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日,沈瀾都神思恍惚,悵然若失。見她這般,裴慎蹙眉道:「是叫你夾一筷槐葉淘,不是蜜漬梅花。」
沈瀾驚覺,連忙收回手中三鑲銀箸:「對不住,爺,奴婢走神了。」
裴慎冷下臉:「下午讓你磨墨,你拿筆洗當硯台使。叫你泡盞清茶來,你弄了杯桂花木樨茶。如今連布菜都布不好了!說罷,什麼事弄得你一整日夢魂顛倒、神思不屬?」
沈瀾稍顯沉默,見她這般,裴慎冷下臉來:「莫不是見那瓊華脫了奴籍,心生艷羨?」
沈瀾正猶豫,可否要藉此機會說明白,也好求個良籍。瓊華脫籍如此容易,不過是裴慎一句話罷了,沈瀾若不試一試,心中實在不甘。
她正要開口,一抬眼,驚覺不對,裴慎臉色冷若冰霜,如山巔霜雪,泛著股砭骨的冷勁兒。
裴慎城府極深,素日裡喜怒不形於色,微笑不一定是喜,冷臉也不一定是怒,可那都是面對官場同僚。對她一個丫鬟,有什麼裝模作樣的必要呢?
心知裴慎已是惱怒,沈瀾急急止住話頭,緩了口氣,只垂首道:「爺誤會了。奴婢之所以總走神,只是想著要不要出府一趟?」
聞言,裴慎竟緩了神色,面帶微笑:「出府做甚?」
見他這般,沈瀾心中越發警醒,小心斟酌:「爺說笑了。奴婢不過是見了當年舊人,一時間心生感慨罷了。若不是爺將奴婢留在身邊,只怕奴婢逃出劉宅後便要無家可歸,任地痞流氓欺凌。」
聞言,裴慎便看她兩眼,明知她是個狡獪性子,這番話里幾分真幾分假尚未可知。可她話說得甜,素日裡辦事妥帖無半分憤慨之意,便當她這番話是真的罷。
裴慎淡淡道:「知道便好。」
沈瀾度過一關,只覺後背薄汗涔涔。她心知脫籍一事不能再提,否則便是自尋死路了。
想了想,沈瀾小心道:「爺,奴婢大膽問一句,不知劉媽媽是否已入獄?」
裴慎見她面色微微蒼白,想來是剛才嚇著她了。便點點頭,只夾了幾瓣蜜漬梅花,權做安撫:「嘗嘗。」
「謝爺賞賜。」沈瀾見桌上只裴慎一雙銀箸,總不能用公筷吃,便只好拂起袖子,以手指捻住了那兩片薄薄的梅花瓣。
剝若春蔥的指尖,沾了些琥珀色的糖汁,捻弄著淡粉色的梅花瓣,送入了嬌嫩潤澤的朱唇中,香舌一卷,三兩下便消失在雪白的貝齒中。
裴慎呼吸一窒,血氣湧上來,周身俱是熱意,四角冰盆全然無用。他兀自鎮定了半晌,到底拂袖起身:「沐浴!」說著,大步進了淨室。
沈瀾茫然無措,只覺此人果真反覆無常。方才還好好的,況且她話還沒說完呢,沐什麼浴!
沈瀾忍著氣,只垂首,照常替裴慎沐浴更衣。沐浴後的裴慎約摸是心情好多了,歪在榻上,捏著卷尚未看完的《青瑣高議》,只閒坐讀書。
沈瀾站在他身後,一邊拿著乾淨棉帕,細細替他絞乾濕發。
室內一片靜謐,唯獨窗外間或幾聲蟬鳴,月華透過軒窗在榻上鋪出一片雪色,映得三兩燭火暖黃可親。
「爺,頭髮絞乾了。」過了會兒,沈瀾道。
裴慎嗯了一聲,只隨意扔下書,問道:「你白日裡問那鴇母做甚?」
沈瀾踟躇片刻,到底開口道:「我自己有爺庇護著,已是衣食無憂。可若劉媽媽入獄,想來那劉宅也被封了。瓊華和留在劉宅中的姑娘們只怕是無家可歸。」
裴慎不為所動,嗤笑道:「你白日裡已發了一回好心,如今到了晚上,又要來做好人。你是女菩薩不成?」
朦朦夜色里,沈瀾忽有幾分惆悵:「我與她們一般無二,俱是身世浮沉雨打萍。我不是想做菩薩,只是心有同感,想著能幫則幫罷了。」
裴慎蹙眉:「日後這般話莫要再說。什麼身世浮沉雨打萍,著實不吉利。」
見沈瀾應了一聲,裴慎這才滿意道:「且安心,你既跟了我,必不會叫你無枝可依。」
沈瀾只微笑著,應了一聲:「謝過爺。」人生來就該做一棵樹,只管挺直了脊背向上長去,誰要當依靠你的藤蘿?
