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途 第二十五章 子欲養而親不待
「林警官，這具屍體像是鬥毆致死，死者身上有多處傷痕，特別是這裡……」
「我看看。」林瑛揭開白布，屍體的腦袋突然轉過來，一張熟悉的面容映入瞳孔。
「啊！爹！」劉秀英從噩夢中醒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秀英侄女，你醒了？喝口水。」郭子興魁梧的身軀佝僂在牛車裡，眼裡布滿血絲，平日洪亮粗壯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
「郭伯伯，我爹娘是不是死了？」劉秀英不接郭子興遞來的水囊，平靜地問道，平靜得讓人覺得詭異。
郭子興避開劉秀英執著的眼神，舔舔嘴唇，「你爹的身體掛在城牆上，你娘她……」
淚水不由自主地滾出來，劉秀英腦袋像突然無力支撐，重重垂在胸口，「郭伯伯讓我回去吧，我要給爹娘收屍。」
「說什麼傻話，你回去只會把命丟在那裡。」
「爹娘都不在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萬念俱灰的話從劉秀英嘴裡輕飄飄地逸出，淚水很快就打濕了她的衣服。
「你活著才能為你爹娘報仇，俺也會給你爹報仇，到時候俺抓住害你爹的族人和狗官，血祭俺兄弟！」
是啊，還要報仇呢，不能讓爹娘白白死去。如果自己也死了，誰給他們報仇？劉秀英不再反駁，麻木地蜷縮在車角落。她痛恨自己的理智，但她知道自己必須理智，她不能讓殺害爹娘的兇手逍遙法外！
返程的路和來時沒有區別，無論白天還是晚上，空氣依然灼熱而沉悶，官道依然塵土飛揚，知了依然沒完沒了鳴叫，枯涸的山澗露出大塊大塊石頭，，龜裂的田地里莊稼枯焦。然而就在這無邊無際的原野上，依然有一叢叢蓬草隨風四處飄搖，那一抹頑強的綠即使是漫天黃沙也抹殺不掉。
待要出宿縣邊界，劉秀英雙膝跪下，朝著縣城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爹，娘，女兒不會讓你們死不瞑目！
見到郭子興和劉秀英回府，大張氏詫異道：「你們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不是說要去十來天嗎？我弟弟呢？」
郭子興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別提了，天佑俺讓他先回莊子了。」他吩咐僕人帶劉秀英回房好生歇息，自己則和大張氏關上門悄悄私語。
聽聞劉大善人身份暴露被殺，大張氏又驚又懼，抓住郭子興的手，緊張地問道：「老爺，他有沒有把你供出來？」
郭子興搖搖頭，黯然地垂下眼帘，「劉兄弟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哪會做這種事。俺帶著劉秀英趕到宿縣時，只看到劉兄弟的屍體掛在城牆上，天佑說衙門已經張貼告示捉拿劉秀英。若是他把俺供出來，知道俺要來宿縣，那些官差一定會守在城門口抓俺，哪還容得了俺全身而退，告示上也不會單單通緝劉秀英了。」
「多虧老天爺保佑！」大張氏雙手合十，喃喃禱告，把所有幸運都歸功於上天，完全忽略劉大善人寧死不屈沒有出賣他們一家的事實。
「唉，眼看俺起事在即，卻出了這檔禍事，說不定朝廷會調查到定遠這邊來，看來起義的事得緩一緩了。這段時間你帶著孩子去莊子上避一避，若有不對就先帶孩子走。」郭子興神情鬱卒，劉大善人一死，他也難免兔死狐悲。況且劉大善人跟他是過命的交情，身邊少了一個信任的同伴，他覺得自己的胳膊都被砍掉一隻。
「我和孩子哪都不去。」大張氏沒有郭子興那麼多感慨，只要自家人沒事就好。她想到劉秀英被郭子興帶回來，不由皺起眉頭，「老爺，你怎麼把劉秀英帶回來了？快想辦法把她送走。這野丫頭就是個掃把星，現在剋死了自己的爹娘，謹防將來禍害到咱們家。」
「胡說什麼？」郭子興臉黑得像鍋底，叱道：「劉兄弟遭逢大難，全家僅剩劉秀英一人，她一孤女，你讓俺把她送到哪裡去？再說劉兄弟出事是因為俺的緣故，這時候不管劉秀英，你叫俺的手下如何看待俺？以後不許再提送走劉秀英的話！」
「我曉得了。」見夫君真動了怒火，大張氏悻悻地閉上嘴巴，她不敢多說，心裡卻盤算著一定要找個機會把那礙眼的野丫頭趕走。以前看在劉大善人跟隨夫君起義造反的份上才屢次容忍劉秀英，現在劉大善人不在了，劉秀英憑什麼還賴在家裡。
