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這局面香君若回了南京,落在鄭黨手裡生不如死。侯老大人怎會不知這點?非要趕她,與殺人何異?下官也不知他是揣了什麼心思……莫不是覺得侯方域越苦,國公越得重用他與長子?這倒是風月場上姑娘們常用的手段呢,但想來是下官這個賤妓出身的沒個眼界,誤會侯老大人了。」
顧橫波雖不敢再給侯恂的話語添油加醋,說完之後卻還是補上了一點個人看法。
王笑沒有回答。
顧橫波有些害怕,低著頭又道:「下官知道自己在煽風點火,但心裡怎麼想就怎麼和國公說,絕無欺瞞。」
「你過來。」
顧橫波心肝一顫,既害怕又期待,邁開小腳上前兩步,梨花帶雨地看向王笑,眼中有些羞意。
她最知如何展現自己的美,現在是她有使以來離王笑最近的一次,心裡想著機會難得,得怎麼勾引他才好……
「手攤開。」王笑道。
顧橫波臉上泛起嬌媚的紅暈,縴手一抬,特意把袖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段皓腕,散出一縷香風。
他是要拉自己嗎?終於可以和她……
正覺渾身酥麻,她就看到王笑拿出什麼東西來。
那是一枚銀子。
銀子入手冰冰涼涼。
「看來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了,這是封口費。」
「下官……是左大人?!」
「嗯,拿了我的銀子,不要說出去,也別再利用明靜來哄我,我只饒你這一次。」
顧橫波心中大駭,腳一軟連忙跪下來,哭道:「下官不敢利用左大人……是……左大人是真哭了,眼睛真的哭腫了……」
「起來吧,明靜真去看李香君了?」
「是,我絕不會欺瞞國公……」
王笑道:「李香君義氣深重,是個奇女子,我也該去看看……」
「既學得滿腹詩書,哪就只是為了討男人歡心的。」左明靜嘆了一聲,起身向董小宛道:「等她醒了我再來看她,你先告訴她,凡有難事可來尋我作主,切勿再尋短見……」
出了屋子,左明靜走到庭中,正見王笑過來。
她心中一慌,想要避開,卻避過可避,只好強自鎮定。
「國公怎來了?」
「來看看李香君。對了,我正好有話與左大人,借兩步。」
「便在這裡說吧。」
「哦,有東西拿錯了……」
左明靜有些氣惱,捏著手轉身走了幾步。
王笑連忙跟過去,低聲道:「你怎麼哭了?」
「你還我。」
「我今日沒帶,下次再還你好嗎?」
「你別再欺辱我了……」
「我絕不敢欺辱你,那詩你看了嗎?可喜歡?」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昨天那個……」
「昨天那個我丟掉了。」左明靜又把身子側了一側。
王笑目光看去,覺得她真是越來越漂亮了,肌理晶瑩讓人恨不得親上一口,只是微濕的睫毛下眼眶微紅,又讓他有些心疼。
從來都是女孩子追著他噓寒問暖的,如今他對上左明靜不理不睬的態度,開口也只能說些沒營養的話……
「你怎麼哭了?」
「因見李香君可憐……國公若沒正事,下官就告退了。」
「有的。」王笑輕咳兩聲,道:「你手下那個顧橫波大概是看出我們的事了,不過我已堵住她的嘴,你不必擔心。」
他心想我才不怕別人知道我們的事,最好所有人都知道又不說……
左明靜又有些惱。
我們哪有什麼事?你輕薄。
王笑又道:「顧橫波此人聰敏活絡,不過膽子卻大。你掌控得好了她可堪大用,但掌控不好卻要鬧出麻煩來。你向來御下有術,但對上她這種人還是太寬厚了,這方面你可以學學眉兒……」
左明靜認真聽著。
