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第三百五十七章 靈犀

    「只是這兩個字?真黑?」女子斜倚在一張舒適柔軟的躺椅上,脂玉雕琢而成一般的指尖,慢慢在身旁小几上所擺放的果盤中、那色彩鮮艷的各色瓜果上划過。

    然後捻起一枚飽滿的紅果送到嘴邊,用貝齒輕輕咬開。

    昏黃的火燭光將她的紅唇與紅果映成一色,像是嬌艷得要滴出血來。

    凃墨低頭站在房門口,後背抵著關上的門,盯著自己的腳尖:「還有些……別的字。只是怕擾了主人的清聽……」

    「說出來。」

    女子用左臂將自己的上半身撐起。於是渾圓雪白的肩頭與平直的鎖骨在紗衣之下若隱若現,甚至還露出更下方一抹驚心動魄的圓弧。在這安靜而溫暖的室內,凃墨聽到了柔軟衣料摩擦時的沙沙聲。他可以想像得到那衣料之下該是多麼美好的軀體。

    但這個念頭剛從心底生出來,就被他立即掐滅了。他為自己生出這個念頭感到羞愧。這令他的喘息重了些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作為對自己懲罰,隨後嘗到了嘴裡的血腥味。

    然後他控制自己的呼吸,儘量平靜地、低聲地說道:「他說的是……真他媽黑。」

    女子沉默一小會兒,噗嗤一聲笑起來。便從躺椅上坐起,像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女孩一般併攏著腳、兩隻手乖乖地放在椅上:「是的。這才是他該說的話。」

    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起來。

    於是伸手拿起果盤裡一隻剝了一半的石榴,略略側臉去撿石榴籽,滿頭青絲如瀑一般在臉側傾瀉下來。撿了三四個,隨手丟在桌上,像是自言自語:「所以他還盯著那凳角?」

    凃墨略等了一會兒,確定女子是在對他說。於是又將頭低了低:「是。但屬下不明白……」

    「噯。」女子軟軟地嘆口氣,吐氣如蘭,「你能明白的話,也就不會殺那人了。」

    冷汗立時從凃墨的額頭上滲出來。他覺得胸口發悶、心咚咚地跳。他覺得自己脊背上滲出了汗又熱又癢,還像是有無數根細小的針在扎。

    做錯了……做錯了?他在心裡飛快地說,為什麼?哪裡錯了?啊……她對我失望了,啊……

    「請主人明示。」他硬邦邦地從嘴裡吐出這幾個字來。但隨即覺得自己的口氣太生硬,忙補充,「……好叫屬下盡力補救。」

    「倒是沒什麼好補救的。」女子,或者說清水道人,或者說木南居主人,眯起眼睛想了想。於是這叫她憑添了三分的嫵媚,「不過也同你說一說。下回你再去見他,就不要再犯一樣的錯。」

    下回。這個詞叫凃墨的心中忽然湧出一陣難以遏制的狂喜。

    她……還沒有對我完全失望。他在心裡飛快地對自己說。於是屏息:「是。」

    清水道人放下了那石榴,站起身。赤腳在屋內厚重柔軟的地毯上慢慢走,像是在芳草地上散步:「他和你進了酒鋪,掰開身下凳子的一角,施了障眼法變作金子交給小二付酒錢,是不是?」

    「是。」

    「然後他不吃不喝。」女子微笑了笑,「秋天的晚上天這樣涼,他呢,你我都知道,是個好吃的人。所以你才邀他去酒鋪,為的是叫他放鬆些,對不對?」

    「……對。」

    「那麼沒有想一想,用施了障眼法兒的木頭付賬和不喝不喝這件事之間有什麼關係麼?」

    凃墨愣住了。他飛快地眨了好一會兒眼,才難以置信地說:「主人是說他……不願意吃,實際上沒有用真金白銀付過賬的酒菜?」

    「你覺得呢?」

    凃墨又愣了一會兒,喃喃道:「但他是李雲心啊……他從前做的事……」

    「嗯。你想的是有道理的。」清水道人溫柔地應了聲,「他是妖魔,害起人來也毫不手軟,殺人更沒什麼慈悲的心思。你覺得疑惑是理所應當的。」

    「但,你也該清楚。窮凶極惡的匪徒有可能是孝順的兒子。馬賊為幾兩銀子滅了人滿門也有可能憐惜馬蹄下的陌生女娃娃。凃墨壞人不會是徹頭徹尾的壞。好人也不會是地地道道的好。有些壞人在也是有自己的原則的。」她笑了笑,「而且他也算不得是壞人。只算是個精明人罷了。他有自己的某些原則和小偏執。」

