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偃搖頭,首先表態:「士富樣樣都好,就是年紀大了點。」
范匄拍了拍大腿,誇獎:「我知道武子為什麼提出士富來,不就是因為他年紀大嗎?士富去世後,剛好彘裘成年,接任士富的位子順理成章——我看他行。」
趙武伸出手指,仔細看著手掌上的掌紋,慢悠悠的說:「那麼,現在的問題是只剩下一個童子了。」
眾人沉默,趙武繼續說:「先元帥去世的時候,智盈已經加冠,我在先元帥床前立過誓言。」
趙武把話說到這,頓了頓,看著荀偃。
當時荀偃也在場,趙武這一眼提醒了他,他馬上回答:「鄭簡公是五歲加冠,從而登位的。悼公也是……算了,智盈七歲了,有武子幫著,加上智家還有自己家臣輔佐,完全可以做的比鄭簡公更好。」
有了荀偃這句答覆,趙武起身告辭:「如今各家族都在春耕,我很忙,元帥與副元帥繼續議事吧,我去忙自己的事了。」
中行偃與范匄接下來要討論的是晉國八卿的順序……這已經不是趙武能夠參與的了。
范匄急忙招手喚住趙武:「武子,聽說你今年要大規模推廣南方稻種,我聽說那種稻穀產量很高,一年能夠收割兩次,所以前幾年各家族都缺糧了,唯獨你趙氏糧食富足。」
趙武這時已經走到了門口,他站在大門口回答:「不錯,今年我們準備了大量的稻種,也儲備了大量的農官,準備在各地推廣新稻種,以及棉花香料的種植……」
范匄急忙問:「種子富裕嗎?」
趙武回答:「當然富裕,我籌備了幾年,就是為了今天。」
范匄連忙表示:「從去年起,我就留意新物種了,只是去年我還說不上話,今年我已經特地吩咐手下保留了部分土地,你若種子富裕,不妨在我家地里也試種一些。」
在中國,物種的傳播向來緩慢。春秋時代楚國已經有種植甘蔗的記錄,但到了清代,我們的甘蔗種植技術與種植面積依然沒有多大變化。這中間有一部分原因是技術堡壘,更由於信息交流的不暢通,使得農民不願嘗試新的物種——因為一旦嘗試失敗,一年的時間就會荒廢,田裡顆粒無收的農民就會餓死。
趙武在晉國推廣新物種,進行的也不是很順利,這中間唯有一個因素使得國君決定冒險——智嬌嬌的逼債。
國君欠下了巨額賬單,身為晉國國君,國中有一個智嬌嬌這樣的債主存在,悼公幾乎是恐懼回國執政,因此他一有機會就撬家往外跑路。在諸侯盟會上,大小君主都對他唯唯諾諾,那場合中沒人敢向他討債,只有他確定別人債務(徵稅)的份兒,這感覺別提多棒了。而一旦回到國內面對諸卿,就不可避免第要面對智嬌嬌……啊那頭母老虎還是他最好玩伴的正妻,天吶,讓不讓人活了!
總結起來,無論是由趙武存在的真實春秋,還是現在趙武存在的時空,悼公待在國內的時間,都不如他混在盟會上的時間長……也許,真實的趙武,他老婆依然如此兇悍,只不過魯國人跟趙武關係特殊,不好意思進行記述,故此,真實的歷史忽略了智嬌嬌的存在,只含糊地說:趙家老婆很兇——如何凶,魯國人打死也不說。
這叫「春秋筆法」,及「為尊者諱」。
這時代的智嬌嬌,大約比黃世仁更赫赫有名。悼公有這樣一位債主是他的不幸。為了還債,他是有一根稻草救命都要抓一下。聽說趙武家的麥子產量高,悼公立刻派出人手學習——國君的直屬下臣學了整整兩年,終於有膽子在自家地里播種了,所以這次大勝回來,悼公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在自己直屬的領地里,全面推廣新物種。
因為悼公這種急切心裡,新物種的推行得以順利進行。然而,悼公沒有想到示範效應這個詞,所謂「上有所好」,下面的人還不立刻跟近,譬如范匄……以及荀偃。
荀偃聽到范匄的要求,馬上補充:「我家的土地也有富裕——這次穩固霸業,國君在太原盆地賞賜了我一塊土地,那塊土地還沒有播種,聽說它們靠近你的太原城,我撥給你七千農夫,你幫我把那塊土地也播種上……仿佛,這事就屬於大司徒的活兒。」
