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以南,白洋淀。
白洋淀乃是保定、滄州交界一百餘個大小淀泊的總稱。
北面是雄縣、西面是安新縣、南面是高陽縣、東面是文安縣,仿佛是河北中間的一個眼睛。
此處在戰國時為燕、趙邊界,之後為宋、遼邊界,爭戰不斷。宋時稱『白羊淀』,到楚朝,人們見到淀水汪洋浩渺,勢連天際,遂稱為白洋淀。
這一天,在白洋淀南邊的一小片水泊旁,王璫好不容易才把腳從沼澤里拔出來。
「好煩哦。」
把自己的腳拔出來以後,王璫又去拉他的馬,對這種走幾步就不小心陷在泥里的處境深惡痛絕。
好在有唐伯望幫忙,一會兒之後,終於把馬拉到了干硬的土地上。王璫一跤摔坐下來,脫了鞋刮泥,嘴裡依舊抱怨不停。
「衣服都泡爛了,唉,我就像一條臭魚。真是何苦來哉?又冷又餓又累,不如就讓建奴殺了我算了。」
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周圍卻沒幾個人理他。
帶了五千瑞軍出京,一路騷擾清兵糧道,現在這批人馬也只剩下兩千人。
原本唐芊芊派了唐伯望與白萬里來領軍,到後來連白萬里也戰亡了。只剩下唐伯望繼續領軍。
好在逃出雄縣後,他遁入白洋淀,甩脫了清後的追擊。
「建奴不追我們了。」一名瑞軍裨將從後面趕上來,對唐伯望說道。
唐伯望點點頭,嘆道:「這是看出來我們這支人馬不是楚朝虢國公親自率領的了。」
他語氣帶著失望。
王璫正坐在那刮泥,抬起頭安慰他道:「不來追也是好事,我們正好逃得遠一些。」
唐伯望搖了搖頭,道:「建奴不追,我們這支兵馬就失去了牽制的意義。」
瑞軍裨將名叫畢勝,也是草莽出身,指著王璫道:「都怪這無賴小子,扮得不像王笑。」
「嘿。」王璫就不愛聽這話,道:「我有扮的機會嗎?你們被建奴圍了,白將軍也死了。人家當然看得出不是我笑哥兒領兵。竟還能怪到我頭上?」
畢勝道:「當時的情況,就算王笑親至也沒辦法,建奴怎麼就能從這方面看出來。無非是你叫陣時縮頭縮腦,一點大將的氣度都沒有。」
「我懶得跟你多說。」王璫嗤之以鼻,也不明白這畢勝為何看自己不順眼。
他穿上鞋,依舊覺得鞋子裡的泥水膩人得很,肚子也餓得難受,加上受了涼染了風寒,鼻涕直流,只覺得苦得不行。
怎麼就淪落到如今這麼地步呢?
王璫思來想去,還是當初不應該把張嫂雇回來。
如果沒雇張嫂,大哥也就不會帶自己回京,自己也不會被支派出來……此時此刻還窩在濟南城裡陪著自家娘子吃好喝好。
心裡自怨自艾著,他坐在馬上,混在瑞軍之中走了好一段路,猛然想起一件要緊事。
「唐將軍,我們這是去哪?」
唐伯望回過頭,苦笑道:「你不是懶得管這些嗎?」
「不是,這……我看我們是一路向西走的吧?」王璫心中大急。
唐伯望已回過頭,也不答話。
畢勝跟著其身後,瞥了王璫一眼,目光中有些瞧不起。
王璫連忙趕馬上前,湊在唐伯望身邊,求道:「唐將軍,求你告訴我吧,就看在我笑哥兒跟你家殿下的交情上,別不理我呀。何況出京時,你答應過我大哥會照顧我的。」
他平日倒也和唐伯望處得不錯,此時好言好語求了一會,唐伯望終於道:「我探到消息,陛下已撤出京城,我們也該退回山西了。」
「啊?!」王璫轉頭向南看了看,道:「我呢?我得要回山東啊……」
「老夫既然答應王珍要照顧好你,自然會把你平安帶到山西。」
