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變故太多,珠翠坊是沒有時間去了,三人沉默而歸。
一進崔府,崔縈便氣沖沖地回了屋子,徒留兩人立在堂前。
崔忱交還了玉碟,下意識去尋宋初姀,卻見她正蹲在地上,撫摸著不知何時從後院跑出來的黃狗。
她兩側鬢髮垂落,遮住半張側臉,只露出一側眉眼,神情是少有的輕鬆。
崔忱看得有些痴了。
周圍寂靜,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他微微眯眼,仿佛又見到了九華巷裡神采飛揚的女郎。
身後突然傳來慌亂的腳步聲,後院婢女跑過來,見到她們險些喜極而泣。
「郎君!您總算是回來了,雲娘子今早起來發了高燒,吵著要見您。」
崔忱回神,心下一沉,第一反應是去觀察宋初姀的神色。
宋初姀不知何時已經站起,正眉眼平靜地看著他。
「雲娘子年紀尚小身子不好,自然要多關照些,郎君快去看看吧。」
她說得誠懇,更是全然真心。
這世道活著不易,崔忱後院那些女子入府時年紀都不大,若是沒記錯的話,崔厭生母去世之時也不過十七歲,同現在的雲娘子一般大。
十七歲,獨留下小包子一樣的崔厭,成了崔府最孤獨的孩子。
宋初姀一陣恍惚。
她想得出神,沒有看到崔忱眼中的失落。
「郎君?」婢女見他不動,忍不住出聲提醒。
崔忱掩蓋住失落,點頭道:「去雲娘子那裡看看。」
他說完,轉身大步離去。
宋初姀收回目光,對身後的老嫗道:「去看著些,若是病得嚴重就多請幾個大夫,若是不嚴重......若是不嚴重,就盯著郎君,讓他不要太過火。」
老嫗聞言神色一凜,連忙點頭。
在崔家宅邸呆了這麼些年,她自然能聽得出來夫人這是話裡有話,於是立即跟了上去。
深夜
崔府東南角的庭院,寂靜無聲。
裴戍立在門前,看著緊閉的房門出神。
亂世之中,崔家門前的護衛竟如若虛無,他久經沙場,想要進來地毫不費力。
他不知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大概是今日的奏摺看煩了,想找個寂靜之地。
扯了扯嘴角,裴戍不去深想這莫名其妙又一戳即破的古怪邏輯,習慣性地去摸刀柄。
掌心落下時,他指尖碰到了一直放在袖中的木鐲。
木質的溫潤讓他一怔,這才想起,這斷裂的木鐲本應丟掉,竟一直忘在了這裡。
木鐲上被刀劈開的裂痕還很新鮮,裴戍眸子一沉,心道自己當真是魔怔了。
他不該來這裡。
如同被破了一桶冷水,裴戍抿唇,轉身要走。
腳邊卻傳來柔軟又溫熱的觸感,他低頭,入目是土黃色狗毛。
狗不靠臉認人,它自有一套章法。
此時小黃狗倚靠在裴戍腳邊,興奮地沖他撒嬌,見他看到自己,努力站直往他身上撲。
裴戍垂眸,無視它討好的動作,冷冷看了它許久。
*
裴戍撿到黃狗的時候,是光華二年的春天。
此時距離他被宋初姀撿回來,已經過了四個月。
前不久,小皇帝趕在冬春之交出城冬獵,半夜喝醉了酒,挑劍斬殺了城門士兵數十人,滿城譁然。事後,小皇帝只敷衍賞了被殺士兵家中幾兩銀錢,這事就草草了結了。
人命不值錢,幾個守城將士的人命在小皇帝眼中不過是螻蟻。
可守城門算是個好差事,宋初姀趁著空子,將他安排在城門當值。
「陛下做了這樣的事,會有朝中大人看著他的,就算守城門以後也不會有危險。」
她摸了摸他領回來的粗布衣服,又得意道:「而且,他們都知道你是我兄長安排進去的,不會有人為難你的。」
裴戍問:「你是如何與宋郎君說的?」
宋初姀抿唇笑著:「我說你是我無意中救下的難民,兄長知道我做善事,自然願意幫我。」
話音落,她看著他的寬肩窄腰,又忍不住道:「我幫了你那麼多,你什麼時候和我行周公之禮啊?」
挾恩圖報這四個字,她表現得毫不遮掩。
裴戍低頭看她,皺眉問:「你不要清白了,以後嫁人怎麼辦?」
宋初姀愣了一下,臉上笑意消散。
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裴戍想補救,宋初姀卻已經拿起桌上的燈籠走了。
她生氣了
裴戍有些煩躁,她總是很愛生氣,偶爾一句無心之言就會讓她不悅。
知道她是世家小姐的脾氣,裴戍擰眉,站在半開的房門前看了許久,沒有追出去。
直到宋初姀的背影再也看不到,他收回目光,灌了口酒。
這一生氣就是許久未再出現,裴戍偶爾下值會路過城南施粥棚,隔著人群,遙遙看著粥棚里施粥的少女。
旁人管她叫小菩薩,說她是建康城內最好的女郎,以後定會嫁一個謙謙君子。
裴戍直覺她們說得不對,小菩薩表面乖,實際上性子野,謙謙君子拘不住她。
可除了謙謙君子還能嫁誰,總不能是粗魯的武夫。
他沒深想。
春日中旬的一日,他下值時天色已晚,路過城南的施粥棚時,那裡早就已經沒了人。
小菩薩施完粥就走,絕不做半點停留,哪裡知道有人日日看她到歸家。
裴戍莫名其妙地在原地站了許久,想要離開時,在不遠處發現了一條狗。
不是好模樣的狗,身型不過巴掌大,滿身的污水,躺在地上苟延殘喘。
裴戍看了一會兒,幾個月大的狗,沒人救就死了。
沒人救就死了......