趙武長嘆一聲,大步走出了元帥府。
這一年隨後的日子,趙武急急忙著推行新物種,以及籌備攻擊中山國的事宜……當然,他所謂的忙碌,也就是駕著戰車,帶上姬妾四處旅遊而已,每到一處,該乾的活家臣們都替他幹了,趙武只負責「在現場」而已。
趙武並不知道,他走後,國內已經為了爭奪新的卿位,亂成了一團。
悼公對卿位調整也有想法,他不喜歡荀偃,因為荀偃畢竟是個弒君者,所以他首先找到范匄,提議:「寡人有意以范卿為中軍將,你是怎麼考慮的?」
范匄一聽,連忙推辭:「伯游(荀偃字伯游)年長。從前我在中軍幫忙,幫助國君與鄭國結盟,那是因為我與知伯(荀罃)相熟,並非是我賢能。伯游原來就是副元帥,幾經沉浮,現在以副元帥的職位代理元帥之職,已經幹得手熟了,所以您還是讓伯游繼續干吧。」
悼公忍了忍,又問:「那麼,你還繼續擔當副元帥的職位嗎?」
范匄點頭:「臣願意繼續輔佐伯游。」
悼公突兀的問:「上軍將該由誰擔任?」
上軍將一般是預備元帥,或者稱為「准元帥」。歷來,晉國的副元帥都是由上軍將的位子進入領導階層的,范匄也是這樣。范匄走後,順位升遷輪到了韓起,悼公這樣問,明顯的不滿意韓起升入上軍將的位置。
范匄打馬虎眼:「這樣的事情,君上還是問問韓起吧。」
范匄這是耍滑頭,或者他想讓韓起知難而退,人家韓起明明可以順位升遷至上軍將的位子,你問他對上軍將的位子有什麼想法,蠢豬都知道國君的意思。
韓起不是蠢豬,所以他回答:「論到治國才能,我不如趙武;論到軍事能力,我也不如趙武;論到戰功,似乎我也不如趙武。趙武子是首先推行租庸制的人,也是首先開墾甲氏與太原盆地的功臣,他給我們晉國增添的領土,甚至超過了我們爭霸戰的所得,所以我認為,趙武子出任上軍將,理所應當。」
悼公大喜,臉上依舊假惺惺做出一副憂慮的神情說:「武子現在是新軍將,他這次升遷要跳過下軍將欒黶,不知道欒黶會怎麼說?」
這種事情是國君的職責,老狐狸的兒子韓起雖然本事不行,但智商足夠,他不為所動的推脫,說:「欒黶也行啊,雖然欒黶比不上趙武,但他的家世與聲望,足夠擔任上軍將了。」
韓起這話不是正面推薦欒黶,而是煽風點火。國君因為荀偃弒君,想解除荀偃的元帥職務,受到了范匄的正面阻擊,韓起在這裡談欒黶的家世與聲望——他不說國君還心緒平靜,他一說悼公怒火萬丈——他欒黶有什麼家世?弒君者的家世!荀偃當初不過是元帥欒書的打手,因為脾氣暴躁,被春秋第一陰謀家欒書當槍使,欒書才是真正的弒君者。
不提欒黶的家世還罷,提起來,國君一肚子火。稍停,悼公努力將自己的呼吸放勻,勉強說:「那我問問欒黶。」
欒黶能怎麼說?
他是貴族,貴族是要臉面的,貴族不能一邊聲稱自己偉大光榮正確,一邊撒潑耍無賴地「代表」別人說:其實別人也認為自己「偉光淫正」。所以,明明知道國君傾向趙武,欒黶憋了半天,說出一句很貴族的話:「臣的本事還不如韓起吶……既然,連韓起都說趙武能幹,那麼就算趙武能幹吧。君上如果依舊為選擇而為難,不如,按韓起的意見執行!」
悼公真像個優秀的政治家,欒黶話音剛落,他就直接把欒黶「代表」了:「原來欒卿也贊同韓起的意思啊?!原來大家都認為趙武才能高啊?!那我就勉強順應大家的意願,任命趙武子為上軍將吧。」
悼公表現出的神態很勉強——真的很勉強,仿佛他全是被逼的。
於是,昔日的王宮守衛者、國君最親密的遊戲玩伴、晉國大司徒、八正卿里年紀最小、官位倒數第二的趙武,一步躍升為晉國正數第三卿,成為第二執政的接班人。
此時,趙武結束了太原盆地的巡查,正急匆匆的趕往甲氏,準備承擔自己「國相」的職責。
趙武是許國相,「國相」這個詞是趙武首先提出的。在春秋時代,「相」是一個官職,但它是個很小的官職,它的本來職責是引路——給盲人樂師引路。當時的樂師都是盲人,給樂師引路的人,就是「相」官。久而久之,這個字的意思變成了引路的意思——在現代,它的意思演化成「嚮導」。
