羊水泡的比旁的孩子稍微皺了些,哭聲卻是洪亮有力,看著就是個底子健壯的嬰孩,便也笑著向老太太和大太太道喜。
老太太多年不曾聽過孩子哭聲了,這時候簡直就是快瘋癲了,硬是不顧自己一把年紀了,顫顫巍巍的伸手從大太太懷裡將這孩子摟進自己的懷裡,細細看了半響後,又是哭又是笑的含淚道:「咱們楊家後嗣有人,我將來也有臉去見你們老太爺了!」
等得裡頭兩位接生嬤嬤把楊亭肚子裡的胎盤按摩推引的排了出來後,大太太請胡大夫進去把在楊亭身上施下的銀針收起,又開了兩劑讓楊亭調養身體的湯藥,這才吩咐喜鵲出去二門那兒,派了人和馬車經胡大夫送回家——胡大夫來的時候還沒到午間,這時候卻已經是華燈初上了。
喜鵲目送著馬車一直駛出了二門,才回身往大太太房裡去復命。看著手裡那散發著暗黃光線的燈籠,喜鵲不由自主的為自己攥緊的眉心輕輕揉了揉,這漫長的波折的讓人心力交瘁的一天,總算是降下帷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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