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轟隆!轟隆!
令人望之膽寒的軍隊爬上地平線,向著葛長部落雷霆般壓近。
那從大地之上隱約傳遞而來的震顫感,很快變得無比清晰,宏大的戰鼓聲震徹耳膜,催人膽寒。
葛長部落內。
所有族人都聚集在了祭台上。
人們聽著耳畔愈來愈清晰的戰鼓聲,一個個面色慘白,慌作一團。
有些葛長部人趁著四下騷亂之時,選擇直接從此間逃跑,而大部分葛長部族人還是選擇將目光投向了祭台中央——那六層的高台之上,企望於部族的祭司們、正置身於火灶中的方伯,能夠給他們指明方向。
但台上的七八個祭司更能看清遠處的景象。
令蒼穹一片漆黑的"大儺"***於烏雲之中,甚至還有四尊神靈被滾滾戰車、甲士裹挾著,朝葛長部族壓近——祭司們預料到了大王對叛逆的討伐必然堅決而強勢,卻也未預料到大王的討伐竟然如此強勢——他竟然直接派出了四尊神靈,來討伐葛長!
台上這將渠包圍起來的八個祭司,本身甚至都只在"大人儺"的層次。
他們的儺在那恐怖的、唯有貞人儺才能駕馭的"大儺"面前,只有被吞吃的結局,根本不可能與之匹敵!
更何況,大商軍隊之中,還有四尊神靈——
是甚麼令大王如此大動干戈,竟然直接派出神靈來征討葛長?
是因為方伯如今還意圖成為人神,此消息被"天"所感知,因而惹得大王震怒,降下雷霆懲罰?
還是……
祭司們將遠處的情景看得更清晰,也就對此更加恐懼。
他們臉上的惶惑幾乎凝聚成實質,甚至有兩個祭司趁此時騷亂,有轉身首先出逃的跡象——渠在這時拽住了那兩個想要逃跑的祭司,二者一旦逃跑,勢必在部族內引起更大的騷亂,將局面徹底倒向不可控制的方向!
渠看著不斷壓近的軍隊,臉色同樣畏懼。
其腦海里亦有諸多疑問盤旋,這種種疑惑,在他看到慌亂人群里,如一根石柱般靜立不動的蘇午之時,忽然間都迎刃而解——大王如此大動干戈,根源想來不在葛長,而在於午王!
真正能撼動天帝的神靈出現了!
午體內的神靈,就是那樣可以與天帝爭鋒的神靈!
所以大王嚴陣以待,他派來這支神靈的軍隊,征伐葛長只是順便的事情,殺死午王才是最主要的!
「我有辦法!
我能幫族人擋住大王的討伐!」渠大聲叫喊著,他擔憂於族人們不相信自己說的話,於是一邊叫喊,一邊鼓摧起體內的"儺",滾滾黑煙頓時從他眼耳口鼻之中湧出,黑煙之中,散發出災晦不祥之氣韻。
一道漆黑色、燃著黑火的蛇影盤繞著渠的脖頸,那蛇身一端,長出了漆黑山羊的首級,山羊垂下的雙耳之間,纏繞著一黑一白兩條小蛇。
足以比肩遠處烏雲中的"大儺"盤踞在渠的頭頂!
大儺一現,周圍八個祭司身上搖曳的陰影,登時被壓回了他們各自的軀殼中!
他們看著渠頭頂的羊首雙蛇儺,既敬畏,又難以相信!
「大儺!」
「貞人儺主!渠,你已經成為了貞人儺?!」
「你從前只是一個夫儺!」
「渠有辦法救大家!」
「渠是貞人儺!他有辦法!」
祭司們震驚地吵嚷了一陣,他們的叫嚷漸漸匯聚起來,變成了一種聲音,他們將希
冀的目光盡皆投向渠,因這些祭司們篤定的反應,引來底下葛長部族人們也漸漸鎮定了起來,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渠。
貞人儺的威名,大家還是都聽過的。
而一個最低等的夫儺,在短短一日之間,忽然就連連躍過數個層次,成為了貞人儺,這件事就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有說服力了。
渠如今其實並非"貞人儺"。
他雖然確實躍升了數個層次,但如今亦只是"太僕儺"而已,距離貞人儺只差一步。
那些祭司之所以將他的儺誤認為是貞人儺,是因為他的儺顯發出的那種氣韻,確實是唯有貞人儺能駕馭的"大儺",方才會散發出的氣韻。
這一日間,渠的經歷十分奇異。
細說起來,一日夜也說不完。
此下他也不管大家將他誤認為是"貞人儺"這件事情了,他直將目光投向蘇午,道:「我的辦法就是如今祭祀一位新神,使他成為天帝——他成了天帝,大王也會害怕,大王的軍隊也就不敢來強攻我們了!」
轟隆!
