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小領主 第二百六十七章沒有這個人,怎麼能行?

    第二百六十七章沒有這個人,怎麼能行?

    所謂「千燈之會」,就是用一千盞燈具照亮聚會的場所,諸將夜飲通宵達旦。

    春秋時不提倡夜飲,師曠曾因此責罵過晉悼公,但現在趙武做為大戰的勝利者,再加上侯晉的捕鯨活動使得蠟的價格直線下降,並成為一種普通日用品,因而趙武也就無所顧忌了——現在舉行夜宴,想必師曠即使復生,也無可指責。

    夜宴所用的燈都是準備運往楚國,並銷售給楚國貴族的奢侈品——社會階層板結的另一種特徵就是:平民窮死,他們把所有的一切奉獻給貴人,而貴人即使在國破家亡之際,也不忘窮奢極欲地追求奢侈品。這場戰爭帶給晉國的另一個收穫是:楚人已徹底畏懼晉人,連帶著,貴族們對晉人的生活方式也充滿嘆服,凡是晉國的奢侈品,甭問價錢,楚國貴族就一個字:買!

    這些銷往楚國的燈都是採用與「隨侯珠」相同的玻璃工藝,製成的「渾濁玻璃」油燈,這種玻璃不透明,用在燈火上,反而有一種朦朦朧朧的磨砂玻璃的感覺。而這種玻璃工藝,原本是用來假冒玉器的,所以滿地的燈火,給人的感覺就是滿地都是寶玉研磨的琉璃燈——當然,春秋時,玻璃比玉還貴。

    舉辦夜宴的地點是智盈新建的高台。

    智盈從小在趙氏長大,智氏與趙氏關係親密,因為智嬌嬌的存在,智盈學了不少趙氏獨有的知識,其中也包括趙氏獨特的石樑建築技巧(水泥混凝土建築),他修建的這座高台充分採用了從趙氏學來的技巧:先藉助一座不高的土丘,削平土丘四周,而後依靠土丘的地勢砌石為高台。

    趙氏建築的特點是實用,每一項建築都有自己的現實用途。這座高台也一樣,它既是智氏的屯兵軍營,也就是「武城」。同時還是烽火台、哨塔,用於登高瞭望,警戒南方的楚國。

    武城最高處——也就是趙武舉行夜宴的亭子的頂部,是烽火台的烽燧,亭子周圍、圓形環繞亭子的空心護欄內,隱藏了灌滿油脂的環行溝,以及巧妙設置的通風口、燃火口。點燃上面的烽火不需要特別的技術,即使下雨天,也可以輕易用一隻火把,點燃環形欄杆內的油脂。而後,空心欄杆內的油脂通過幾處特定的燃火孔噴射,形成了類似的火炬效果,而溝渠內部塗抹的陶土,在燃燒產生的高溫下,已經形成一種陶瓷結構,以確保油脂常年儲存也不外滲。

    月明星稀,二月的春秋下,氣候和煦而涼爽。

    環繞高台的燈火一一點燃,整個土丘仿佛一隻燃燒的火把,可以在百里之外一目了然——百里之外,守軍早已經知道,這火把是為了歡迎得勝而歸的元帥,所以他們沒有用烽火響應,但也星星點點的點起了幾盞燈,用燈語傳出信號:歡迎回家。

    高台之上,火把閃爍的光芒令整個宴會的場所亮如白晝……但這還不夠,高台的地面上,上千隻準備銷往楚王的玻璃盞齊齊點燃了燈中的油蠟,它們散布在地面上,在這暗沉沉的夜色里,讓從沒見過遍地星海的春秋人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置身於其中。

    仿佛天上的銀河墜入人間,而參加宴會的人,就是身在銀河裡徜翔。

    星星點點的銀河中,吳國國君余昧敬獻的吳國歌女,以及俘虜的楚國歌男(干戈舞舞男)、被俘的陳國、蔡國歌女穿梭於燈海寥落之中,或舞或歌,為在場的得勝之士祝禱。半醉半醒之間,征戰兩年的武士們隨著歌女的拍節,拍打著膝蓋醉醺醺的應和。

