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莫良的父親有個儒意十足的名字,宮書禮。
光從字面就不難理解長輩給予他知書達禮的意願,他也不負厚望,順利的成為了江城市第二中學的一名語文老師,還是重點班的班主任。
最近的宮書禮有些犯愁,只因學校老一輩的語文組組長年歲太大,已經到了安度晚年的日子。
別看空出來的頭銜只有輕飄飄的一個組長之職,卻是可以統領整個江城二中的文學系老師,包括歷史和政治這類文科範疇。
光是一呼百應的威風也就罷了,學校這個略顯保守和老舊的升遷制度,讓許許多多的祖國園丁們,終其一生都看不到任何通天大道的跡象。熬白了頭,也不過一小小教師,蠟炬成灰淚始干恐怕還要加上幾滴辛酸淚吧。
在江城二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班主任要想往上攀登,除了在學生心目中最是威風八面的訓導主任,就屬一門學科的組長概率最大。
如此一來,眾多教師心中的香餑餑,引得無數不櫛進士和英雄好漢競折腰。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些喜歡波風捉影和眼神犀利的同學才赫然發現,原來,人前三尺講台上的道貌岸然,為了名與利,也有醜態百出的一面。
各種手法層出不窮,真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送禮的大有人在,套資論輩的多如牛毛,有的甚至能把八竿子也打不著的祖宗給聯繫到一起。
如果有人罵其無恥,這些人也巍然不動,引經論道地說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別看我和校長相貌不同,那是因為祖上分隔兩地,一筆是寫不出兩個董字來的。」
霎時間,董校長的董字洛陽紙貴,成了無數人攀龍附鳳的絕佳藉口。
雖說這個位置一天懸而未決,這些個為人師表們就會一天爭得頭破血流,但其實,他們心裡都很明白,宮書禮這個名字,才是候選名單里的座上賓。無論是從學識的深厚,還是資歷的豐富上來看,宮書禮是這些人永遠也繞不過去的一座大山。
在這群魔亂舞的間隙,語文組組長的最大熱門又在幹些什麼呢?
沒有四處奔走相告,沒有禮輕情意重,沒有老鄉見老鄉。這一天,沒有課程安排的宮書禮做了一件讓人大跌眼鏡的事。
一手提著深紅的塑膠袋,鮮艷的色彩讓人完全窺探不出袋中的事物。另一隻手上卻是一摞厚厚的書,兩根繩子用十字交叉法牢牢地捆住。
從外表上看,貌似也是送禮大軍中的一員,但仔細一琢磨,幾本書和承重不過幾斤的塑膠袋,這也未免太過形式主義了點吧。哪怕關係再好,這也不像是求人辦事的樣子,起碼從態度上來說,打臉的意味更加明顯。
推著跟了自己十幾年的自行車,斑駁的油漆就和宮書禮逝去的歲月一樣,日久彌新,但也飽經創傷。
將停車的架子豎好,宮書禮從車前的車簍中摸出了一把鎖,生鏽的粗壯鏈條無聲地訴說著曾經的物是人非。
宮書禮的舉動在外人看來多少有些多此一舉,如此老舊的自行車,別說小偷了,就是那些廢品回收站的,看完也只會直搖頭。收是會收,但這價格恐怕能讓雙方都不滿意。
如此一輛車,丟在路中央都顯礙眼,宮書禮卻表現的一絲不苟。鎖車對於他來說只是一種養成了十幾年的習慣,但在外人眼裡,一板一眼都顯的極為認真的宮書禮,更像是在完成一項古老的儀式。
鎖好車,宮書禮錘了錘跟著自己受苦了好些年的老腰,抬頭看了看這棟不貼瓷磚,灰塵撲撲的老式居民樓。
既然是老式,自然沒有電梯這類新鮮事物。宮書禮的目的地在頂樓,也就是7樓的位置,輕微皺了皺眉頭,宮書禮笑罵了一句,「人人都說我是老古董,那是沒有看到你啊。」
好不容易邁開步伐,手腳並用地走上七樓,宮書禮重重地拍著屋外的鐵門。
他也知道行為不矩,輕叩輕喊才不會擾得他人清靜,但屋內的「老古董」不僅思想陳舊,各處零件也已老化。眼聾耳瞎不至於,但不加倍音量,恐怕在門外站上一天,都不會影響到屋內人的絲毫。
「誰呀!」
這眼神和耳朵不好使,嗓音倒是依舊洪亮,不難猜出他的職業多半也和用嘴說書的教師有關。
「還你書的人來了!」
一問一答完全不似正常問候,或許除了他們二人,再也不會有第三人知道字句中的含義。
叮呤咣啷的聲音響起,鐵門轉動時發出了指甲摩擦黑板似的刺耳聲效,提醒著主人到了添油的時候了。
「哎呀,你說你來就來,還帶些用不著的東西幹嘛!下次再這樣,我可就把你拒之門外啦!」
相互打趣不在乎年齡,方式不同,給人的感官體驗也就不同。
年輕一輩多是言語上的爭強鬥狠,仿佛音量大,詞彙多,就能壓過別人一頭。
在宮書禮和屋內主人之間,哪怕一個點頭微笑,都有著十足的歷史氣息。除了兩人年歲擺在那,也和二人的形象氣質不無關係。
同樣梳理的整整齊齊的頭髮,同樣款式落後,但稜角分明的高領襯衣,哪怕是暑意漸起的江城五月,宮書禮的腳上,仍然是一雙看著就悶不透氣的光亮皮鞋。