謝過裴慎,沈瀾這才垂首道:「爺,我可否出府一趟?」語罷,解釋道:「劉媽媽每年都會買十幾個生得好的女孩。資質上等的便教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中等的教些膳食女工,下等的便教算賬掌家。」
「一年一年的裁汰,裁汰了的賣給妓館回本,直到最後剩下四五個養成了的瘦馬便高價賣出去。故而劉宅中有許多小女孩,小的才六七歲,大的也就十一二歲。」
沈瀾憂慮道:「這些女孩有的是被人牙子拐來,有的是被親人賣了。劉媽媽下獄是好事,可這些孩子不僅沒了棲身之所,也無家可歸。」
裴慎只無動於衷,這天底下苦命人多了,若他見一個便憐一個,日子也不必過了。
「府里收不了這麼多丫鬟。」
沈瀾垂首:「爺,我沒想著收她們進來。只是想出府一趟,去見見瓊華。」
裴慎蹙眉:「你去做甚?」
「我從劉宅逃出來的時候帶了好幾根金簪銀簪,我想去當了,約摸能有個三四十兩。加上我身上七十餘兩銀子,共計百餘兩左右。」
「託付瓊華花個四十兩買個便宜些的民居,無需什麼青磚漢瓦,便是破爛些,能有片瓦遮身即可。不想歸家或無家可歸的女孩子便可以住在這裡,十幾個人湊在一起,沒有閒漢強人敢近身。」
「再花三十兩請一個技藝不錯的繡娘,共計請兩年,教她們點繡藝,將來也能有份手藝餬口。」
「最後三十兩便一分為二,一年掏十五兩,只買些料子給她們,且回購她們的練習之作。若勤加練習,兩年後她們便能去繡莊接些簡單活計了。」
聽她說完,裴慎卻也不答話,只暗自忖度,沁芳到底是愛錢還是不愛錢呢?她當日分明極在意月銀,卻又捨得下百兩銀子做善事。
思及此處,裴慎難免問道:「百餘兩銀子已是尋常人家五年的嚼用,在外頭能添置十畝上好的水澆地,你也捨得?」
沈瀾毫不猶豫:「那銀子本就是姑娘們賣身的血汗錢,取之於她們,用之於她們,也算用得其所。」便是沒有遇到裴慎,待她逃出去,將來有能力了,一樣要回來救一救這群姑娘們的。
語畢,見裴慎遲遲不說話,沈瀾微微焦慮,還以為裴慎不肯答應。
實則裴慎見她穿著薄薄的細布夏衫,眉間籠著輕愁,燈火朦朧之下,愈發弱不勝衣,不由得心生憐惜。
她這般羸弱心軟,若年紀到了放出府去,恐怕頃刻間便被人剝皮拆骨。倒不如留在府上,他也好看顧著。
裴慎一面想,一面輕斥:「你倒心善。那點錢自己留著用吧。」說著,便要將陳松墨喚進來,叫他支取三百兩去辦此事。
沈瀾連忙開口:「大人如今正守孝,哪裡好吩咐下屬去辦此事?若有言官風聞奏事,豈非不美?況且我與瓊華等人俱相熟,倒不如由我去,一則俱是女子不起眼,二來也免了大人沾上性喜漁色之名。」
她除了想幫一把瓊華等人,也是要藉機出府打探一二,若是陳松墨去辦,她便還要困在府中,等趙娘子有空方能出去。
「不好。」裴慎搖頭道:「你一介弱女子,孤身出去我哪裡放心。若要陳松墨陪著,那不若叫他單獨去辦便是了。」
見燈火下裴慎神色淡淡的,沈瀾也不敢再爭執,唯恐暴露了心思惹了裴慎警覺反倒不美。罷了,且等等趙娘子罷。