趙武把自己任命為「許國相」,最初遭到了許國君臣的強烈抵制,因為趙武稱自己「國相」,其實隱含的意思是——許國君臣都是瞎子,需要他趙武來給大家引路。
許國君臣確實是瞎子——按現代的意思表述,那就是:既得利益者總是不肯放棄特權。所以,許國雖然國內的生活水平逐步上升,百姓衷心擁護趙武這名許國的「引路者」,但許國國中的公族總看不清大勢所趨,總要時不時出來跳騰一下,這種行為與其說是「自不量力」,不如說是「盲傻呆痴」。他們已經徹底的辨不清時代的發展方向了。
這次,晉國的大軍全體南下,許國中只留下少量的軍隊守衛,有資格繼承許國君位的公子咎——現任國君公子黃的弟弟,便找到許國「軍司馬(軍事法庭**官、軍法裁判官)」孫辛,兩人一起商議。公子咎表示:「晉國已經很虛弱了,去年要動用我們許國的軍隊保衛本土,才能避免入侵。但晉國對我們的壓迫,越來越深重,我們許國的公子、公孫現在都靠邊站了,再這樣長期發展下去,要不了多少年,我們許國還是許國嗎?我看,我們要成為趙氏的附屬領地(附庸)了。
現在,晉國的大軍全部出擊了,趙武子也不在國內,不如我們發動一場驅逐行動,驅逐國相大人。而後,我們許國自己任命自己的國相,再去請求晉國的許可。晉國如果戰勝楚國,我們可以謙卑向晉國國君請求,申訴我們遭受的屈辱——我們是君主,君權至上呀,晉國國君聽到我們經常受到國相欺負,政令全部出於國相,一定會同情我們的。
這樣,我們許國將能恢復君權,公子公孫們繼續享受應有的貴族待遇,你也可以真正的單獨領軍,不用尊從趙氏軍官的指揮棒轉悠了。」
孫辛雖然是趙氏提拔起來的將領,但他終究是春秋人。生在在這個春秋大環境中,千百年來,腦海中形成的君權觀念已經成了慣性思維。他默默思慮片刻,認同了公子咎的說法:「公子,我不知道晉**隊這次南下,能用多長時間取得勝利。但我親自跟隨趙武出戰數次,知道趙武子的性格。趙氏是老牌斷後者,這次武子不帶一兵一卒南下,恐怕晉國已不需要一兵一卒斷後了。
勝利屬於晉國,這已經無可置疑。我不知道晉國取得勝利需要多久時間,我也不知道能否有時間私下運作,但,既然公子請求,我(公)孫辛願意粉身碎骨,聯絡軍中夥伴,扶持君上恢復權利……但願我們還能有時間!」
孫辛立刻私下聯絡軍中同胞,商討驅逐趙氏軍隊,恢復許國君權……但他沒想到,趙武在許國黎人(城郊戶口人士)、野人(外省戶口人士)、敝人(邊疆人士)里的威望超出他的想像,他第一天的私下活動就被人告發,公子黃聽到後,立刻招來自己的弟弟公子咎,斥責說:「我們許國過去在大國夾縫裡求生存,好不容易搬遷到趙氏附近,能夠睡幾天安穩覺,百年了,我們許國渴求一個安穩覺,容易嗎?
人要知道感恩,人不知感恩,今後有誰願意幫助你——你以為我們今天的安穩覺是怎麼來的?是由於你的努力嗎?你想撇開趙氏單獨掌權,你有這個能力嗎?趙武子做許國相,我許國一天一個樣,國力逐漸上升,百姓逐漸安居,我許國祭祀祖先,也可以讓祖先享受楚茅(楚國出產的白色茅草,主要用於過濾酒液,使酒液清澈)、吳蒲(吳國出產的蒲草,用於焚香),齊丹(齊國出產的紅色顏料,用於祭祀時在身上彩繪)……祖宗享受到這些,列祖列宗會反對給予他們這些享受的人嗎?
你才吃了幾天安穩飯,竟然想著驅逐趙武子——你忘了趙武子背後是誰?晉國即使再衰落,即使這次出戰他們打不過楚國,他們戰敗了,但他們即使戰敗一百次,是我們許國可以挑戰的嗎?
你不知道吧……趙武子這幾年正籌劃著攻破中山國?中山國的國力比我們許國弱嗎?那個萬騎之國,曾使霸主文公(晉文公)頭疼不已,不得不安撫尋求國境安定?但趙武子卻想用『家族報復』的方式,把整個中山國連根拔起——時代變了,趙氏已經可以用自己家族的本身力量,攻破一個國家。你竟然想著驅逐這樣一位絕頂猛人,你以為你是養由基嗎?