「哪有什麼禮物,你我之間除了老妻不能共享,哪怕是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你要想要,儘管拿去。」
屋內主人晃動著手指,一副拿你無可奈何的樣子,「看你這副模樣,想必,是跑我這避難來了吧?」
「都說老而彌堅,看來你這老秀才不出門,一樣盡知天下事。」
屋內主人也不招呼客人坐下,自己倒是先行癱在了質地柔軟的沙發里,「你想說的恐怕是老而不死是為賊吧。這事還用想?就校內那些個眼高手低,行事浮誇的碌碌之輩,不用人說,我也能夠想像的出他們的一舉一動來。」
宮書禮報以苦笑,「你這一退,倒是萬事俱休,樂得輕鬆自在,卻是把我架在了火上烹烤,罵你一句老賊都是便宜了你。」
原來,眼前這位其貌不揚,滿頭白霜的老人,正是江城二中的風暴眼,以身體不適,急流勇退的語文組前組長,翁士禮。
被人指著鼻子罵賊,翁士禮連眼皮子都不抬,只顧低頭扒拉著袋子裡的吃食。
旁若無人地拿起一塊糕點,入口即化的滋味讓翁士禮閉眼陶醉,「十幾年了,沒想到還是當初的味道,如此難能可貴,也不知道還能繼續幾年。」
言者輕鬆,聽者肅穆,宮書禮的眉心皺成了「川」字,「這一次真不是假辭?」
「呔!」翁士禮一口糕點全噴在了宮書禮的衣服上,卻也不賠禮道歉,「你這損友,何時見我虛情假意過,要不是看著老董拿情義壓我,三番五次的請我留任,你以為我是那戀權不放的人嗎?如果你確有此意,恕我不忍惡客臨門,下次鐵將軍伺候!」
三言兩語就被殺得丟盔棄甲,看著對面吹鬍子瞪眼的翁士禮,真正留下來要收拾爛攤子的宮書禮總算領悟了何為店大欺客,「你這老貨,哪有故人重逢卻往外趕的道理,我只不過稍稍感慨幾句,你這炮仗似的脾氣就不懂得絲毫收斂,難道不知道我正左右為難嗎?」
翁士禮瞬間變臉,剛才還一副正義人士的樣子,現在換成老頑童的模樣。
彎腰低頭,眼珠子亂轉,翁士禮詭異笑道,「來,左右沒人,你倒是和我說句實話,這個組長,你想當不想當?」
「我要說不想呢?」
翁士禮頓時和罵道,「安敢欺我!」
宮書禮滿臉無奈,「你看,我還需要回答嗎?左右確實沒人,但左右也就你這一張嘴。」
翁士禮自覺反應過大,嘿嘿一笑,「無須在意那些細節,既然你想當,那還不趁機去老董那裡通通情,敘敘舊,來我這昨日黃花之地,不是將優勢拱手讓人,你這是老糊塗了呀!」
宮書禮也不反駁,而是突然問道,「嚴不嚴重?」
「你!」翁士禮正欲慷慨激昂,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問話給整懵了足足幾十秒。
一瞬間,原本還滿面紅光,精神抖擻的翁士禮,病容初顯,整個人都回歸到了花甲之年應有的樣貌。
「你這又是何苦呢?想當年,你一個,老董一個,小祝...」
「別提他!」被翁士禮一損再損的宮書禮都能視而不見,但一聽到這個「祝」字姓氏,立馬成了發怒的老虎,「此人休要再提,否則恩斷義絕!」
「十幾年了,也該放下了。」
宮書禮的表現就和樓下鎖車一致,沒有半點的含糊,「苟富貴,勿相忘!」
六字真言一出,翁士禮就知道宮書禮執念已深。都說時間是解藥,但是藥三分毒,解得了怨,又如何化得了仇呢?
「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們四個,只有他是對的呢?」
宮書禮將書推到了翁士禮的面前,「當初找你借書的人一共三個,老董前年已還,利息是副校長一職,你推辭不受;今天,我除了書,還帶了你最愛吃的糕點,以盡我綿薄之意。」
三人只說了兩人,翁士禮終於有所觸動,「他或許是忘了呢?」
宮書禮依舊工工整整地念道六個字,「苟富貴,勿相忘!」
翁士禮頓時淚流滿面,捶胸頓足地說道,「想當年,我最為看重的人,是他呀!為何淪落如此,為何!他連面都不敢再見一面嗎?」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們誰都沒錯,要怪,就怪這虛假繁榮的社會吧。」
看著暗自垂傷,陷入到往事輪迴當中的翁士禮,宮書禮默默地收拾著桌上的凌亂,將屋內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之後,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到了屋外。
最後看了一眼體力不支臥睡在沙發中的老友、老師,宮書禮輕輕地合上了房門。
背靠著房門,宮書禮終於可以放肆地說道,「我想忘,可我忘不掉啊!」
刻入年輪的傷疤,永遠不會隨風而逝,只會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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