到了吃飯時間，餐桌上遲遲不見劉秀英的身影，郭小丫不滿地嚷道：「劉秀英又搞什麼鬼，要我們全家人等她一個。好大的架子，她以為她是誰啊？」
心情煩躁的郭子興拍案而起，怒道：「不准亂說話，她爹娘不在了難免心情不好，你們先吃，俺去看看。」
眾人面面相覷，郭小丫癟著嘴告狀，「娘，爹爹又凶我，都怪那個野丫頭。爹怎麼又把她帶回來了？」
郭大丫好奇地問道：「爹說她爹娘不在了是什麼意思？」
大張氏摟著郭小丫一邊安慰，一邊不耐煩地說道：「你們幾個以後少跟她在一起玩，她是個掃把星，把她爹娘都剋死了。」
「啊！」眾人震驚，誰也想不到前幾天才離開他們家的劉叔叔居然死了。
郭天敘急忙問道：「她爹娘怎麼死了？」
「死了就死了唄，小孩子別問那麼多。」大張氏是個有主見的婦人，知道什麼話能對孩子說，什麼話不能對孩子說。起義造反之類的事情絕對不能告訴口無遮攔的孩子們。
「我去看看秀英妹妹。」郭天敘扔下筷子，衝出飯廳。
「哥，我也去。」跟屁蟲郭天爵立馬尾隨而去。
「這掃把星一回來就攪得家裡飯都吃不安寧。」大張氏盯著兒子的背影憤憤罵道。兒子真不爭氣，被人揍了好幾次還巴巴地湊上去。
劉秀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手裡拽著爹娘生前送給她的金鎖玉鐲，劉家已被抄家，這是爹娘留下的僅有的遺物。「閨女，閨女……」爹娘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不停閃現，伸手去抓卻什麼都抓不到。不敢閉眼，一閉就會有無盡的淚水從眼眶洶湧而出，浸濕了枕頭，浸濕了床單。
有沒有一種辦法可以讓人忘記痛苦？有沒有一種藥可以使人失去記憶？
劉秀英狠狠地咬住手臂，即使牙印處都滲出血還是無法消除心中刻苦銘心的痛。前世她走的早，不能報答父母，這一世她打算好好孝敬爹娘，爹娘卻先行離開。上天何其殘忍，總是讓她欠下養育恩。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秀英侄女，睡了嗎？沒睡就出來吃飯吧，或者俺讓人給你端進來。」
屋外傳來郭子興的大嗓門，劉秀英充耳不聞，她不想被人打攪，她只想安靜地躲在無人的房間思念爹娘。她心痛如絞，真想追隨爹娘而去，但是她不能。理智告訴她，要為爹娘好好活著，活著才有希望，活著才有機會報仇。她要親自手刃仇人！劉地主一家、宿縣縣令一個都不能放過！
久久沒有動靜，郭子興急了，用力拍門，「秀英侄女，你千萬莫做傻事。」說著就開始撞門。
真吵啊。劉秀英默默打開門，目無表情地看著外面，空洞的眼睛裡沒有一絲光彩，嘴角的斑斑血跡觸目驚心。
一大兩小竄進來，將她團團圍住，細細打量，「你沒事吧？」
「爹爹，她在哭，啊！她流血了。」郭天爵指著劉秀英通紅的眼睛和未乾的血印說道。
爹爹！劉秀英心中一悸，淚水再次洶湧而出。她的爹爹再也不會答應，再也不會讓她踩在身上，再也不會聽見她哭就心痛不已，再也不會想盡一切辦法逗她開心，再也不會喊「秀英，我的寶貝閨女」……
淚珠從劉秀英臉上不間斷的滑落，卻聽不見一聲嗚咽，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讓郭天敘都覺得心裡酸酸的，不由脫口安慰道：「秀英妹妹，你別哭。大不了我、我把我最喜歡的弓箭送給你。」
「秀英侄女莫再難過。」看著劉秀英無聲的痛哭，郭子興一陣悲愴，他雙手握拳，虎目垂淚，深吸一口氣說道：「劉兄弟都是因為俺才被狗官殺害，此仇不報，俺誓不為人！秀英侄女，雖然劉兄弟和你娘不在了，但是還有俺，若你願意，俺就認了你做義女。從今以後你就是俺的親閨女，誰敢欺負你，老子把他扔進河裡餵王八！」
「秀英有一事相求，懇請郭伯伯能將我爹娘的屍骨掩埋。」劉秀英怔了怔，她沒想到郭子興會收她做義女，但這卻是最好的辦法。她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她必須依附有權勢的人才能為自己爹娘報仇，不管郭子興是真心還是假意，她都必須接受。
「不用你說，俺已派人去宿縣候著，等過了風頭就把劉兄弟和弟妹的屍骨尋見。」
「義父在上，請受女兒一拜。」劉秀英緩緩拜倒，真心實意地磕了三個響頭。
郭子興扶起劉秀英，「好，好，俺這就告知眾人，從此你就是我郭家的千金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