這時,渠與幾位發愣的祭司身後,那被封死、但泥漿未乾的"火灶"直接被推得倒塌了。
葛長氏的方伯"雄"從那面倒塌的牆壁後跨步而出。他看著渠,向渠問道:「新神在哪裡?」
外面的喧鬧聲、慌亂的叫號聲,雄在火灶內盡皆聽得清楚。
其與此時出現,出現的時機卻也恰到好處,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新神"之上——
縱然真有新神,莫非真能比肩大商天帝?
若真能比肩大商天帝,葛長——是否也能成為另一個大邑商?!
「午王!」
渠伸手一指祭台下的蘇午,他微微躬身,滿眼敬畏地向身旁的雄介紹起了蘇午,「午王體內的神,就是還沒有位列天廟之中的新神!」
「王……
你稱他為王?」雄眼中閃動著奇異的光芒,他看到台下的蘇午,立時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氣質,台下那個人就好像是一根石柱,僅僅站在原地,天崩地裂的恐怖氣象,就完全被那個人定住了。
對方站在台下,卻比高台上的所有人都更雄偉英拔!
僅僅一個剎那之後,雄就恭恭敬敬地向蘇午跪倒了下去:「大王,請您幫助我們抵禦大商的討伐!」
一眾祭司見方伯都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也一齊跟著向高台下的蘇午跪倒。
隨著一眾祭司跪倒,高台下的葛長部眾齊刷刷跪倒一片!
渠亦跪倒在地,喚道:「大王!」
眾皆山呼:「大王!」
所謂"王",天下所歸往也。
《說文》曰: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者,王也!
「我來抗禦大商軍隊。
你們往周去,歸附於周罷。」蘇午向葛長部所有人說道,他聲音平靜,內中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這是久歷鬥爭而百折不撓者,積年累月養煉出來的一種獨特氣質。
眾人聞聲紛紛答應。
「渠,請你氏族為我祭祀,助我列入天廟之中。」蘇午接著說道。
他話音一落。
渠恭敬點頭。
但葛長部落中的人們卻都瑟瑟發抖著,變得畏縮了起來——一場迎新神入天廟的祭祀,何其之盛大?
這場祭祀一旦舉
行,需要的人牲人殉怕得有數百之眾!
若那位"午王"體內的神靈,真正能列入天廟,成為"天帝"的話,那麼葛長部付出的人牲人殉便不止數百了,或許得數千,乃至萬眾,才能滿足這場祭祀的需要!
氏族人的恐懼,蘇午與渠同樣清楚。
蘇午未有多言,一層層猩紅螺紋便自他周身震飄而出,一具具沉寂的厲詭就此擺放在了他的腳邊。
感應著那些沉寂厲詭身上隱隱散發出的氣韻,跪在地上的雄悄悄抬頭,看了眼蘇午腳邊的一具乾屍,只看一眼,他便神色大駭,差點驚叫出聲,幸而最終關頭他緊閉住了口。
——那堆放在蘇午腳邊的所謂"乾屍",其實亦是一尊神靈!
並且是極其完整的神靈!
