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王宮,正坐的吳王勾陳面沉如水,壓抑的氣氛已經持續了許久,大殿中央,擺放著兩具棺樽。
其中一具裝著自己的兒子,另外一具,也裝著一個自己的兒子。
棺樽兩側,匍匐著七八個青少年,皆是手扶棺樽,神色悲痛。
還有幾個少女,則是跪在更後方,卻是沒有手扶棺樽。
看著這些青年少年,勾陳的眼神才微微地緩和,這些,都是他的孫子孫女。
「姬卯何在?」
仿佛空洞無人的大殿中,終於響起了勾陳的聲音。
「臣姚干稟明王上,公子卯建廬于衡山,自耕自用。」
「衡山……」
回憶起了什麼,勾陳想起來當年他的吳甲,南線就是打過衡山,然後置縣鳩茲。
鳩茲,是吳國在江南的西部前線,進出彭蠡的前沿,就是這裡。
而衡山,就在鳩茲以東,勾陳微微閉眼,他回憶起了很多事情,那時候,跟著他的是公子寅。
那時候,一切都還沒有那麼複雜。
現在,事情同樣並不複雜,但又複雜至極!
公子卯是最後一個還活著的兒子,他和公子丑是一母所生,而姚氏,就是他們的母族。
看著開口說話的上大夫姚干,勾陳情不自禁地就笑了出來。
明明是如此悲傷而又嚴肅的氣氛,偏偏他笑了。
看到大王的笑容,姚乾的冷汗頓時冒了出來,說實話,姚氏現在很緊張。固然關起門來可能還會偷著樂,現在諸王子死得就剩下一個公子卯,如果按照常理,那麼公子卯成為太子,對姚氏來說,自然是大大利好。
可如果不按常理,那麼諸王孫,都是有機會的。
但是毫無疑問,再如何雄才大略,為了吳國,為了身後事,吳王勾陳都要進行人生中為數不多的一次妥協。
可能是他的第一次妥協,也是最後一次妥協,為了儲君。
姚干敢於這時候說話,除了他身居高位之外,更因為此刻只有姚氏,才能為將來的吳王保駕護航!
姚氏有這個自信,上大夫姚干同樣有這個自信!
只是不管如何自信,當看到勾陳的笑容時候,一切自信都灰飛煙滅。
給勾陳做了多少年的臣子,姚干很清楚,自己的君王是何等的強悍。
看著冷汗淋漓渾身發抖的上大夫,吳王眼神中流露出嘲諷不屑,這種豚犬一樣的人物,於凡人之間,或許已經是偉丈夫,但是在他勾陳面前,只是卑微的豚犬,只配在猛虎面前匍匐翻滾露出肚皮。
「呵……」
正坐的吳王勾陳,緩緩地站了起來,走向了兩具棺樽,雙手伸出,輕輕地拂過。
站定之後,老邁的勾陳愣神了一下,一條銀絲從眼前飛過,銀絲沒有落地之前,勾陳就伸手截住了它。
這是一根白髮。
自己的白髮。
盯著這根白髮,勾陳的眼角微微收縮,好一會兒,伸開手,銀絲落地。
一聲輕嘆,負手轉身,一等群臣反應,他自顧自地走了,離開了大殿。
「這……」
群臣都是愣住了,左右張望了一下,有老臣微微張口:「大王!」
然而勾陳腳步都沒有停,仿佛沒有聽到一樣,步履穩健,一如往昔。
「大王?!」
自始至終,勾陳都沒有回應群臣,終於離開了大殿,群臣這才心有餘悸地起身,手中的象牙笏板都快要拿不住了。
「上大夫……大王這是何意?」
姚干周圍,同樣不缺乏投機者。
此刻,最有希望繼承王位的,居然是那位躲來藏去的公子卯!
只可惜,公子卯聽說姑蘇消息之後,立刻跑去蓋草廬,一副要出世的模樣。
並非沒有人去試探,只可惜,這種試探是徒勞的,公子卯是真的怕了,哪怕現在諸兄弟中,只有他還活著,可他真的怕了,他不想摻和,更不想要王位。
誰想要,誰去拿吧。
只是不管公子卯如何去想,對姚氏來說,公子卯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保障。
而即便公子卯真的不要王位,王孫之中,顯然也是公子丑的後代更有前途。
公子丑公子卯卻是一個媽生的,姚氏就是有這樣的自信!
「大王何意,孰能知曉?」
沒有勾陳在場,姚干顯然氣場增加了不少,面對大殿之中的同僚,他有著強烈的優越感。
「上大夫。」
一人小聲地湊近了說道,「上大夫可不要忘記江陰子……」
提到「江陰子」三個字的時候,姚干明顯臉皮抖了一下。
以往吳國國內的山頭,只是覺得大王心血來潮,所以扶持一個野人頭子玩玩。
但是萬萬沒想到,這個野人卻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打下了一片大大的疆土。
「口舌開疆」「威震逼陽」「閒庭信步」「忠肝義膽」……各種典故現在姑蘇內外都是如數家珍。
正是這個野人頭子,成了姚氏最大的威脅。
因為大王等於在姑蘇王畿之外,新增了一支武裝部隊,而且還是野戰部隊,跟吳甲完全不在一個序列的部隊。
或許帶著一點點僱傭的性質,如果需要有人「勤王」,那麼這支部隊,就能以「王命」而橫行無阻。
公子巳還沒死之前,姑蘇權貴都很清楚,這是公子巳以後要依仗的人。
現在公子巳死了,那麼很有可能,新君還是會依仗這個野人頭子。
哪怕是跟姚氏有血緣關係的新君,也是如此!
「江陰子乃是國之忠臣,子之言是何意?」
姚干臉色很難看地反問,然後「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只是路過兩座棺樽的時候,他明顯眼神也複雜了起來,其中一具棺樽中,躺著的,終究是自己的外甥。
「唉……」
同樣一聲嘆息,但姚干走得比勾陳還要堅決,外甥不差這一個,外甥有很多,但家族,只有一個。
「這……上大夫如何也一走了之?」
這個疑問卻沒有人回答,而那些跪在棺樽左右前後的少年們,此時卻是痛哭了起來。
他們原本是極為尊貴的王孫公主,此刻,卻像極了市場中那些被客商挑揀的牛馬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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