    凃墨又想了好一會兒,茫然地「啊」了一聲。

    實際上……還不是很能理解。

    「你不是很能理解。」清水道人低嘆了口氣,「倒不怪你。你生在這樣的時候。接觸的人不算多,眼界算不得開闊。他的情感,這世界的大多數人都是難以體察得到的。」

    凃墨將頭低得更低了。

    「所以,如果當時你理解了他的這個想法,就會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他的私情很重。但不是兒女私情的私情。」清水道人無聲無息地走到屋子另一側的桌邊,拾起桌上隔著的銀釵,湊近燭台上的火光挑了挑燈花兒。

    「然後你將那小二殺死了。」她輕輕搖頭,「這倒也不怪你吧。你們的是非善惡觀,還是很樸素的。你覺得你所做的事情是為了天下的未來、蒼生。所以就犧牲了眼前這個小小的人兒。你也沒什麼心理負擔……你倒是個聰明人,只是眼界所限,思考得少,也接觸不到更……進步些的……」

    說到這個詞兒她莫名其妙地低笑了一聲。然後繼續說下去:「更進步些的、文明些的、那李雲心可能不接受卻習以為常的觀點。」

    凃墨更不做聲了。

    看他這樣子,清水道人抬手輕輕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哦,你聽得越糊塗了。」

    「那麼這樣說吧」

    「李雲心覺得妖魔不把人當人看。覺得道統劍宗也不把人當人看。還覺得共濟會也不把人當人看。如今再看到你口中說著為了天下蒼生、殺起人卻毫不手軟,自然是覺得木南居也不把人當人看了。」

    「所以說……天下之間所謂的『主宰』、『正道』們,都不將人當人看這世道該有多黑呢?」

    「啊……」凃墨輕輕地出了一口氣。

    他聽懂了。

    「所以不要再這樣殺人了。」清水道人轉臉看他,「信仰堅定是好事。但以信仰之名去行不義之事,豈不成了邪教麼?」

    凃墨躬身,一拜到底:「謹遵主人教誨。」

    然而清水道人沒有叫他起身。只叫他那樣拜著,將銀釵重擱回桌上。

    「不過他不肯要我們幫,卻也不怪你的。不論你做得多小心,只要他存了那個心思,就還會是走的。」

    「這個李雲心呀……驕傲得很哪。」她笑著搖搖頭,像是對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氣少年感到無奈實際上只論年紀的話,李雲心在這世上一共也只活了十六個年頭,算是正正經經的少年。