「不是,這怎麼能這樣呢?」
唐伯望回望了一眼白洋淀,道:「南下的道路被多鐸攔住,我若讓你單獨回去,難免不出意外,自然是隨我們去山西為妥。」
王璫鬱悶至極,愁眉苦臉卻也無可奈何。
一行人又苦行了三天,從南邊繞過保定府,走到了唐縣地界。
他們攜帶的糧草不多,還是從清兵的糧道上搶來的糧,每個只能攜帶十天的量,到這裡終於全都吃完了。
唐伯望只好鼓勵軍卒再堅持堅持。
但糧草已經用盡,接下來的行軍路線也不得不改變。
「本想過真定府過井陘回太原,但糧草顯然撐不到那時候了。」
「我們已到唐縣,可以走倒馬關,再從倒馬關走飛狐陘,到了靈丘便可有糧草支援。」
「飛狐陘……」
唐伯望捻須沉吟。
飛狐陘確實更近,但他不太敢走。
飛狐陘乃太行八陘第六陘,比井陘靠北很多,兩邊是高崖峭立,只有一線微通,蜿蜓百餘華里。如果在那裡遭遇清兵,情況就危險了。
但糧草確實撐不了繼續南下,除非再去搶……
最後,唐伯望終於還是有了決定。
「就走飛狐陘。畢勝,你先去探清楚,倒馬關如今在誰手上。」
~~
與此同時,保定府。拜音圖、鞏阿岱也在看著地圖上的倒馬關。
拜音圖、鞏阿岱都姓愛新覺羅,他們的阿瑪是努爾哈赤同父異母的弟弟,不像舒爾哈齊是努爾哈赤的胞弟受重用。
因此,拜音圖、鞏阿岱也比不上濟爾哈朗,終皇太極一朝都只是任固山額真。
鞏阿岱於是投靠了多爾袞,極盡忠誠,受多爾袞信任,兄弟倆都被封為一等鎮國將軍,令他們帶兵入關,攻占京城後又封為鎮國公。
如今多爾袞要領兵南下,便讓拜音圖、鞏阿岱為前軍,先攻占紫荊關、倒關馬,堵住太行八陘中的飛狐陘、蒲陰陘。
如此一來,王笑要想攻滄州求楚軍,只能走井陘。
多爾袞雖早有判斷,卻依然要把王笑別的選擇堵死。
此時看著地圖,拜音圖道:「倒馬關如今雖在瑞軍手上,但我們攻京城,唐中元早已把河北精銳抽調,倒馬關只剩下一些無能守軍。何況從山西支援倒馬關需要橫穿太行,瑞軍必定放棄此處,只需派人前往勸降便可。」
「阿哥說的有道理。」鞏阿岱點點頭,又讓探馬稟報倒馬關的情況。
「倒馬關守將名叫齊榮,本是個江湖遊俠,後來投奔了吳閻王,吳閻王在東征楚朝時讓他駐守倒馬關。齊榮並無將才,我軍拿下保定府時也沒有動作……」
鞏阿岱聞言哈哈大笑,道:「我大清雄兵一到,這等窩囊兵將必定望風而降。」
他笑罷,環視帳中諸人,喝道:「誰願去勸降?」
有一名負責輜重的文臣便上前應喏。
鞏阿岱目光看去,卻見是祁充格。
祁充格,烏蘇氏,嫻習文史,曾和鞏阿岱一起跟隨多爾袞伐楚,立下功勞,授禮部啟心郎。
但崇德三年,多爾袞出征伐楚,皇太極親自送行到盛京郊野。當時應該和皇太極一起送大軍出行的多鐸卻沒來。
多鐸一向是那個德性,他因為生母阿巴亥被皇太極送去給努爾哈赤陪葬,心中銜恨,時不時就要氣皇太極。比如搶范文程之妻、給皇太極送跛馬。
當時多鐸沒來,皇太極失了面子,勃然大怒,卻動不了多鐸,於是,祁充格成了替罪羊,說是因為他沒有通知多鐸。
論罪,祁充格本來要坐死的。皇太極又故作大方,只奪了祁充格的官,行貫耳、鞭責之刑。
祁充格從此便死心塌地成了多爾袞的人。
既然祁充格請命去勸降倒馬關,鞏阿岱自然沒有不允,哈哈大笑道:「好,我等皆是睿親王之心腹,這次同心協力,讓那些輸給南人的蠢材長長眼。」
