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花燭
一兩年的南方生活,似乎讓他又黑了一些,原本蜂蜜色的肌膚,轉為略微深澤的麥色,眉宇間那股原本四處涌動的風流情挑,早已經收斂不見,眉目端肅時,看來實在很有威嚴。筆硯閣 www.biyange.com軍人的鐵血與長安子弟的傲慢融合,使得此人眼眉之間的那股子倨傲霸道越發濃烈。僅僅是手扶劍柄,就叫人已經可以想見他在沙場之上金戈鐵馬號令千軍的威風。
許鳳佳並無歡容,與七娘子對視一眼,便別過頭聽喜娘吩咐,斟了交杯酒與七娘子對飲。
兩人手臂糾纏,自然要拉近距離,周圍的竊笑聲響成一片,不乏少女笑聲,七娘子不禁微紅了臉,卻是力持鎮定,她啟唇緩緩飲下杯中酒液,又有人來剪斷二人一縷頭髮相結,掖在枕頭一角。
許鳳佳放下酒杯,尚且沒有說話,屋外就傳了人聲進來,「宮中賞了金玉如意,賀新婦入門,請將軍到前庭領賞。」
七娘子心頭頓時一暖。
只不知道這背後究竟是誰的手筆。
眾人也頓時大嘩,許鳳佳只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起身出屋,喜娘順勢請眾人出洞房,笑吟吟地道,「也該到前院待客了!」
能進洞房來鬧的,無不是許家最親密的男丁女眷,這話說給他們聽是再恰可不過的,幾個年長些的中年婦人便贊了七娘子幾句,「真乃好容貌。」便笑吟吟地帶頭出了屋子,屋內只留喜娘與陪嫁丫鬟服侍。
七娘子一大早就起身梳妝,一整天只吃了兩口半生不熟的飯糰——還是按禮俗才給她吃的夾生飯,現下已是飢腸轆轆,又頂著那戴頭飾十多斤的披掛四處行走,尚且還要注意禮儀,實在是又餓又累。
橫豎蓋頭掀了,此時許鳳佳出去接賞,回頭肯定就順勢到前廳敬酒,也正是她卸妝的時候。
她喚來立夏卸掉了一臉白粉,又拿下金玉冠,脫了大紅對襟百鳥禮服,進淨房稍事洗漱,換上家常穿的藕荷色長襖,盤坐在床前,自顧自地喝了幾杯茶,方才覺得渾身上下舒暢了些。
就有些困倦起來。探頭看了看炕邊的小立鍾——今日吉時卜得遲,眼下已經快過二更,是七娘子日常就寢的時間了。屋外卻還是燈火通明,笑鬧賀喜之聲,遠遠的竟連這裡都聽見了。
她搖了搖頭,又環視新房一圈。
這間屋子應當是明德堂西翼居中的寢室,將新房擺在這裡,並不出乎七娘子的意料,畢竟東翼是五娘子曾經居住的地方,在她的屋子裡辦喜事,不論是誰,恐怕都覺得古怪吧。
她眸色不禁一沉,心中那股五味雜陳的感覺,又冒了上來。
續弦哪裡是那麼好當的,從前把嫁進權家看得太簡單,實在是她沒有經驗了。
就算感情再淡,婚姻的存續時間再短,元配始終是元配。尤其當這個元配還是自己感情不錯的姐姐時,很多事,都會變得太複雜。
更別提許鳳佳
直到此時此刻,七娘子才對自己承認,她心底真正怕的,只是許鳳佳一人。
許鳳佳這樣的男人,她前世也不是沒有遇過。
這種人一向很驕傲,也都有驕傲的本錢,他們出身卓越,能力超群,少年得意想要什麼,只需要勾一勾手指,就有成噸成噸的什麼等著。
就算她的擔憂被證明是正確的,恐怕許鳳佳也未必會因此而諒解她當年的拒絕。
恐怕就因為她的擔憂被證明是正確的,他才更不能原諒自己吧?