她崇拜淳寧的一切,羨慕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加上她對自己深恩厚誼又有份天然的親近。
這份親近,既像是臣對君的孺慕之情,又隱隱像是對大婦的……
此時左明靜聽得王笑把她和自己歸在一起比,心裡便有種莫名的滿足感。
至於做得不如淳寧,她又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教你,你找顧橫波來,先叱責她扯虎皮作大旗,這是示之以威。然後……你最近不是在調任各地官員嗎?你就把侯恂的前程也交給顧橫波來安排,讓她知道她給你辦事、你便會給她作主,這是施之以恩。」
「侯恂必有不服,但他長子侯方夏本打算到京城參加建奴明年的會試,竟還妄圖瞞我。這是他的把柄,你適當之時告訴顧橫波。另外,李香君經過此事可能會想出家避世,可以讓她保下侯家顏面,替她了清侯家恩怨。把侯家調離商丘,放到別處任事為妥。如此你又可順便收服李香君,恩威並施,既可把這事辦得妥善,你還能得兩個富有才幹的幫手,便不會再那麼辛苦……」
左明靜連忙背過身擦了擦眼。
他待自己是不同的。
換作別人,他哪會這般耐心叮囑?往日都是對臣工隨口敲打幾句,能不能參透全憑他們自己的悟性……
把眼中的情緒收好,左明靜這才欠身道:「下官謝國公提點……」
「哦,我也該回府衙辦事了,一道走吧。」
「國公不是要來探望香君嗎?」
董小宛才去沏了茶,轉頭看王笑都沒進屋,才來卻就走了,微感有些疑惑。
顧橫波想要捋頭髮,才想起頭上還戴著官帽,笑了笑掩著心事,低聲道:「國公有些公務……」
兩人守著李香君唏噓了一會,待李香君醒來,神情卻於往昔有些不同。
她心裡許還有再尋短見之意,待聽得左明靜留下的話,又聽顧、董兩人勸慰,也只好熄了這個念頭。
但死簡單,活下來卻有許多糾葛。
李香君睜眼看著紗帳,喃喃道:「他向來是最不喜侯公子的……」
顧橫波與董小宛對視一眼,知道李香君說的『他』是誰,也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李香君是死過一遭的人,柳嵐山拿命換回她的命,她自想若與他最討厭的侯方域再要雙宿雙飛,心中豈無愧意?
「按理來說,死者為大,我不好說什麼……但香君你該知道,柳嵐山未必是為了你。」顧橫波沉吟著,最後還是開口寬慰李香君。
「柳嵐山是鄭家之婿,以他的文章能中進士,舞弊之事江南早有定論。他受鄭家如此提攜,又是鄭黨核心,鄭元化決了黃河之後,國公便不可能再寬宥他。」
「他今日不死,往後也要成為我們對付鄭元化的證據,這事還是我經手在辦的……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只是求死而不得,今日反倒成了他自絕的機會。不然若讓他與鄭黨對峙,他何顏面對妻子、面對大恩於自己的鄭家?」
「成也因攀龍附鳳、敗也因攀龍附鳳,總歸是他全了對鄭家的恩、對你的情。逝者已了,你勿再介懷了……」
勸到這裡,李香君只是搖了搖頭。
董小宛道:「依我看來,柳嵐山拋出性命,為的是要告訴香君侯朝宗非她良配。」
她說著挽住李香君的手,輕聲道:「侯朝宗既已背盟娶妻,你今日也算還了他贖身恩義,從此兩不相欠,好不好?」
李香君喃喃道:「綺羅自謝花前影,笠缽聊為雲中人……」
董小宛聽她這是有遁入空門之間,急得幾乎要哭出來。顧橫波攬了攬她的肩,輕聲道:「讓她先想想,保住了性命,別的事往後再說……」