沈瀾計定,便道:「大人,我可否給瓊華寫封信?且在信中囑託她一二。」
裴慎便起身去了楠木翹頭案前,招手道:「過來,你且來寫便是。」
沈瀾只草草研墨,將自己的計劃一一道來,又說若無人想靠繡藝生活,便將那百餘兩銀子按照人頭均分,各人自奔前程便是。說到底,大家都有自己的心思,她只想著幫人一把,並不願強迫別人。
沈瀾正斟酌字句,誰知身後忽傳來幾聲悶笑。她納悶地回頭望去,只見裴慎興味盎然,拿著筆點道:「你這字毫無筋骨,若三歲稚兒,竟是個花架子。」
沈瀾臉不紅氣不喘,毫無羞惱之意。她來此地一年,除卻熟悉環境,苦思冥想如何逃跑,剩下的時間俱在惡補禮儀、品香研墨,學些唱曲小調,額外加學一些房中術。像習字這些需要積年累月方能有成果的事,沈瀾根本來不及培養。
「那鴇母竟是個面上光,莫不是個騙子?」裴慎笑。
沈瀾好奇道:「鴇母還能有騙子不成?」
「自然有。」裴慎握住她的右手,只覺握上了一團瑩潤細膩的軟玉,「常有人買了女孩子,調.教個幾天,胡亂教她們背幾首詩,便帶去主顧面前,只說這是個上等瘦馬,要價千兩。外地來的客商常有人被騙。」
沈瀾一時大為驚奇,只覺古往今來,世事流轉,獨獨騙子永遠都有。
說著,裴慎立於沈瀾身後,帶著她的手,只一筆一划教她寫信。
一豆燈火,兩三蟬鳴,裴慎心中一派寧靜,只一邊握住纖纖玉手,一面嗅著她鬢髮間盈盈暗香,芬芳輕盈,不像花,莫不是槐葉?或是脂粉香氣?
想了一會兒實在沒什麼頭緒,只一心二用地想著她怎麼連根釵都不用?若用上蝶戀花銀絲吐蕊簪,蝴蝶振翅欲飛,花蕊微微顫抖,綴在她鴉鴉鬢髮間,必定好看。不用銀簪,用玉簪也好,白玉蘭簪,通體溫潤
「爺,寫好了。」沈瀾退開半步,鬆了口氣。裴慎弱冠之年,已是成年男子的體型,胸膛貼著她的後背,熱得像團火爐。
「哦。」裴慎眨眨眼,只緩慢應了一聲,這才鬆開手,略有幾分悵然若失。只是悵然過後,忽又朗笑出聲。
原來紅袖添香夜讀書,竟是這般滋味。
沈瀾只迷茫的看著他,不知他為何笑。半晌,只聽見裴慎啞聲道:「沁芳,日後閒來無事,我教你讀書習字可好?」
沈瀾略略思忖片刻,便答應了。
按理,兩人握筆學習時過於親密,沈瀾怕裴慎起了心思,本不該答應的。可偏偏裴慎要守孝三年,必定不會在此時動她。
加上在古代,接受教育的機會何其難得,如今有名師指點,為何不答應?但凡能寫的了一筆好字,將來出了府,扮成男子做個賬房也夠養活自己了。
「多謝爺。」沈瀾頭一回如此真誠。
裴慎微微翹起嘴角,復又將她虛虛摟在懷中,貼著她纖細的脊背,握住她剝若春蔥的手指,在她耳畔低語道:「先學握筆姿勢,當以五指執筆,指實掌虛」
「是這樣嗎?」
「我教你」
此時良夜燈光簇如豆,喁喁低語今宵後。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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