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判才懶得理會他們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見江水源的解釋言之成理,還有大量詩歌佐證,心中已然信了八、九分,但他還是嚴格遵照程序,徵詢各位評委對這一爭議的看法:「各位評委,你們對此有何高見?還請不吝賜教!」
周執笏用力搖了搖油光鋥亮的大腦袋,然後長嘆一聲:「賜教?他不來教我們,我們就燒高香了,哪還敢賜教!反正大傢伙都見識過他的能耐,既然他說有這麼回事,那估計就八、九不離十,我們還能有什麼意見?」
一向眼高於頂的褚漢儀此時也是滿臉感慨:「我們這些評委也就仗著痴長几歲,在見識和方法上略高一籌,但真要論起對國學基本典籍掌握的熟練程度,只怕我們所有評委拍馬都趕不上他。哎!恨不晚生十五年,與這位少年攜手並肩,一起縱橫國學論難賽場,指點江山,臧否人物,將是何等的快哉!」
張紘難得和褚漢儀站在同一陣線:「確實如此!江水源同學對於國學典籍掌握的熟練程度,不僅我們自愧弗如,恐怕放在全國都是首屈一指的,至少我沒見過還有誰能對《全唐詩》裡的作品信手拈來的!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希望江水源同學能夠不驕不躁,負重行遠,相信假以時日,必定能夠成為一代學術大家!」
其他評委在讚嘆之餘也都紛紛搖頭,表示自己對江水源的辯解沒有異議,唯獨韓先汝提出了異議:「既然我今天坐在了這裡,裁判恰好又問大家有什麼意見,老頭子就占用大家一點時間說幾句閒話。首先說說剛才正反兩方爭論的『真理』問題。『真理』一詞到底在古籍裡面有沒有呢?我的回答是:有,但很少!」
江水源不禁暗自擦了把汗。
韓老先生說得沒錯,「真理」一詞在古籍中確實非常罕見,卷帙浩繁如《二十四史》,在整套書3213卷約4000萬字中,「真理」一詞出現的頻率也不超過一手之數!江水源之所以舉《全唐詩》中的詩句為例,不是因為對這本書最熟,而是因為這本書里「真理」出現的次數相對最多!
&然,也有可能是老頭子涉獵不廣、記憶未深的緣故,至少論及對《全唐詩》的熟稔程度,我就遠遠不如這位江水源小友!」韓先汝隨即話鋒一轉,「可是記得那麼多典籍究竟有何用處呢?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有些人是把學到的經典奉為圭臬、視同砥礪,不斷與自己的品行對照,逐漸汰洗去其中的污穢,直至思想純然無滓,言行無愧天地,與聖人等齊。有些人則是把學到的東西拿來炫耀,拿來謀生,乃至作為自己種種行為的理論依據。眾所周知,中華文明綿延四千年年,各種典籍浩如煙海,各類人物層出不窮,想要從古籍中尋找前人的言行事跡作為自己各種行為的先例和註腳並非難事,只要想找,總能找到。無論是修橋補路,還是殺人放火!