『輸給南人的蠢材』指的是誰不言而喻。祁充格亦是含笑,道:「定不辱使命。」
……
議事廳中,寧完我聽著這番對話,心中微微搖頭。
寧完我,本是遼陽平民,飽讀詩書,在努爾哈赤時就投靠了後金。皇太極欣賞他的才幹,讓他入值文館,屢上建議受到了重用。但他好賭博,又被人攻訐,因罪被削了世職、盡奪所賜。皇太極改元稱帝後,他也沒能如范文程一樣成為大學士。
在鞏阿岱看來,寧完我應該和祁充格一樣,對多爾袞忠心耿耿才是。
寧完我的想法卻與滿人不同,腦中還有綱常秩序,認為順治帝才是大清正統。
但他能投降後金,也不是多有氣節的人,如今多爾袞勢大,他自然還是願意為多爾袞效力。
寧完我曾和滿達海共事過,知道滿達海其實很有謀略膽識,並非鞏阿岱說的『輸給南人的蠢材』,此時看鞏阿岱有輕敵之心,頗不認同。
於是,寧完和小心翼翼提醒道:「倒馬關守將雖然無能,卻還是要防備王笑過飛狐陘偷襲我軍。」
「飛狐陘?」鞏阿岱道:「我們從京城而來,行軍不停,如今才剛到保定府。王笑率彼師走山地,如何能搶在我們前面?」
「這……畢竟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鞏阿岱道:「我自是知道。但王笑若敢走飛孤陘,只會遭到睿親王和豫親王的堵截,又不能南歸山東,他豈敢來送死。」
拜音圖亦是點點頭,道:「不錯。睿親王判斷王笑會走井陘是有道理的……」
他手在地圖上劃了劃。
多鐸如今駐兵滄州,王笑如果敢從滄州以北轉回河北,必遭多鐸堵截。
而走井陘,則可與德州、滄州之間那支兩萬人的楚軍會合。
「所以,王笑出飛狐陘無用。」
寧完我道:「但若是他想給天津那支楚軍解圍呢?」
拜音圖搖了搖道:「我軍層層圍堵,楚軍如何能突破重圍?他們唯一的退路便是乘海船離開。」
「不錯。」鞏阿岱道:「海船既不能同時裝下太多兵馬,我軍可以趁其裝船到一半發動攻勢。哈,這支楚騎最多有半數人能回山東。」
「所以睿親王要親率大軍南下,既堵住王笑回中原的道路,又可與豫親王配合,趕在楚軍海船歸來前,以迅雷之勢掃蕩山東。」
拜音圖說到這裡,指著地圖又道:「王笑如果繞到更南,時間上也來不及解山東之危。北面的三陘他不能走,南面的四陘太遠。他只可能走井陘,睿親王料敵於先!」
寧完我微微一嘆。
他知道拜音圖、鞏阿岱的判斷有道理。
問題在於,這樣的判斷滿達海也能做出來,承澤郡王碩塞的智略還更在滿達海之上。但他們都死於王笑之手了。
寧完我心中隱隱覺得倒馬關會出問題,但說不出為什麼……
下一刻,忽有軍情送過來。
鞏阿岱接過一看,登時臉色一變,把情報遞給拜音圖。
「阿哥你看,阿巴泰真是蠢材!」
拜音圖盯著那封軍情,眼中驚疑不定。良久才喃喃道:「王笑走飛狐陘的理由有了。」
他四下一看,見議事廳也沒有外人,對寧完我說道:「天津那支楚軍……突圍了。睿親王急令我等扼守住紫荊關、倒馬關,絕不可讓王笑攻回河北。」
寧完我雖然想過王笑會回頭救楚軍,卻沒想到這支楚軍真突圍了,不由喃喃道:「怎麼可能?」
「楚軍突然北上,猛攻鑲藍旗大營,鑲藍旗初戰不利,連帶著鎮南軍連撤十餘里,請圖爾格支援。」
「這是以進為退之計,想騙開我們南面防線,余饒郡王怎能中計?」
鞏阿岱罵道:「所以我說阿巴泰是蠢材!吳閻王更是罪該萬死!」
他雖只是鎮國公,卻不怵阿巴泰這個郡王,畢竟大家都是堂兄弟。
