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來到亭內,站在一旁沒有說話,靜靜的看著老僧研磨。
老僧乃是東林寺住持慧海,與岳飛素來交好,幾年前岳母辭世,便是慧海主持做的法事。
岳飛在廬山居喪期間,與慧海交集不少。
慧海是真正的得道高僧,與那種招搖過市的假和尚不同。
慧海老僧,詩好,字也好,岳飛以為他見到自己心情激盪便想要以此來讓自己心靜下來,因此站在一旁專心看著老僧慧海不急不緩的動作。
墨錠在硯台中一圈圈緩緩的磨動,發出輕微的聲響,清澈的雨水也逐漸盡數變黑。
老僧放下墨錠,將宣紙鋪在石桌上,用山澗中撿來的小塊青石做成的鎮紙壓住,然後拿起了筆。
就在岳飛拭目以待準備欣賞一下慧海的書法之時,慧海卻轉過了身,將毛筆往岳飛身前遞遞,做了個請的姿勢。
岳飛有些愕然,顯然是沒有料到會是這樣。
「岳飛心中浮躁,此時怎麼動筆?還勞煩禪師動墨寶,以安此俗心。」
慧海輕笑著搖搖頭道「若岳檀越之心為俗心,那天下之人又該當如何?檀越胸中之氣,可疏不可堵……」
岳飛推辭苦笑道「心中煩亂不堪,實在無甚可書寫,還是不執筆了,免得污了這墨寶。」
慧海笑著不語,只是執意將筆送入岳飛手中,而後轉身來到亭子邊緣處,靜靜的看著這秋雨中的廬山,一言不發,仿佛與這景色融為了一體一般。
岳飛看看手中的筆,再看看入定了一般的老僧以及小沙彌,不由的微微搖頭苦笑。
他也轉身,來到亭子的另外一面,遙遙的望著這山林。
有雨的時候,山中極為容易起雲霧,棉花一樣的雲霧依著山勢,順著山風不不住涌動,好似千軍萬馬在捉對廝殺一般。
岳飛靜靜的看著這一切,胸膛逐漸起伏起來,握著筆桿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如同細嗅薔薇的猛虎,任由胸中情感激盪。
小孩子家感知比較靈敏,站在老僧慧海身邊的小沙彌不住的拿眼偷看這邊的岳飛,眼神中有些畏懼,隨後悄悄的轉到一動不動的師父另一側,帶著一些心驚的接著偷眼去看。
他心中既畏懼又好奇,不明白這個背對著他的人,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前後之間的改變卻會有這樣大……
山風吹散了雲霧,露出姿色不一的山來,呼吸變得平穩一些的岳飛忽然轉過身來,雖是一身素衣,一身的殺伐之氣,卻將小沙彌驚得往後連退兩步,如果不是一直靜默不動的老僧慧海伸手扶住他光光的腦袋,說不得要摔倒在地。
這邊岳飛已經大步來到廳中石桌前,探筆入石硯,然後稍微的在硯台之上稍微的避避,提筆就寫。
動作連貫,卻無一般文人書寫是的淡雅與風流,他的每一筆一划之中,似乎都充斥著一種金戈鐵馬之意,仿佛在千軍萬馬之中縱橫無敵!