    這一刻,天上人間,分不清人在夢中,還是半夢半醒。

    趙武望著歌唱的楚國、陳國、蔡國舞女舞男,低聲嘟囔了一句大家都聽不懂的話:「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季札在這裡,大概要說這句話了,但他不知道,國事的強盛與音樂無關——真的與音樂無關。」

    此時,隨行的聯軍統帥只剩下鄭國的大夫良霄了——趙武下一步要去鄭國,良霄不得不隨從。他聽懂了趙武后半句話,但卻不願評論,只是故作驚詫的說;「常聽說趙氏奢侈豪富,但萬萬沒想到,竟然奢侈豪富到了這種地步,隨便拿出一千件用『隨侯珠』材料製作的燈盞,遍布在地上任人踐踏,如此舉行『千燈之會』,未免奢華的沒譜了。」

    所謂「隨侯珠」,是一種鈣鎂玻璃,這種玻璃顯得有點渾濁,像寶玉一樣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狀態。

    由於趙氏的玻璃提純工藝還不成熟,所以地下的燈盞各種顏色都有,含鐵礦雜質的呈現出各種各樣的黃色,含銅礦雜質的呈現出各種各樣的綠色,銅鐵雜質都含的呈現出藍色,也有部分呈現出紅色……這些五顏六色的燈散落在地上,是一條七彩的河流。

    趙武聽到了良霄的感慨,轉過頭去回答良霄:「你記得齊桓公與管仲的對答嗎?」

    良霄知道趙武詢問的是哪段話——齊桓公與管仲彼此之間的對答多了,管仲執政幾十年,每天和齊桓公說不少話,但只有一段話被齊國太史鄭重其事的記錄在《史書》書里,並常常被後來的管仲學理論繼承者引用。

    那段話恰好符合現在的情景。

    當時,齊桓公有點扭捏的問管仲:「我喜歡奢華的生活,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這種習慣對國家有沒有妨礙?」

    管仲的回答是:「沒有妨礙,只要你得到這一切,花的都是自己的錢,不僅對國家經濟沒有妨礙,反而能夠使經濟昌盛。」

    春秋早期的管仲當然說不出什麼「消費刺激就業率、增加稅收」的話,但他話的意思大約是這樣的——只要你的東西都是花錢買到的,怎麼會對國家有害吶?咱齊國人不仇富,愛過什麼樣的生活純屬個人愛好,大肆消費對國家經濟沒有妨礙,反而能刺激經濟繁榮。

    縱觀管仲一生,經常揮舞經濟大棒的管仲時刻在縱容著齊桓公的享受,他還充分的利用齊桓公的愛好來操縱各國時尚,以此對各國進行經濟掠奪。例如,他對魯國、對楚國、對中山國進行的經濟打擊計劃,無不利用了國君的愛好做掩護。

    管仲如此操作的時候,整個世界還沒有經濟學概念,但管仲之後,地球社會依然延續著管仲在春秋時代總結出來的規律:凡是強國,必定像海綿吸水一樣吸納著周圍國家的財富,消耗著遠比周圍國家多得多的資源。比如現代美國,它們就消費著全球70的消費品,所以它們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強國,而世界其它強國,其國力的強弱,也是按照消費榜上的排名而依次排列的。


    國家強大,是源於強大的消費能力——這一樸素的經濟學概念貫穿了整個地球的文明史。而管仲是人類當中最早發現這一規律的。

    當初齊桓公稱霸的時候,整個世界圍著齊國轉,齊國也是整個中原最大的消費者,管仲就是利用齊國龐大的消費能力,從而制定出針對敵國的經濟打擊計劃。而後晉國稱霸了,只是晉國人學了管仲的治國理論,還沒來得及把管仲的經濟手段學全,現在,趙武來為晉國補上這一段缺失。