&在兩千多年前,孔子就有學者『為己』『為人』的說法,我希望在座諸位能夠好好琢磨什麼是『為己』、什麼是『為人』。尤其是這位江小友,應該對照著《韓非子·五蠹》及《史記·殷本紀》裡面的部分語句認真參悟!」
&非子》、《史記》都是國學基本典籍,江水源自然諳熟於心,稍微一想就明白韓先汝說的部分語句應當是《韓非子·五蠹》裡的「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以及《史記·殷本紀》裡描述帝紂的「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意思是說有些人掌握很多知識,不是用來追求正道,而是用來惑亂國法家規、掩飾自身錯誤,就像剛才江水源引用《全唐詩》中的詩句來論證此「真理」即彼「真理」一樣。
江水源惕然而驚,當下起身衝著韓先汝深鞠一躬:「汝雖打草,吾已驚蛇。謝謝韓老先生點撥!」
韓先汝滿意地點點頭:「響鼓不用重錘。明白其中道理就好,別讓自己誤入歧途!」然後他又望著常棣華說道:「我想說的第三點,是國學論難存在的意義以及比賽禁止西方哲學術語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今時今日國學的衰微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其實自晚清以來,失去科舉考試的支撐,加上歐風美雨的侵襲,國學一直在走下坡路。為了延緩國學的衰老和死亡,以經世大學國學院為代表的學術機構以及以國學論難為代表的推廣普及活動應運而生。
&然國學已經衰微至此,那它還有繼續存在的必要麼?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國學之於國人,就像草木之於土地、江河之於雪山,是中國人之所以成為中國人、中國人之所以仍是中國人的根本所在。我們之所以學習國學知識,不是因為它是教科書的一部分、中考高考的考點,而是因為它是抵達華夏先人精神世界的重要途徑;之所以舉辦國學論難比賽,不是因為它可以保送名牌高校,而是因為它是推廣普及國學的有效方法。
&於抵達古人精神世界來說,學習國學知識就是工具;對於學習國學知識來說,國學論難比賽也是工具;而對於國學論難比賽來說,辯論用的字詞、禁止西方哲學術語的規定其實也都是工具。古人說得魚忘筌、舍筏登岸的道理,你應該明白吧?過於講究字詞、執著勝負,其實有害大道!」
常棣華也是深鞠一躬,臉色赧紅地說道:「謹受教!」
韓先汝哈哈大笑:「年齡大了就喜歡囉嗦,而且逮著機會就說個沒完,還盡說些討人嫌的大道理,到處惹得神憎鬼厭。今天活該你們倒霉,被老頭子抓個正著,被迫聽了那麼多廢話。你們也別說什麼點撥、受教,只要別埋怨老頭子耽誤你們寶貴時間,我就心滿意足了!」
韓先汝所言「耽誤寶貴時間」可不是什麼客套話,他剛才這番高論至少占用了十多分鐘時間。裁判聞言趕緊接過話頭:「謝謝韓老先生的精彩點評!現在繼續剛才的問題。請問平橋二中隊,你們對淮安府中隊的辯解是否贊同?如果不贊同,請予以反駁,時間為2分鐘。」
連韓老先生都說有,還趁機敲打自己半天,自己敢不贊同麼?——儘管他也說了古籍中很少,但有毛不算禿啊!常棣華只好恨恨地答道:「贊同!」
裁判當即宣布道:「平橋二中隊贊同淮安府中隊的辯解,意味著淮安府中隊二辯沒有犯規。下面比賽照常進行,請反方二辯繼續反駁正方主將立論!」
儘管平橋二中隊這一記絕殺沒有達到預期目的,但也成功把淮安府中隊逼入到九死一生的險境,要不是江水源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估計現在淮安府中隊已經開始收屍了。即便如此,也把全體隊員嚇得夠嗆又夠嗆,一個個面色發白冷汗直冒。陳荻更是有如驚弓之鳥,重新發言時恨不得把一句話咬成七八段來說,尋常的理論辨析愣是被她說出了現代詩的節奏。
平橋二中隊也沒輕鬆到哪裡去,她們時刻小心提防,生怕對方使出一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她們隊裡可沒有江水源這種大牛來力挽狂瀾,真要被找出一兩個「真理」之類的詞語,絕對死無葬身之地!就這樣,雙方發言、提問都字斟句酌,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完全沒有之前揮斥方遒一瀉千里的痛快勁兒。比賽早早進入了垃圾時間。
同樣是小心翼翼地往外蹦詞兒,但兩隊心境卻截然不同。
淮安府中隊的隊員們除了有劫後餘生的慶幸,還有沒開賽就領先5分的有恃無恐,此時的心態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堅持到比賽結束就是勝利,所以他們打算將蹦詞兒進行到底。而平橋二中隊沒開賽就落後5分,所以著急挽回損失,可她們偏偏又對辯題不甚了解,想要發揮也沒有著手的地方,還有小心提防對方的偷襲,只能在蹦詞兒的同時焦急地等待時機的到來。
淮安府中隊已經死裡逃生過一回,還會再給她們第二次機會麼?顯然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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