在許家該怎麼行事,七娘子心中已有了既定的方針,過往的一年裡,她對許家的了解,也不再那樣膚淺。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她心底有數。
可在感情上,七娘子卻完全不知道如何看待這段婚姻,也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許鳳佳,她忽然發現自己根本並不是那樣了解自己的丈夫。而僅有的那一點了解,似乎對這段婚姻一點幫助都沒有。
她沉下眸子,望著眼前被燈火映得通明的銀酒瓶。
酒瓶上曲折迴蕩的光線,映出的是一張陰鬱的嬌顏。
屋外忽然又傳來了紛沓的腳步聲。
「世子爺,您醉了」是喜娘討好的笑聲,「這不是還要撒帳、坐帳」
許鳳佳低沉醇厚的聲音就跟著響了起來。
「這都什麼時辰了,明兒一早還要進宮謝恩,俗禮陋習就免了吧!」
喜娘似乎還有些不甘心,竟斗膽回了許鳳佳一句,「可這都是老規矩了——」
許鳳佳輕輕地一哼,喜娘的聲音漸漸地變小了,最終囁嚅無聲,燭光掩映之間,他已經大步邁進了新房,七娘子抬眸看他,力持鎮定。
「都下去吧。」世子爺似乎心情並不大好,擺了擺手,沖屋內服侍的幾個侍女嚷了幾句,「以後我在家的時候,屋裡不要留人服侍,我要清靜。」
後頭這話,卻是對著七娘子說的。
七娘子一怔,才點了點頭。
隨著立夏等人悄無聲息地退出屋子,併合攏屋門,室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雖說外頭的熱鬧還猶自未散,但明德堂西翼似乎有自己的規矩,只聽得隔壁幾間屋子逐一關門落戶,接著,這一片屋宇都悄無聲息。
七娘子坐在桌邊看著許鳳佳,一時,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許鳳佳卻要比她更自在一些,他解下腰畔佩劍,隨手拍到了立柜上頭,便在小方桌前落座,挑剔地掃了桌上這些吉祥菜,才舉筷各樣都吃了一口——這也是禮俗——卻並不讓七娘子。
看來是成心晾著她了。
七娘子反倒鬆了一口氣。
如果許鳳佳一進門就一臉的濃情蜜意,要和她共赴巫山,七娘子還真不知道要怎樣回應才好。
冷暴力,她倒是受得慣了。
她回身抱起縫製了「棗生桂子」的幾床繡被,索性開始鋪床。
一動手卻又犯了難,七娘子似乎感覺得到許鳳佳的眼神向她刺來一咬牙,她鋪了兩床繡被,還格外在鋪蓋間留出了一線被褥,顯得涇渭分明。
一聲清脆的撞擊,許鳳佳似乎是擱下了筷子,七娘子脊背隨即一僵。
雖然兩個人都沒有特別的表示,但氣氛的確實在是太僵硬了。
七娘子這才發現自己有多害怕她的手居然在發抖!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索性轉過身,坐在床沿,毫不躲閃地與許鳳佳對視了起來。
她沒有什麼好害怕,好心虛的,許鳳佳的態度越是盛氣凌人,反而只能越說明他的心虛。她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
然而她畢竟是恐懼的,她也很明白這一點,正是因為她如此恐懼,所以才要這樣虛張聲勢,偽裝成一點都不害怕
「再怎麼看不上許家,你還不是一樣要嫁進來。」許鳳佳似乎反而被她的舉動逗樂了,他丟下筷子,大剌剌地盤著手往後一仰,靠到了椅背上,笑嘻嘻地望著七娘子。「都到這個地步了,怎麼,你還指望誰來救你?」
雖說是在調侃,但他的眼卻是冰冷的,這雙曾熱得將琉璃融化成一團水的雙眼,現在卻好似冰一樣的冷,它依然在燃燒,只是這火也能凍得死人。
許鳳佳果然已經因愛生恨不,或者那份愛曾是幼稚的,但這份恨卻要比愛更濃烈得多。
七娘子忽然有些想笑。
看看,她是怎麼把日子過成這樣的!廢了千般算計,用了無數的心機,最終卻還要嫁到這樣的人家,與這樣的一個男人相伴終生!
然而,她卻反而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許鳳佳的傲慢,從來就不能讓她低頭,只能讓她的頭仰得更高。
「誰也不會來救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清脆寧洽,語調——平靜無波。「怎麼,世子爺當我楊棋是個天真無知的小女兒家,還以為會有誰救我於水火麼。」
許鳳佳霍地一下就站起身來。
他還穿著緋紅公服,但這件精美的華服卻根本也掩不去他的怒火,這男人就像是秋原上的一把野火,一旦燃燒,就再也沒有辦法熄滅。叫人對著他不由得就多了一絲小心:畢竟,誰也不想引火燒身。
此時此刻,他的怒火簡直映亮了半邊屋子,高大健朗的身軀幾乎是掩去了七娘子身前所有的光源,她的世界一下暗了下來。
「你還有臉說這種話!擺出這種嘴臉?!」他的聲音不大,但卻似乎是帶了火,一字一句都在七娘子臉頰邊留下灼痕。「你以為我許家是龍潭虎穴?我許升鸞是個不識憐香惜玉的魯男子,對你只有折騰沒有愛護——楊棋,你不要忘記,元配嫡妻的位置,本來是為你而留——」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她一下站了起來,分毫不讓地和許鳳佳對峙。
「為我而留?天下間難道還有比這更荒謬的笑話?是,世子爺貴人事多,恐怕不記得你前腳剛走,後腳王妃上門提親,提的是誰!」
她刻意露出一個甜笑,「恐怕更忘了就是一年前在這明德堂內,我五姐死於非命,一對嬌兒無人照管!我難道不該希望有個人來救我於水火,還是世子爺以為——啊!」