    其實,也不能怪良霄難以理解趙氏的奢華;其實,管仲之後,整個中國再沒有第二個人能理解管仲的消費觀念。後來的歷代治國者所提倡的都是節儉觀念,所以節儉思想隱隱的把持了其後的中國文化。也因此,許多王朝的滅亡都被簡單的歸之為國君驕奢淫慾,消耗了民間財富,以至於使國家走向滅亡。

    這些人都忽略了齊桓公的消費與後代國君消費之間的制度差別,而其差別就在管仲所說的那個詞:花自己的錢買東西,對國家無害。

    不花自己的錢,只是對平民的不斷掠奪。或者技巧高一點,比如視庶民為奴隸,不斷哄騙庶民無私奉獻,以便貴族無償索取,來實現自己的享受**——這樣的統治者越是追求享受,國家滅亡的越快。

    趙武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眼前的一切陳列物,雖然都奢華無比,但都是趙武自己掏腰包買下來的,當然,其中很多東西都是他家生產的,他掏錢採購這些貨物,是想賣給楚國貴族,賺點零花錢,然後武裝好自己的軍隊,更方便的欺負楚人。

    春秋時代是一個新技術井噴式爆發的時代,許多新技術連現代人見了都感到驚詫,處身於這個時代中,趙武依據科技發展的方向,稍稍給予工匠們一點指導,使得趙氏的科技發展更加迅猛,目前已經遠遠的把同時代的人拋在腦後。而這點指導說起來也非常簡單,無非是規定了新的度量衡,要求所有的生產嚴格按照新度量衡進行精確的數字化生產。

    玻璃的發展得益於這種制度。按現代觀念,玻璃屬於化工業。幾種不同物資混合在一起燒制,需要精確控制各種化學成分的比例,才能燒出合格的玻璃。

    以前古人度量衡並不精確,所採用的礦物質成分純度各不相同,所以偶爾燒制出「隨侯珠」來,連古人自己都不清楚成功的原因,於是迷信的古人就將成功歸之於神靈的偏愛。但有了精確度量就不一樣了。如果再加一點精細的提純手法,那麼,五千年前兩伊兩河流域的玻璃工藝,便「傳入」了春秋時期的中國。

    隨著工藝水平的發展,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像隨侯珠這樣昂貴的稀世珍寶,必將成為爛大街一樣的廉價貨物,就如同現在蠟的廉價化一樣。後者,隨著捕鯨技術的發展,原先需要足夠的領地,才能採集到足夠的蜂巢、搜集到足夠的蠟,現在這一切都無用了,只要購買一條小船,雇用幾個熟練的捕鯨水手,到大海里捕撈一條鯨魚,其體內蘊含的蠟,已經相當於楚國這樣的超級大國十數年的產量。

    而且,這一切無需動用太多的人手,漫山遍野的長時間去搜尋蜂巢。

    座上的趙武嘴角含著笑,欣賞著春秋人臉上的震驚與迷醉的表情,他無法告訴春秋人,眼前這一切所謂的奢華,在現代人看來全是廉價貨。眼前滿地的燈盞,以及這次千燈之會所消耗的蠟,也必將隨著時代的進步,變的微不足道。

    這一刻,他心中有一種現代人的驕傲:我無須知道歷史發展的方向,我只需要知道生產力的發展方向,就已經足夠了。我站在這個世界的頂端,現在,擁有了權位的我,也站在整個世界食物鏈的頂端。

    燦爛的星河之下,地面上流淌著另一條星河。天上地下,一片星火當中,歌女們輕聲唱了起來,唱的當然都是一些祝禱詞。吳語阮濃,楚語婉轉如黃鶯,陳國、蔡國的語言鼻音很重,像是低聲呻吟。

    四國歌伎你方唱罷我登場,在一片鶯歌燕舞中,趙武慢慢的回答良霄的疑問,他重複著晏嬰當初的語言:「封建制和奴隸制的區別就在於此時:封建制下,人人有權力;人人的權力神聖都不可侵犯,其中包括財產權——所以封建制下,庶民的草屋,風可以進,雨可以進,王不能進。在這種情況下,領主的一切享受都是要付費的,連周天王也不例外,所以他才被債主逼的進入『躲債台』。