    「但在這種時候驕傲,倒算是任性了。」她又想了想,像是自言自語,「他覺得能憑藉自己的能力成事……在這種情勢下。唉……只怕不死掉,也要輸得很慘。」

    於濛保持著拜下去的姿勢,艱難地說:「屬下……明日就再去找他……將功補過」

    「不必。」清水道人伸直胳膊、背起手,走了兩步,「該叫他認清現實了。該叫他嘗一嘗一敗塗地的滋味。」

    「這一次我們雪中送炭,他不想要。那麼等他那時候,再雪中送炭吧。那時,就是當真救他的命了,他總會要的。至於現在嘛。」

    「給他的廟開光去。」清水道人眨眨眼,「咱們說助他收伏渭水,那麼這些廟宇就也在那個協議里。他要利益分明,我們也要利益分明。」

    「然後……我才好慢慢看戲。噫……瞧瞧他的驕傲怎麼在困境裡被慢慢消磨掉,想一想,倒也是很好玩的事情。」

    清水道人的臉上露出惡作劇一般的笑:「想同我做勢均力敵的盟友呢。他還真是個想像力豐富的孩子。」

    ……

    ……

    李雲心回到他和於濛寄宿的客棧中的時候,里外的燈火差不多都熄了。兩個夥計伴著一盞小油燈縮在角落裡守夜,但神色很緊張,看著今夜是要無眠的了。

    因而他並沒有現身形。而是略費了些如今對他而言很珍貴的妖力,化作陰神之身穿門而過了。

    他們的房間在三樓,臨著小石山一側的懸崖。只有這麼四間上房,被於濛全包了。

    李雲心像一陣風一般到了三樓的走廊里時,正看見於濛端了一支蠟燭,往他那房間裡瞧。

    他就在於濛身後現了身,陰測測地低聲問:「看什麼?」

    在這樣一個夜裡身後忽然出現這樣的聲音,於濛的手微微一抖,燭火就一陣搖晃。隨後才轉臉看見李雲心。

    他輕出一口氣:「我來問你,接下來的幾天做什麼打算。」

    隱約聽見住在樓下的客人踩著樓板的咯吱聲、咳嗽吐痰聲,李雲心便推開門:「裡面說吧。」

    這時代,即便是好些的客棧隔音也好不到哪裡去建成三樓多為木質,以他從前那個世界的標準,簡直就是隔了一層窗戶紙而已。

    兩人進了門,李雲心便凌空隨手畫了一個橢圓,一個半圓,再添一條線。

    於是一盞小油燈當的一聲落在桌面上、嗡嗡轉了兩圈,亮起來。他畫出來的這油燈光比於濛手中的蠟燭光亮得多且沒油煙,剎時將屋子裡照得如同白晝。

    於濛看看手中的蠟燭,便吹滅了。然後微微皺眉:「你……還是不要動用妖力的好。你是陰神。一旦妖力耗盡了,要跌落境界的。」

    李雲心只笑了笑,走到床前,也沒有鋪被褥、盤坐上去。這個模樣,看著竟然是要打算吐納調息了。

    於濛就坐到桌前,想了想:「並不是要催促你。我也知道你用化虛為實的手段,是要消耗極多的妖力的。但我並不要為她們求什麼神通廣大的身體,只消是個強健的普通人便可。」

    「因此問你接下來幾天作何打算。眼下……妖魔和玄門的人都到了小石城附近。大概業國很快就會成為天下戰場。依我之見眼下最穩妥明智的法子,就是我們找一處避世之地。你好好調息、恢復你的妖力,再從長計議。那麼明天,我覺得」

    「明天我到我二哥那裡走一趟。」李雲心閉眼、五心朝天,輕聲道。

    於濛愣住了。李雲心說這話,就好像他那二哥住在他隔壁、且溫和善良一般說得隨意輕鬆極了。

    「怎麼改了主意?」他皺眉,「你應該清楚你如今的狀況再去見了你那二哥,是什麼下場。想要送羊入虎口麼?」

    李雲心微微揚起嘴角,算是一個微笑。仍閉著眼:「明天的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也許一兩個時辰之後的我也不是如今的我了。」

    他說了這啞謎一般的話,又平心靜氣地調息起來。

    於濛想了想,站起身:「你是說到了明天,你的妖力會恢復。」

    「一些。」李雲心說。

    「你在外面想了一個晚上……想到了法子?」於濛口氣聽起來有些驚詫。

    實際上任誰聽到這個消息都會覺得驚詫。真境的妖魔,重傷妖力幾乎耗盡,卻說能在一夜之間恢復。倘若不是了解李雲心,他會覺得李雲心已經瘋癲了。

    「是想了一個法子。」李雲心淡淡地說,「但我那個法子,需要的時間更多,要經歷的波折也更多,且相當冒險。但今夜,有人送了我一樁好事來。」

    然後他將那樁「好事」,撿能給於濛說的,細說了一遍。

    於濛皺起眉,想了一會兒:「你是說」

    「你回絕了這件事。但到了如今又覺得,他們必然還會為你在渭水的龍王廟開光、好助你恢復妖力。於是你就放棄了你自己之前所想的辦法、打算就用這個更便捷的法子了。」

    「嗯。可以這樣理解。」

    「既然現在也是接受了……之前何必拒絕呢?」

    李雲心笑了笑:「拒絕是態度問題……原則問題。至於接受,是因為我不是死腦筋。」

    「……這種事你竟然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於濛沉默了一陣子,「好吧。那麼就是說這只是你的推測。而你基於這個推測,對我說明天要去會會你那二哥。然而沒有想過,萬一你的推測是錯誤的怎麼辦呢?譬如說那木南居的主人一氣之下,將你的渭水也拿走了?」

    「應該不會錯的吧。」李雲心聳聳肩,「我覺得我猜得到她的想法你得讓我靜一靜。我得騰空雪山氣海。萬一一會兒給我開了光願力湧進來,傷了我的經絡可就麻煩了。」

    或許是因為那兩個姑娘的事,於濛稍稍急躁起來。他皺眉:「我是說,萬一你猜錯了她的心思,你總該有第二個章程。眼下不是冒險的時候……」

    李雲心忽然睜開了眼。

    於是於濛的話停住了。他看到了李雲心眼眸中一閃而過的金光。

    而這個房間,也在這一瞬間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仿佛有什麼無形的力量,自極遠極遠處……從窗戶的縫隙里鑽進來、從門板中鑽進來、甚至從地毯下冒出來。然後,匯入李雲心的身體當中。

    於濛有了某種感覺。如果說這幾天的李雲心,是一隻外表看著還好,但內里實則空空的罐子,那麼到了這時候則有千絲萬縷的細小水流,正在往他這罐中匯聚了。

    他微微張開嘴:「你……」

    李雲心平靜地笑起來:「我說過。我想我了解她的想法。她也了解我的。」(未完待續。)



第三百五十七章 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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