她不禁輕呼出聲,猛地一退步躲過了許鳳佳的掌握。
但她畢竟不是驍勇善戰的武將,面對許鳳佳的進犯,又怎會有半點反擊之力?只覺得眼前人影一晃,許鳳佳已經將她壓在精緻綿軟的繡被之間,僅僅是一手就握住了七娘子的下巴。
「你再巧言令色,也不會有人來救你!」他的雙眸已然被酒氣與怒火染成了一片腥紅,「楊棋你最好把招子放亮一點,你現在站的是我許家的地,吃的是我許家的糧,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
七娘子只覺得一股鬱氣從上而下,自百匯湧泉往胸口直衝過去,她差一點就要再噴一口血。
這樣自以為是的性子,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她驀地奮力掙扎,曲腿猛地將許鳳佳踹開——他根本沒有料到七娘子還會這樣野,一下就被她掙脫出來,滑脫了掌握。
「世子爺是不是從不認識我楊棋?」她怒極反笑,「在最卑微的時候,我都不會對你言聽計從,怎麼,你當眼下的許家,你還能一手遮天嗎?」
許鳳佳眼睛一眯,就要再上來壓制住她,七娘子一路後退到立櫃邊上,不及細想,索性就直接拿過那沉重的寶劍,奮力將它拔出了鞘,遙遙指向了許鳳佳。
許鳳佳頓時止住了腳步,他眼裡閃過了幾許清明,開口正要說話,七娘子一振手腕,劍鋒一抖,他又安靜了下來。
「借酒裝瘋,是個很好的主意。」她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似乎是沉鬱了太久,似乎是先頭的那杯交杯酒酒勁太大,她也有些無法自控,平素里幾乎是可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如今一掃而空。「可惜事實俱在,是誰沒有道理,我認為很清楚了,是嗎?世子爺。不要以為你聲音大,就能更占理。我今天要嫁進許家,本身就是你失敗的證據!少年將軍很了不起嗎?做你的元配很了不起嗎?你敢當著五姐的牌位說這話不敢?!」
少年將軍發出一聲怒吼,舉步又要上前,然而七娘子不給他機會,她繼續往下說。
「不要以為我嫁進許家,是高攀你家的門第。呸!你們許家有什麼了不起!楊家就夠骯髒了,平國公府里還要更藏污納垢,活生生的兇手就在外遊走,你沒膽沖她發火,卻來沖我泄憤?許鳳佳,你實在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許鳳佳怒哼一聲,竟不管不顧衝著劍鋒舉步向前,七娘子嚇得輕聲驚呼,回劍正要逼退此人,卻只覺得手腕一麻,再也握不住這沉重的兵器,手一松,長劍便鏘然落地。眼前一花,自己已是被許鳳佳推抵在立櫃前再動彈不得。
「我和善禮之間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許鳳佳的聲調反而冷了下來,字字句句,充滿譏誚,「緝兇是我的事,愧對她是我的事,你算什麼東西,敢來評判我們夫妻之間的恩怨?」
「哈!」七娘子情不自禁,一聲冷笑。
她知道自己該冷靜,但失控的感覺是這樣的好!有多久,她將自己的心事全然埋葬在心底,有多久,她是一個啞巴,成年累月也沒有一句真心話?
能夠鋒芒畢露,實在也是一種幸福。
「現在你倒要來談夫妻了。」她的語調竟是這樣的怨毒,連七娘子自己都嚇了一跳。「就夫妻而論,你成親隔天出門公幹,直到五姐去世,兩年夫妻,相聚不過半個月。兇手在外逍遙自在,你在哪裡?五姐去世時心心念念不知孤兒誰付,你在哪裡?!世子怎麼會以為這樣的一個夫君,會是我楊棋想要的?你當我楊棋看得上你許家的門第?你不用做得一臉委屈,我告訴你許鳳佳,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你,這一腔火你要發,找你娘,找你爹,找你四姨找你四姨夫,你獨獨沒有資格找我!你以為我會做你的受氣包?你以為我會因為回絕你心生歉疚卑屈?那你就實在是感覺太好了!你看看你自己,連你嫡親的表妹都沒有護住,讓她在你家受氣,讓她死不瞑目,你以為錯的全是別人?是我?是我當時不該拒絕?那我不妨把話放在這裡,我一天都沒有後悔我回絕了你,因為我很自私,我知道若我應允,今日躺在棺槨中頂著元配名頭風光大葬的人,就會是我!」
「夠了!」許鳳佳猛地怒喝一聲,「楊善衡,你以為我不敢休了你?!」
七娘子頓時升起了一股捧腹大笑的衝動。
「你要是能休了我,一開始就不會答應娶我了。表哥。」她重重地咬住了表哥幾個字。
許鳳佳瞠大雙目,腮邊筋肉咬緊跳動,一時間七娘子又有了幾許驚恐,但她又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寸步不讓地與許鳳佳對視,她或許比許鳳佳矮小,但她自信,在精神上,她不比他更卑屈。
許鳳佳咬牙切齒,似乎想說些什麼,又很快收住,他後退半步,聲調轉為漠然。
「別叫我表哥。」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你從來沒當我表哥,我也從來沒當你表妹虛情假意,噁心!」
言罷他轉身而去,就連背影都透出一股不屑。
七娘子頓時又騰起了一股無名火,她碎步向前,一把抓住了許鳳佳的袖子。「你以為你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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