他奮筆疾書,一氣呵成,寫完之後,定定的看著石桌宣紙之上的墨字,忽然悵然的長嘆一聲,方才的那股子令人心驚的氣勢,隨著聲長嘆,盡數散去,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十餘歲一般。
他失去了力氣一般的將手中筆,放在筆架之上,對著已然轉過身來的老僧慧海施了一禮,然後轉身走進了這秋雨里,順著山路一步步的下山去。
小沙彌轉著烏溜溜的眼睛,看看在細雨里遠去的怪人,再看看靠著亭柱的斗笠,又看看老僧慧海。
慧海朝著他抬抬手,他便拿起斗笠蹬蹬的跑了出去,趕上那個一步步走著的怪人。
岳飛對著小沙彌笑笑,接過斗笠,戴在了小沙彌的頭上,對小沙彌施了一禮,便接著往山下行去。
小沙彌站在原地,伸手扶著過大的斗笠,猶豫了一陣終究還是沒有趕上去,仿佛受到了什麼感染一樣的,沒有跑而是一步步的向著亭子走去。
不時回頭看一眼那個已經看要看不清的怪人的身影。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
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亭內老僧走到石桌邊上,看著宣紙上留下的文字,過了一陣,緩緩的開口,蒼老的聲音在亭內響起。
老僧縱然青燈古卷禮佛多年,念到最後,聲音還是禁不住的提高几分。
聲音落下只有,滿是悵然。
「阿彌陀佛……」
他宣了一聲佛號,對著山下的方向深深的施了一禮。
又在這裡等了一陣,待到墨跡幹了之後,便親自動手,將石桌上這宣紙小心的收起,然後帶著拿了筆墨的小沙彌朝著不遠處的寺院門走去……
「陛下,金兀朮認定了要除去岳飛,岳飛不除,他便不會議和,而且……而且……」
秦檜變得有些吞吐起來。
「說!」
背對著他的趙構加大聲音道。
「金兀朮還揚言,如果不除岳飛,他將會把天水郡公送還……」
趙構的身子猛然顫動了一下。
天水郡公便是靖康之難時被擄走的欽宗趙桓,也就是宋徽宗的長子,趙構的哥哥。
幾年前宋徽宗已經死去,只餘下他還在北方邊陲『坐井觀天』。
這個哥哥,一直是趙構的心病……
「岳飛雖是猛將,殺之可惜,但以大局為重,也只能如此,微臣知陛下心中不忍……」
趙構的反應秦檜看在眼裡,他稍微等了一下,便開始出言勸說趙構。
殺岳飛確實是金兀朮提出來的,不過把擄去的皇帝放回來的話,卻是秦檜自己加上去的。
岳鵬舉此人與一般的將領不同,將他留下,秦檜總有種不安……
秦檜說了一番,趙構卻始終一言不發,但素來知道趙構心思的秦檜有哪裡不知道,趙構已經默許了這件事?
他拜別了趙構,開始安排這些事情,這才有了後面岳飛、韓世忠、張俊等人被召回,以及一步步剝奪掉岳飛職務的行動……
岳飛今天的情緒波動之所以會這樣大,是因為昨天忽然有一員舊將飛馬前來,帶來了一個令他憤慨而又心寒的消息!
岳家軍軍左膀右臂級別的王貴,揭發在鄂州代他節制大部分的岳家軍的張憲謀反!
朝中的這些人啊!
皇帝不想戰,想要剝奪他的軍權,心灰意冷的他都接受,甚至於為了更合皇帝的心意,更是主動提出了回家賦閒。
他以為他只要這樣做了,皇帝就會再多問此事,就算是問也只會針對他一個,不會去動岳家軍!
畢竟外面還有金人,皇帝還需要岳家軍來防守。
可到了現在,他才知道,這些人是多麼黑暗!是多麼的蠅營狗苟!多麼的懦弱!多麼的目光短淺!
他們居然真的會對岳家軍下手!
他們將自己這個主帥弄走了還不甘心,還要繼續使用殘酷的辦法去將岳家軍分拆的零零散散,吃的不剩骨頭!
王貴、張憲這二人,老早就跟著他東征西討,對於這兩人性格他早就熟悉。
即便是有些軟弱的王貴,都絕對不會做出謀反之事,更不要說性格剛烈的張憲了!
王貴揭發張憲謀反?這事情他是一百個不信!
根本不用去詢問,他就知道王貴大致上遭遇了什麼!
王貴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定定的望著天空,整個人再無一絲的英氣。
他努力的想要忘記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事情,可卻怎麼都忘不掉!
為什麼會是自己!張俊為什麼要找到自己?
自己曾經受到過岳帥責罰不假,曾經差點被斬首也不假,可自己從未對岳帥有過半分的怨言啊!張俊為什麼要找上自己?!
他失神的望著天空。
王貴現在很後悔,後悔自己早年間不應該做那件事情,自以為做的隱秘,以為這麼多年都過去了,那件事情早就沒有人知道了,卻不想還是被張俊得得知了!
他不想誣告張憲,更不想對不起岳帥,可是自己有天大的把柄被人家握著,不這樣做又能如何?