這樣的神靈不在天廟之內,可以稱之為詭,然而它距離成為神靈,也只缺少了一道祭祀天廟的儀軌而已,一如蘇午當下的詭形狀態。
而蘇午接下來的言語,便叫雄與在場幾個祭司心中掀起狂瀾:「以這些詭類作為祭祀需用的犧牲。
這場祭祀禁絕傷害人命。
假若天廟不喜此類祭祀犧牲,使我不能列入天廟,此事也就作罷。」
「好!」
渠眼中的敬畏幾乎漫溢而出。
跪在地上的隨此時起身,向蘇午說道:「王,請由我來為您持旌節。」
天帝者,蒼天之主。
其列入天廟之中的祭祀儀軌,與普通神靈拜入天廟之內的儀軌有許多不同,其中最為明顯的一點即是:普通神靈拜入天廟,需由祭司向天奏稟,而後占卜,占得吉卦以後,則表明蒼天准允其神拜入天廟,反之其神則會被天廟拒止於門外。
而欲立天帝之神列入天廟,需由使節向天通傳。
使者持旌節通傳天廟,若天廟大開其門,則使者亦能獲得絕大利益,其神靈能順利列入天廟,登極稱帝,反之使者首先橫死,祭祀之儀軌就此而絕。
渠聽到隨的言語,猶豫了一下,同蘇午解釋清楚了個中內情。
蘇午目視於"隨",眉頭緊皺:「我亦可以厲詭作旌節,不需消耗人命。此事未必能成,你不可為此徒耗性命。」
在蘇午看來,自身這場列入天廟登極天帝的祭祀儀軌,其實十分簡陋。
祭祀之中,沒有合乎蒼天胃口的"人牲人殉"。
主持祭祀的儺主,甚至連貞人儺都不是。
此般儀軌之下,他自覺詭形能成為"天帝"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又想嘗試一二,或能藉此一窺天廟究竟,是以著力促成這場簡陋的祭祀,而隨加入進來,於他而言,便無異於送死了。
自然是需嚴辭拒絕。
但是,隨如今卻有自己的堅持:「大王體內神靈,必然成為天帝。我持旌節往去天廟,能獲得很大好處。
我如今只是一個祀余之人,如能助大王登極為帝,以後必定是"帝阿衡"了,可以和伊尹那樣名傳天下,受享天廟中的祭祀。
我一路追隨您至此,您為何連這個要求都不答應我呢?」
隨一力堅持。
蘇午更不能與之明說,自己覺得這場祭祀很大可能不會成功,眾目睽睽之下,他如此言語,必然攪亂眾人的信心。
既然如此,他也就點頭答應了隨的要求。
縱然祭祀失敗,他多出些力,保住隨的性命就是。
如此,在渠的張羅之下,這場簡單的"帝登極祭祀"
很快展開來,因為渠如今尚且不是貞人儺,他都無法舉辦一場盛大的"周祭",而葛長部落的資源,以及今時面臨的局面,也確實讓他們支撐不起一場周祭了。
蘇午索性就令渠依舊如先前一樣設坎祭。
畢竟,據渠所言,能夠成為天帝,第一看神靈的力量,第二看蒼天的態度,除此以外,其餘種種反而只是天頭了。
其既如此言,蘇午自覺力量足夠,這件事在他這裡,便只看天是否同意了。
遠方的戰鼓聲尤在不斷壓近。
葛長部的大部分人都聚集在祭台四下,眼神緊張又嚴肅地觀看著這一場規格簡陋,但卻意義深重的祭祀——帝登極祭祀。
這場祭祀於其他任何時候,在任何人眼裡,都只會是一個笑話。
但在而今,葛長部所有人都為它賦予了種種不同但鄭重的意義,於是,它便不再是個笑話。
祭台上的火灶已被撤去。
一口鼎蹲坐於柴禾之上,柴禾下燃燒著熊熊大火,而三足鼎中的水液卻並未在大火之中被燒沸——蘇午從三清之腸中取出的祭品犧牲-那幾個殘缺的沉寂厲詭,已被投入鼎中。
它們將成為天廟門神的食饗,供其"食用"以後,打開天廟之門。
在那口大鼎之後,同樣架著一堆柴禾,隨就站在那堆柴禾一旁,待到作為主祭的渠完成娛神儺舞,念誦祭文祭祀過神靈以後,大鼎後的柴禾就會被天廟中落下來的火星點燃。
此後,隨作為持旌節的使臣,便需跨入火中,前往天廟之內,向蒼天通傳蘇午欲登極稱帝的事情。
部落之外,戰鼓聲持續轟響。
站在高台作為陪侍的祭司們,已能越發清晰地看到大商的軍隊。
場中的氣氛亦因為大商軍隊兵鋒臨近,而逐漸變得焦灼,渠在那堆柴禾前跳著怪異而原始的舞蹈,他面上塗著斑斕的礦石油彩,一滴滴汗水划過面上的油彩,便使之變得越發斑駁模糊。
而蘇午坐於渠身後不遠處。
在他的身前,擺著一尊小鼎,以及玉鉞、銅戈等禮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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