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建武四年,四月十八,京城。
「我聽說,晉王又納了一房美妾,曾經是秦淮河上的南曲第一。我們此次回京,卻少備了一份禮物呢。」
說話的是左明德的妻子杜氏,是楚朝戰死的大將杜正和之女。
杜氏正坐在馬車上,懷裡抱著一個孩子,旁邊還坐著兩個,成婚四年多,能有這麼多孩子,可見她與左明德夫妻恩愛。
「禮物再補上一份便是。」左明德隨口道。
杜氏不免又嘀咕道:「聽說晉王新納的那位,國色天色,可會影響明靜在王府的地位?」
左明德淡淡道:「你以為晉王在這個時候納妾是貪慕美色不成?」
他整理了袖子,又道:「江南新定,紳衿懼新法嚴苛,畏之如虎,人心惶惶。此時,晉王納一秦淮河南曲出身的妾。為的是安江南人心爾。
這位新進晉王府的徐夫人,其父徐維本是朝廷御史,流落江南,與侯恂有故交。她女兒入了王府,往後他或可成為江南勢力的代表,成為江南紳衿與晉王之間溝通的橋樑。
明白了嗎?晉王納妾之舉,便是告訴江南人,只要恪守新法,不論南北,皆有晉身的渠道,此是表露態度,張馳有度。其中深意,豈是你一介婦人以為的『美色』二字。」
杜氏一聽,雖未聽懂,卻是滿含崇拜地看向左明德,道:「相公好厲害,看天下局勢一看便知。」
她與宋蘭兒完全是兩類人,雖是將門出身,卻是難得的溫婉,成婚之後,萬事圍著左明德,一切以他為重。
平時左明德每說些什麼,杜低從來不吝於誇讚,溢美之詞層出不窮。
今日也是,左明德笑了笑,頗吃杜氏這一套。
馬車徐徐,很快就入了內城,回到了京城左家……
說起這左明德,他祖父是當朝首輔、父親是陝西布政使、胞妹是晉王妃,還有個堂妹乃遼東總兵夫人,他自己年紀輕輕官位也是不小,稱得上一門顯赫。
那邊妻子杜氏牽著兩個孩子下了馬車,又有兩房妾室各抱了兩個嬰兒,左明德安排她們先回後院收拾,自己則去給左經綸請安。
一年多過去,左經綸又老了不少,坐在桌案後面昏昏欲睡的樣子。
祖孫二人寒暄了一些近況,左明德不由問起他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妹妹生了個男娃?」
消息他是早就知道的,但還是這般問上一句,問得無非是這件事背後左家的前程。
左經綸緩緩道:「過了年節就生了,晉王府兩月內添了三個孩子,只有明靜生了男孩,此事你不要在外面多說,免得唐家、秦家以為我們得意忘形。」
「是。」左明德拱手應道,「孫兒從山東帶了些禮物,是我這個當舅舅的給小外甥……」
「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左明德忽然打斷了左明德的話,嘆道:「你若覺得靠鑽營能在仕途上走遠,那就太小看晉王了。」
「孫兒有在用心做事,這些年督辦山東學政,成效不差,晉王前次路過山東,還誇讚了我。此番召我回來,便是讓我將山東興學之法,在京城籌建京師大學堂……」
說著說著,左經綸只是緩緩點頭,卻也不應聲,仿佛睡覺了一般。
左明德知道祖父還在聽,因為滿意才不吭聲,於是又試探道:「孫兒聽得風聲,朝廷將組建教育部,晉王已問過我是否願去,但我是在想……聽說吏部也有缺額……」
「可笑你教人打仗、教人為官。你自己卻不會打仗也不會為官。」左經綸睜開眼,卻是平平淡淡地罵了左明德一句。
左明德一愣。
左經綸換了一個話題,緩緩道:「朝廷已平定了江南,接下來馬上要收復西蜀,想必不會花太多時間。等到天下平定,老夫就打算告老還鄉了。」
「祖父,你……」
「這左家看起來花團錦簇,但你兩個妹妹嫁出去了,真能幫襯娘家多少?你父親在張獻忠破成都時沒有殉節死義,相忍為國也好,苟且偷生也罷,仕途有了污點,怕是做不到我這一步了。至於你,我知道你這孩子是怎麼想的。」
「祖父,孫兒願撐起左家門楣。」
「撐什麼呢?撐你自己那一點心氣罷了。你若真是為了左家好,為何就不懂得先審視自己,承認自己不過是個庸材罷了。」
這個評價入耳,左明德肯定是不服的,以他的才幹,已遠勝世間絕大部分人,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庸才。
左經綸又道:「你走得近一點,我老了,沒力氣大聲說話。」
「是。」
「乞骸骨,乞骸骨,亂世為官,能得以為鄉安度晚年是何等難事,我活了一輩子,如今放眼看去,故人零落啊。
先帝在時,我與鄭元化、盧正初三人入閣,三人之中,我是最庸材的那個,但這些年你看,鄭、盧二人經天緯地,結果呢,是非成敗轉頭空啊。我卻走到了現在,究其原因,他們自負才幹,逆天下大勢而為,而我順勢而為。
若要說我這幾十年為官能留下多少道理給你,我說得出來,你學得到多少呢?今日就只告訴你一條……你是個庸才。
晉王也知道這點,讓你去教育部是量才而用。看的是你妹妹的面子、老夫的面子。你若猶不知足,便是嫌自己的福氣太厚。一個人若不惜福,福也就不再眷顧他了。」
左明德看著左經綸,沒想到這樣的祖父還會自詡庸才。
他覺得祖父實在是老謀深算。
比如左家幾個子女的婚事,與王家、秦家結親不說,他這兩年發現……自己娶杜氏也是明智之舉,相較於帝黨宋氏出身的宋蘭兒,杜氏才是自己真正的良配。既受杜正和的恩澤,又不被黨爭牽連。
左家能有今日,全靠祖父嘔心瀝心的經營……
左經綸說完,沉默了良久,又嘆息道:「我知道你心中不服,我又何嘗沒有考量過你的才幹,何嘗不盼著左家在我退下去之後再出一個國相。但……你不是那塊料。我問你,往後天下的大勢在何處?」
左明德知道這是祖父對自己最後的考驗,應道:「平西蜀、復遼東,一統天下,孫兒觀晉王志向,許是會再收漠西、漠北,東吞朝鮮、滅扶桑。」
「換言之,若晉王要興兵打仗,你便支持?」
「是,此為我認為的順大勢而為。」左明德猶豫著,又道:「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晉王,實秦皇、漢武之姿。」
左經綸搖了搖頭,嘆道:「你全無自己的主張,不是國相的料,往後收了心吧。」
「這……孫兒不明白。」
「打仗是武將們的事,你一個文官該問的是錢糧、兵源。該想的是如何避免秦皇、漢武那般窮兵黷武的暴政。」
左經綸說著,又道:「當年便是在這間書房,晉王告訴了我一個詞,叫生產力與生產關係。而現在這老舊的生產關係無法推進生產力以滿足晉王開疆擴土的志向了……明白了嗎?」
「明白……一些。」
「人和人是不同的,你不是能銳意進取之人,非國相之材,老實守著安穩日子吧。」
左明德有些艱難又有些釋然地說道:「是,孫兒明白祖父的意思了,請祖父放心。」
「有你這一句話,老夫也就能安心退下去了。」左經綸最後又說道:「王家大郎近來躲在家中著書,往後你可多與他來往。」
「是。」
這般交代完,左經綸揮了揮手驅退了孫子,老眼又看向桌案上的地圖,盯著上面的西蜀看了許久,仿佛在看自己仕途最後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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