「統制,該用飯了。」
有人走來小聲的招呼,連著喊了兩聲王貴才回過神來。
「不用。」
他說了一句,接著坐在那裡發呆,直到暮色降臨,銀月高懸……
監牢之內,光線幽暗,一點燈火如豆,潮濕腐爛的氣息夾雜著陰冷在這裡面蔓延。
一個單獨的監牢之內,鋪著一些陳舊稻草的床榻上,歪斜著一個帶著枷鎖的囚犯。
這囚犯骨架很大,卻形容槁枯,臉上有傷痕,囚衣上,都是血痕,一看就是遭受了重刑。
有鐵鏈的嘩啦聲響起,火把的光芒自遠處傳遞過來,越來越明亮。
隨著火光的亮起,有說話聲隱約傳來。
「這張憲還沒有招供嗎?」
一個男子的聲音道。
「回……回大人的話,還…還沒有,小……小人新找來一種刑具……」
一個顯得有些惶恐的聲音答道。
先前開口那人道「就是這個?」
「回稟大人,就是這個,您別看這個東西小,但威力卻極大,沒有幾個人能在這樣的刑具之下,熬得過……」
「好了,讓你的人都出去吧,鑰匙留下,這事情還是我自己下手,你這人,好處沒少收,事情卻辦不好。」
「大人冤枉啊,這若是尋常人,早就招了,哪曾想這張憲骨頭這樣硬……」
這人叫起屈來。
先前開口那人不再說話,只是擺擺手就朝著裡面走去。
後面跟隨著幾個健壯的隨從,一看就是從戰場上下來的百戰悍卒。
那管理監牢之人想要跟隨,卻被其中的一個隨從瞪了一眼道「這次不用你了,爺們自己動手!」
這人不敢多言,乖乖的出去。
「張憲。」
為首的人喊道。
此人武將打扮,正是受到了秦檜指使的張俊。
原本虛弱的靠在牆上的張憲,所有的虛弱再這一刻立即消失不見。
他扭過頭來,目光冷然的盯著笑望著他的張俊。
「有什麼新招式,只管用來,爺爺接著便是,爺爺若是喊叫一聲,不算是好漢!枉為武人!」
他聲音沙啞的道。
在張俊的示意下,隨從開了門。
張俊皮笑肉不笑的道「你張憲勇武,可又能如何?想要起兵造反幫助岳飛謀取軍權就是大逆不道!」
張憲只是望著他冷笑,不再發一言。
跟隨而來的幾個健壯軍漢走上前去,按住張憲,有人將他手臂拉開,將他五指攤開。
張憲也不反抗,目光冷然的望著,任他們施為。看他們還能用處什麼樣的刑罰來逼迫自己!
張俊也不再說話,而是從懷裡慢悠悠的取出幾張紙來,緩緩的打開,然後走到張憲跟前。
張憲有些疑惑,不知道這個傢伙不拿刑具反而是拿出這些紙來是什麼意思。
莫不是朝廷的什麼公文?
直到有軍士拿著他的書在一個涼涼的東西上按了一下,然後扯著往張俊手中拿著的紙張上按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這是要做什麼。
他極力的反抗起來,但一身的傷,腳上又有鐵鏈,還帶枷,又有四個軍中壯漢在一旁的按著,他哪裡掙扎得動?
很快張俊手中拿著的紙張上,便留下了紅色的指印。
「張俊!你不得好死!今日你這樣陷害岳帥,逼迫我等,焉知他日秦檜不會如此待你?!」
張憲被幾個軍漢死死按著掙扎不得,死死的盯著張俊,目眥欲裂嘶聲大罵。
張俊抖抖手中的紙張道「某家又不會如同你等賊子這般,意圖謀反,又怎會有這得刑罰降身?
岳飛與你私寫書信,讓其長子岳雲與你一起起兵,謀反威脅朝廷,書信被你提前焚毀……這些都你都招供了,還想抵賴……」
他說著,轉身離去,四名軍士鬆開張憲,也隨之離開。
張憲口中喝罵著站起身來,想要去將那幾張紙給搶奪過來撕毀,被一個漢子抬起一腳踹在小腹上,翻滾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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