    而奴隸制下,上位者的享受就與封建領主完全不同了——奴隸制下,天下人都是我的奴隸,天下的產業都是我產業的利息,我可以隨意剝奪別人的一切,無需任何理由。多喲,任何享受我都無需付費,君王的享受自然建立在對他人的剝奪與侵占之上,所以,君王越是窮奢極欲,對國家越有害。

    現在我是前者,這一切享受都是我憑本事掙來的,是我用錢買來的。我購買這些東西的時候,自然交納了交易稅,所以我買得越多,君上收到的稅越多,商人們賣的貨越多越想擴大生產,於是,庶民可以得到一份職業養家餬口;除此之外,商人們雇用的工匠也將得利,因為他們生產的東西賣得好,他們的工資越高,報酬越高。

    工匠們得利了,農夫也將得利,因為工匠手頭錢多了,自然願意花更多的錢購買農夫的糧食,農夫生產的糧食越多,也就越富裕,越有餘錢購買更多的消費品。

    農夫們滿意了,武士們也滿意,因為所有的交易都要付交易稅,君主、領主收取了足夠的稅收,便可以有足夠的薪水養活足夠的武士。這些武士反過來保護了所有的人,讓他們能夠在安定的環境下繼續現在的生活,繼續生產、耕作、交易……如此一來,一個穩定的良性循環便誕生了。」

    稍停,趙武看了看身邊的長子趙成,以及隨行的晉國大夫張趯與祈午,補充說:「當初(晉)文公變革,全盤採用管仲的理念治理我晉國,文公的臣子們、我晉國的先輩們學的很好,他們一一擬定了我晉國的各項制度,使得我晉國能夠迅速取代齊國稱霸天下……但他們只學習了齊國死板的制度,從沒來得及完美體現管仲的精神內涵,現在,我來替晉國補上這一課。」

    趙武說的意猶未盡,在場的人屏息傾聽,這一刻,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一陣陣心靈激盪。

    管仲是春秋時代一位令人高山仰止的巨匠,連孔子都稱讚管仲說:沒有這個人,我華夏之徒要跟夷狄一樣左衽(穿衣服的樣式跟夷狄一樣)了。

    管仲之後,晉國學習管仲進行社會變革,使得晉國維持了百年霸業,這導致列國紛紛開始研究管仲的治國理念,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像趙武一樣,明細的揭開經濟學理論的面紗,讓人看到管仲理論的內核。

    「當初在楚國城下,我曾談到楚國的弊端,那就是階層板結,我說階層板結出於不公正,而管仲的理論當中,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公正,即使是國君,在商品交易當中也需要公正的付款,不能隨意的掠奪,更何況中小貴族。楚國現在的僵化源於不公,唯有徹底的公正,整個社會完全建立在契約交易的基礎下,這才是管仲學理論最重要的核心。」

    趙武說完這話,自己也覺得跑題——因為即使按照現代觀念,這種徹底追求公平的契約精神也是邪惡的,是西化。

    他怎麼就從這場夜宴的奢華,跑題跑到強國之術……察覺到這點的趙武收住了話題,但在場的人還在意猶未盡,他們隨後個個陷入深思——此時,夜空下的奢華已經無法吸引他們,由趙武的話引申開來,每個人都想到了切身。

    趙成想的是如何繼承家族產業,他想得簡單,在父親家臣們的庇蔭下,只要按部就班就行了,至於能否超越父親,他壓根沒有想到。

    張趯與祈午出身環境相同,兩人的想法幾乎是一樣,由趙武的話馬上聯想到晉國國內的政治:莫非,晉國家族之間慘烈的爭鬥也是源於不公,也是源於階層板結,因此,使得下層社會永遠無法躍升到上一階級,這才有了各大家族之間你死我活、動則滅族的慘烈搏殺?莫非,武子現在的各項改革,是想為我們重新尋找一個公正的基點?



第二百六十七章沒有這個人,怎麼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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