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韋爾斯對仙德爾·柯林斯的感官很複雜。
一來,他認為這姑娘智慧不高——若他還是富貴人的身份,必然要這樣想。
可他現在是個窮人,百病纏身的老廢物。
那麼,這姑娘的行為就不由讓他感動了:這個蠢丫頭。
他想。
這個蠢的,以後准被騙的,要我還是從前、絕不看一眼的…
真誠的蠢人。
他這樣想著,卻控制不住被這『愚蠢』人的行為,刺激的眼淚橫流。
一生到頭,卻是個他從未想過幫助的人,幫了他。
「…謝謝,柯林斯小姐。」
「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
他的確不知道。
因為房間裡的垃圾根本沒有收拾乾淨——仙德爾和車夫只是潦草騰出個能讓三人落座的地方。
很快,車夫就離開了。
接下來的十分鐘,仙德爾像個鄰家女孩一樣,不顧禮節的和他談了起來:期間頻繁出現了一些真正淑女不該使用的詞彙。
從前韋爾斯厭惡,現在,卻讓他感到無比真實。
再然後。
車夫回來了。
他小聲對仙德爾說了幾句後,兩個人起身攙扶著老韋爾斯,將他帶離房間,送上馬車。
靜音的,定做的馬車。
他們一路離開東區,這個他本以為自己墳墓的地方,穿過十字街,往原本的住處去——沒錯。
原本的。
仙德爾·柯林斯沒有隨便找個地方安置,作為所謂的『報恩』——她竟然真的買下了他當時抵押給銀行的房產。
「說實話,先生。我本來想給你買個更好的。」
仙德爾說。
「但我的管家提醒了我:真正的男子漢該從摔倒的地方爬起來。」
到了地方,她打開門,攙扶韋爾斯下車。
「所以。」
她說。
「我將它買了回來,為慶祝約翰·韋爾斯的新生。」
在那個陰翳潮濕,雨水如時不時漏出的尿液的下午,老韋爾斯失去了他的住處。
而這個陽光溫暖的下午。
它回來了。
它和陽光、花草、泥土氣味,和希望、未來、人生…
一塊回來了。
它們被安置在包裹中,由一個名叫仙德爾·柯林斯的善良姑娘打包,系上如她臉蛋般稚嫩、如她雙眸般純粹簡單的結,提著,親手交給了他。
約翰·韋爾斯說不出話來,激動的快要昏過去,牙齒敲著小鼓,在沿路花草的歡迎下一路敲了過去。
「我的房子…」
他伸出手,撫摸剝落的牆皮,門牌,他曾經親手釘入土裡的箱子。那些花草還是一樣的臉,似乎並不認為自己二次易主,只是真正的主人出了遠門,現在才回來而已。
「我的房子…」
仙德爾掏出手絹,用食指頂著,沾了沾老人鬆軟發皺的眼角。
「是的,您的房子,韋爾斯先生。」少女笑容明朗:「從今天開始,它重新屬於您了!」
這太貴重了。老韋爾斯拒絕。
他已經是個渾渾噩噩,將要死去的老傢伙,再也配不上、養不起這樣的房子。
他沒有錢添置家具、僱傭僕人,甚至他連從客廳到臥室的路都走不順暢——走廊對於他,都已經算得上寬暢。
「我想,我理解您的心情了。」
老韋爾斯終於冷靜下來,強迫著自己從這場人造的美夢中驚醒。
「我理解您,柯林斯小姐。」他說,「但我要拒絕您的好意。不是我不知好歹,而是我的身體不允許我接受如此善良的饋贈——您只要將感情交給我,就夠讓我心滿意足,而房子…」
他推辭,卻被姑娘不由分說地『請』進了屋。
房子裡的布置改了許多,可唯一不變的就是客廳壁爐上的那副畫:他和他妻子的畫像。
仙德爾把他扶入沙發,熱了水,差車夫燒上壁爐。
而老韋爾斯,則有大把時間回憶從前:他是如何從一個泥腳趾混到穿上體面衣裳,結識妻子,事業越做越大——這屋子保存了他一部分的記憶。
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
死在這房子裡,也許才是最好的結局?
老韋爾斯怔怔出神,卻被一縷晃動的熱氣打斷了。
仙德爾笑吟吟端著瓷碟和闊口杯,鬧人的在他面前晃了晃。
作怪的蠢姑娘。
這樣想著,韋爾斯還是露出一口爛牙,笑了起來:「…謝謝您,小姐。」
他說。
「我們就不必這樣客氣來、客氣去了,韋爾斯先生。」姑娘撅了噘嘴,把那碟子小心放到老人手中,自己則在他身邊坐下,打量起房間。
「真棒的房子,是不是?」
「是啊。」老人抿了口茶,悵然:「我曾經花了大心思在裝飾上。為了讓它更有格調,顯示主人不凡的品味——包括那堵牆,你瞧,對,那裡原本該有幾幅彩畫。」
少女嘟囔:「該死的銀行家。」
老韋爾斯大笑:「是啊,該死的銀行家。」
一老一少同仇敵愾,氣氛逐漸活躍起來。
「不過我倒得慶幸它們沒有拆了我的壁爐,留下了我和我妻子的畫像——還有,」他輕輕踏了踏地板:「每一塊木頭都不便宜,我委人越洋運來的,當時花了不少錢,妻子還因此和我吵了一架…」
仙德爾咋舌:「每一塊?!」
老人很享受她驚訝的表情——在那個年頭,許多來做客的人也是這樣的表情。
「是啊,小姐。這種木頭可不好找。」
韋爾斯告訴仙德爾,他有時甚至自己親自上陣,和粉刷匠、木工一塊動手,討論、幹活——可以說,這房子裡里外外都有他的痕跡。
「看來我的決定無比正確,」少女高興極了:「從銀行買回來,使它免於庸人糟蹋。」
韋爾斯笑著搖頭:「我也是個庸人,小姐。您難道還看不出來嗎?我若真有地位、權勢,就絕不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遠洋貿易詐騙案鬧得沸沸揚揚。
許多人都在這個彌天大謊中受了騙,破了產,直到現在,報紙上都時常出現對這團伙身份及涉案總額的猜測——
可實際上。
真正破產的,都是沒有根底的人。
比如他。
比如某個跳樓的醫生。
「我希望有人能抓住這伙罪犯,哪怕拿不到一分錢,我也希望他們能被吊死…」
老韋爾斯低聲說了一句。
仙德爾只是垂眸聽著,為他續上了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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