哼哼,養由基當初面對趙武子,都不敢輕易拔劍,如果今日養由基復生,你以為他敢張弓嗎?武子,那是『天下第一』都不敢冒犯的人,你如果再不悔悟,我擔心你吃不上明年的麥子。」
其實,用「家族報復」的方式攻擊其他國家,聽起來很恐怖,但晉國早也有先例。「三郤」的祖先當中有一位元帥,因為身有殘疾,出使齊國的時候遭到怠慢,故而決定發動家族報復,當他決定用家族報復的方式懲罰齊國的時候,當時的國君還不容許他出動全部家族力量,結果郤氏僅僅拿出了三分之二的「領主武裝」,打的齊國人狼狽逃竄。
沒辦法,霸主國正卿,就是如此囂張。
自此之後,那位「跛帥」郤克也奠定了一個春秋潛規則:晉國正卿出使,地位等同他國國君;誰敢冒犯,就是「犧牲(祭奠時的的祭品)」。
趙武打算發動「家族報復」攻擊中山國,現在還是個絕密,許國國君脫口而出,公子咎難以置信:「晉國的力量都去打楚國了,趙氏哪還有力量顧慮我們許國?」
許國國君啐了他弟弟一口:「睜眼看看吧——我們許國前面是黃河,左右全是趙氏分封的武士,惹怒了晉國,惹怒了趙氏,我們許國人都要跳黃河了。
我們河對岸是齊國,那是晉國的盟友。萬一事情失敗,你往哪裡逃?齊國會收容你嗎?如今晉國的強大令人恐怖,齊國巴結晉國還來不及,你有什麼特長,能讓齊國敢冒觸怒霸主的風險收容你……父親當初只生了我們兄弟兩個,我不能看著你走上絕路——來人,軟禁公子咎,禁止他跟外界聯絡。」
許國國君強力處置了自己的弟弟,因為心中那一私親情,他沒有把這事宣揚出去,也沒有處置相關人員。等到晉國大勝回國,許國國君親往新田城祝賀,孫辛趁機放出了公子咎,兩人召集家丁占據了許國國都,宣布公子咎自任執政,驅逐趙武。
可惜這兩個人,有智商策劃叛亂,卻沒有智商執行叛亂。他兩剛剛宣布政變,還沒有一頓飯的功夫,許國國都的僕人們打開大門,迎接趙氏武士入城……
於是,許國發動的叛亂成了一場鬧劇、一場悲喜劇,一場荒誕劇……
許國公子咎、軍司馬孫辛,也算是重臣了。兩人政變失敗後,因為那時代的武士不願意隨意攻擊貴族,加上叛亂者當中一位還是國君的弟弟,所以,趙氏武裝進入許國後,並沒有干涉這倆人的逃亡,在趙氏武士想來,這倆蠢材逃得越遠越好,最好從人間消失,也好使趙氏家主不用背負「弒害」公子的罪名。在眾人一致的視而不見下,叛亂的兩人一根汗毛都沒傷,完整的從許國國都逃脫……
但最讓人可氣的是,這倆個人逃了也就逃了,本來,一路之上無人想攻擊他們,但他們因為身邊奴僕逃散,沒了伺候穿衣做飯的人,竟然挨不住飢餓與……與衣裳的不整潔,違背的貴族生活習慣,忍無可忍之下,這廝向甲氏巡警部隊投降了。
甲氏的巡警部隊屬於國君,屬於晉國少司寇府。這倆人原本想逃往晉國國都新田,向悼公哭訴,可半路上忍受不住生活品質降低,以至於……
甲氏巡警隊慌忙向趙武匯報,這時,國君正在新田,忙於處理卿位升遷問題,趙武剛剛抵達甲氏的邯鄲城。巡警隊對於一位公子的投降不知所措,連忙去邯鄲請示老首長、前任少司寇趙武……
許國國君聽說自己弟弟投降,趕忙向趙武發出赦免請求,趙武無奈,只得匆匆結束太原盆地的播種,帶領侍從慌張南下。
許國國君比趙武動作快,他趕到許國的時候趙武還有三天路程,許君親自跑到監牢看望自己的兄弟,公子咎一見許國國君大哭:哀求:「哥哥救我。」
許國國君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公子咎身上:「我怎麼會不救你呢?你我血脈相連,我怎能失去自己的弟弟。」
許國國君隨即下令釋放公子咎,卻遭到**官的抵制——當然,這位**官是趙人,但他卻沒有從趙人的角度說話,他說:「法的精神在於它的標準是唯一的,從不因為外在的因素而改變。叛亂就是叛亂,『有原因的叛亂』是叛亂;『迫不得已的叛亂』也是叛亂;『由君上兄弟發動的、迫不得已的、令人同情的、對百姓無危害的愚蠢叛亂』,依舊是叛亂。
君上強迫我釋放叛亂者,那麼,請君上先修改法律,讓許國的法律容許『有原因的叛亂』,容許『由君上兄弟發動的叛亂』……如此,我才能『依法』釋放叛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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