正在此時,一個僕婢匆匆跑進來,道:「冒公子來了。」
「冒僻疆?他回徐州了?那侯朝宗呢?」
「這……冒公子是自己來的……」
「……朝宗被逼無奈,他心中有愧,此番不願再隨方兄南下,暫避在商丘白雲寺。」
冒襄一席話說完,神情落寞下來。
復社翩翩公子,憂國憂民的鬱鬱寡歡姿態,這在往日裡是最得女子推崇同情的。
他眼界甚高,不喜庸脂俗粉,偏喜品貌高潔的佳人,多年下來,也習慣了以此面目得人歡心。
今日卻有些不同。
顧橫波、董小宛聽完他這一番敘述,只轉頭看向李香君。
李香君眼中悲意更濃,強撐著應答,道:「我知侯公子為人,他有他的苦衷。」
「我欲替侯兄洗脫冤枉,可惜如今我也是聲名狼藉,無人肯信我啊。」冒襄長嘆一聲,苦笑不已。
李香君輕聲道:「冒公子已盡力了。還煩你來看我,耽誤了正事。我已無礙,冒公子隨方公子、陳公子去見國公要緊。」
「不去了……此番我也看透這些凡塵俗事了,王笑與鄭元化有何不同?一樣是權臣禍國,不把百姓當一回事。外虜未滅,卻在這裡互相傾軋,呵,懶得摻和。」
冒襄說著閉上眼,微抬起那張俊臉,吟道:「佳景固無鑫,俗塵喜不至。閉戶養微疴,此中有高致。」
這是他新作的詩。
若在往昔,該得佳人誇讚幾句才是。
卻只聽顧橫波語氣轉淡,道:「那冒公子又為何來徐州?」
「我有意回如皋,從此白首窮經,不問世事。與方兄順道走一程……」
話到這裡,冒襄睜眼看向董小宛那一張側顏,微微笑道:「聽說你還了債、贖了身,恭喜你。」
董小宛欠身謝過。
冒襄看她表情,有些本準備好的話就不太好說得出口。
他微微沉吟,最後還是道:「我可否與你單獨聊聊?」
董小宛搖了搖頭道:「我已不是昔日秦淮河上的董小宛……」
冒襄微微皺眉,其後頗有風度的擺了擺手,苦笑道:「那便當著兩位大家的面說也無妨,去歲我去南京鄉試,與你匆匆一見,驚為天人。其後為你作了一篇賦,你當明白我的心意……」
「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便直說也無妨。」冒襄道:「自古以女子為官,多是國亂之兆。今山東又興此歪風,你何必趟這渾水?我有意帶你脫離此間是非,可願隨我走?」
董小宛倏然起身,眉宇間已帶了怒色,淡淡道:「冒公子請回吧。」
「小宛,我為你寫了兩首詩……」
「今日見你,當是故友敘舊。但你若還將我當作昔日秦淮歌女,那又何必再談?」
冒襄也不惱,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笑意,從袖子掏出兩張彩箋放在桌上。
「我知你不是利慾薰心之人,今日是我冒昧,惹你不快。等你看過這詩,自該明白我的心意……我會在徐州等你答應我……」
董小宛不悅,還待開口,顧橫波笑吟吟拿起冒襄放下的彩箋掃了兩眼,道:「我送冒公子吧?」
……
走到大門,顧橫波停下腳步,笑道:「冒公子家中早有賢妻,但好在……最不擅妒。」
她加重了最後這四個字的語氣,又問道:「這次你想帶走小宛,可要給她一個作妾的名分?」
冒襄微微沉吟。
「看來冒公子只想讓小宛傾心於你?」
「顧大家誤會了,我納小宛為妾也未嘗不可。」
「是啊,現在小宛還了家中巨債了。要說冒老大人一世清廉,可萬不敢把家中銀子拿出來給妓子贖身還債呢……」
冒襄猛然一轉頭,不可置信地看向顧橫波。
這女人陰陽怪氣的……竟是想來譏諷自己。
一個風塵女子,玩鬧一般混了個不知所謂的小吏,竟敢譏諷自己一個士族公子。
就你這樣的女子,我玩了又拋的沒有三十個也有二十個,你敢諷我?當自己是鄭隆勖嗎?