拜音圖搖了搖頭,道:「不能這麼說,楚軍攻勢猛烈又出其不意,鑲藍旗要想保全兵力,不退不行,何況,將士們親眼看到了秦山海在陣中,豈敢不慎?」
「但這一退,原本的包圍圈就擴大了,圖爾格率兵支援阿巴泰,而南面,卻遭到了楚軍海船的炮轟。呵,楚軍居然不把兵馬裝船,反而把火炮裝船,全力炮轟我軍南面陣線。」
寧完我大概明白過來,這招以退為進看似簡單,但秦山海的領軍能力高了阿巴泰、圖爾格、吳閻王不止一籌,就算看穿了,也接不住。
「但秦山海既然親自率兵攻打鑲藍旗,如何能那麼快南撤?」
「最狠的地方就在這裡。」拜音圖嘆息一聲,道:「秦山海擊破鑲藍旗之後,只領了兩千人追擊。我方六萬人被秦山海的大旗震懾,足足狂奔了十餘里,才發現身後的敵兵只有兩千。」
「怎麼會這樣?從來都是我們清兵以少數驅多數……」
「因為吳閻裹脅了太多的烏合之眾。不能成為戰力,反而成了拖累。」
拜音圖長長嘆了一口氣,像是想起了什麼,嘆息道:「當年在大凌河,我隨英親王擊敗楚軍。戰後有人稟報有小股楚軍護著秦山海的屍體逃了,英親王不放心,派人追了數十里未能追回。後來,聽聞秦山海手足俱廢。英親王哈哈大笑,稱『此賊廢矣』。沒想到啊,時隔十數年,英親王已逝,秦山海卻又如此轟轟烈烈……」
「阿哥,你胡說什麼。」鞏阿岱驚道:「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拜音圖擺擺手,道:「無妨了。敢以兩千人吸引我大清主力,秦山海已經成了過去。」
他甩開手中的信報,擲地有聲道:「我們要防的,是王笑與這支楚軍會合……」
~~
「倒馬關守將齊榮已經投降建奴了。」
畢勝匆匆下馬,趕到唐伯望面前稟報道。
唐伯望目光一黯,卻也沒有過分吃驚。就因為知道從倒馬關到飛狐陘這條路不安全,所以他原本才打算繞到井陘。
王璫卻是暗叫兇險,他遠遠看到倒馬關上還插著瑞旗,本以為可以安全過關,還能弄點吃的。如果換成他來領兵,早帶著人馬上去了。
還是唐伯望謹慎,反覆派人打探。
「那為何倒馬關還插著瑞軍旗幟?」
畢勝道:「卑職派了一名小校扮成逃兵進了關城,他與關內幾個守軍是同鄉,打聽到消息,齊榮肯定是降清了,倒馬關現在的盯防方向改為防著飛狐陘那邊。另外,保定府有大批清兵雲集,人數還在不停增加……」
唐伯望沉吟了一會,轉向王璫,問道:「五公子怎麼看?」
「啊?問我啊?」王璫道:「他們投降了,當然得防著那邊。至於保定府,當然是要南下了。」
說著,他肚子還咕嚕了一聲。
唐伯望卻是道:「不然,陛下才退入山西,不可能馬上反攻。這種時候建奴不趕緊西進或是南下,卻只是扼住太行要道,像是防著什麼人……」
王璫馬上會意過來,驚呼道:「笑哥兒?!」
高興勁過了一會兒便癟下來,王璫捂著肚子,嘆道:「好餓啊。」
餓,這才是馬上需要解決的問題。
唐伯望思慮良久,不敢帶著這支疲兵強攻倒馬關,下令道:「我們南下,過井陘、回山西。」
「是。」畢勝拱手領命。
王璫又問道:「那吃的什麼辦?」
畢勝聞言冷笑不已,心中暗暗想道:「還能怎麼辦?你忘了老子的老本行是什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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