小菩薩遇見他的時候,應該與他遇見狗時,別無二致。
他沒什麼惻隱之心,但是卻在今日莫名動了救救它的心思。
裴戍將狗托起,仔細打量了一遍,神情微凜。
不一定能活。
被虐待過的小奶狗,嘴邊全是乾涸了的血跡,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傷口,就是不知道最嚴重的傷口在哪裡。
他折返回去,到未關門的藥鋪買了金瘡藥,帶著奄奄一息的狗回了城東的小巷。
生死有命,能不能活,看這狗的造化了。
或許這狗確實命不該絕,救回來的數日後,小狗活下來了,就是不會叫。裴戍這才知道,原來它嘴角的血跡,是被人割壞了嗓子。
那年的春日即將過去時,宋初姀還是沒有出現。
興許是碰上了更有意思的人,裴戍想。
她在城南施粥,很多人很多人喜歡她,遇到比他有趣的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裴戍早就已經做好她隨時會將自己趕出小院的打算,但是偶爾又會想,一處不值錢的私產,她說不定早就把他忘了。
就像是忘記路邊一條狗一樣。
春日末尾的時候,小奶狗又長大了一些,裴戍每日下值時都會給它帶些好東西吃。
他本是不喜歡這些貓貓狗狗的,但是真養起來,那自然也是盡心盡力的對它好。
守城門的差事清閒卻消磨時間,晚班歸來已是寅時,裴戍歸家,卻發現院落中亮著熒熒燭火。
許久未曾出現的少女終於想起了這處私產,坐在屋中央的椅子上抬眼看他。
說不上來什麼心情,裴戍站在原地,突然就一陣心安。
「誰允許你養狗的?」
宋初姀臉色不好,她指著角落裡被困成粽子的小黃狗,白皙的指尖晃花了裴戍的眼。
小黃狗看到裴戍回來之後就開始掙扎,宋初姀更氣了:「你把它丟出去。」
裴戍挑眉,上前拿起狗就往外走。
宋初姀:「你做什麼去?」
「丟狗。」裴戍頭也不回,腳步生風,很快就走到了門口。
宋初姀一怔:「站住!」
即將跨出門檻的腳一頓,裴戍眼中划過一絲笑意,轉頭去看她。
「撿都撿回來了。」宋初姀偏頭錯開他的目光:「就當看家狗吧」
裴戍眼中笑意更深,動作飛快地為捆成粽子的小黃狗鬆開了繩子。
少女捆繩子的手法比包紮好不了多少,輕輕一扣就開了。
小黃狗從繩子裡掙脫出來,見到宋初姀,害怕地直往裴戍身下鑽。
裴戍沒抬頭,掌心落在狗頭上,餘光瞅見湊近到身邊的裙擺。
淡藍色的裙邊隨風擺動,擾人思緒,裴戍突然覺得許多事都想不明白了。
「我快要定親了。」少女溫和平靜。
順著狗毛的手一頓,裴戍抬頭,迎著晨曦去看少女,卻發現自己看不清少女的臉。
「是九華巷崔家的郎君,行七,名為崔忱,與我年紀相仿。」
她嗓音淡淡,語氣並無太多波瀾,救下裴戍的那日,她就已經知道與自己定親的人會是誰了。
九華巷的女子輕易不外嫁,如今世族裡面年紀合適又尚未娶妻的只有崔忱,她猜得到。
裴戍喉結滾動:「崔忱,他.......」
他想問那人人好不好,可宋初姀卻自顧自開了口。
「他生性放蕩,酗酒行歌,紅顏知己數不勝數,每日流連煙花巷,聽說是許多女子的入幕之賓。」
少女稚嫩的臉上神情平靜,意料之外的認真。
她說:「他這樣的人,我不喜歡,也不甘心。裴戍,你若是不願意與我親近,我就找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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