顧橫波臉色的笑意不知何時已化為冷笑。
「冒大公子,你出身高門,父親是二品布政使大人。放在以往,我們這等風塵賤妓能得你看一眼都是三生有幸……但你怎麼就能不明白『今非昔比』這道理呢?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時移境遷了呵,你這冒家,今日我們還真不放在眼裡。」
「侯朝宗不論如何,至少曾真心待李香君。柳嵐山不論如何,往上攀捨得了本錢,救香君捨得了性命。你呢?鄉試不中,辦事不牢,就連找女人也不捨得多付一份誠心,沒有了你的身世撐腰,你有什麼?竟還對國公直呼其名?」
冒襄眼一眯,勃然大怒。
「顧橫波,你別以為我動不了你。」
「人家好怕哦。」
顧橫波好整以暇抬起手中的彩箋,道:「你也不是什麼都沒有,你好有文才……千絲吐盡尚為蠶,花月心情事事堪,真是好詩呢。」
嘴裡說著「好詩」,她手一松,箋紙飄落在地上。
一隻小弓足踩在上面,轉了一轉。
冒襄遭此羞辱,俊臉氣得通紅……
「但你這詩再好,比得上國公送給小宛的定情詩嗎?」顧橫波忽笑道,「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冒大才子作了一輩子詩,可有這樣能傳誦千古的佳句?」
冒襄愣了一下,整個人都呆立住。
王笑作的哪首詩不是傳誦千古的?他再不甘也已經習慣了……
問題是……定情詩?
「你放屁!董小宛都沒梳攏,我看得出來……你休想嚇……你休想污衊她……」
「國公說了,等帶我們到了濟南,入了國公府也不遲。怎地?你想在這之前從他手中搶人不成?」
冒襄眼皮跳得厲害,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
顧橫波又道:「你氣了?想報復我嗎?對了,國公也送了我一首詩,煩請冒公子品鑑……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你……你也是……」
冒襄連嘴唇都有些抖,但沒有猶疑,轉身就走。
「站住。」顧橫波淡淡道。
她收起那副譏嘲笑意,冷冷道:「我若聽到一點風言風語,你就等著錦衣衛上門吧。」
冒襄腳步停了停,也不說話,徑直走開,穿過大門,不見了身影。
……
顧橫波笑了笑,轉回中庭,想到高興處,踮起腳在原地輕輕盈盈地轉了兩圈。
這輩子都是看人臉色,活得像個物件……
今日卻只借笑郎一點勢,什麼名滿天下的大才子什麼名門高官公子在自己面前就是一個廢物。
她仰著頭,閉上眼,像是感覺到天下人都拜倒在自己腳下。
「好想要笑郎啊……」
「你在做什麼?」
顧橫波嚇了一跳,差點摔倒,轉頭看去,見董小宛一臉不高興地站在遠處。
「沒……沒什麼啊,你怎麼了?誰惹你了。」
「冒僻疆那種人趕走就是了,你還送他做什麼。」
顧橫波笑道:「人家也是大才子嘛,你真不喜歡?這世上除了他也沒幾個人配得上我們董大家了……」
「別弄我。」
顧橫波偏喜歡捏她的臉,提起嗓子,用往日與董小宛合演《西樓記》時的唱腔說道:「好素兒,莫生相公的氣了。」
「誰是你素兒,走開……」
董小宛氣呼呼地轉回屋內,見李香君竟已在床頭坐起,手裡捧著那把小扇,眼中淚水迷離。
「你還在想侯朝宗?他若真心待你,怎麼會連徐州都不肯再來,把你當什麼了?這世道艱難,誰沒個蹉跎,為何旁人卻不似他那般怯懦?連你也不敢見了……李香君,今日你給我歇了那份心思。」
董小宛說著,快步走到榻邊,把李香君手中那扇子一把搶在手裡。
李香君也不爭搶,閉不眼不說話。
「好了好了,你搶她這寶貝做甚?」顧橫波打著圓場,眼看那扇子上血痕點點,又道:「香君也莫心疼,我給你添些筆墨,畫兩枝桃花上去……」
話音未了,「嘶」的一聲,董小宛竟已將那扇子一把撕開……
顧橫波吃了一驚,忙到李香君面前,拉過她的手柔聲道:「你莫傷心,也千萬彆氣她,這……」
「我沒氣她。」
李香君仿佛心死,喃喃道:「撕了就撕了吧,風吹萬里雲,聚散難長保……撕了便撕了吧……」
屋中三個女子良久無語。
最後聽得李香君帶著些欣慰的長姐語氣嘆了一句。
「說起來,小宛與以前不同了啊。」
「走這一遭,誰又還能一點都不變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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