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厥站在元帥府的院子裡,仰臉望著天空,沉思的說:「這幾年,我旁觀著趙氏推行的變革,私下裡也曾詢問過師修、師偃。據他們說,用租庸製取代公田制度後,農夫、僕人交納的糧食比以前反而多了,而且他們下地勞作再也不用鞭打催促,趙氏能省下監督人員,讓他們去拓展新土地、開荒耕作。
這幾天我常想,晉國面臨如此困境,各家族都已經疲乏不堪了,或許用租庸製取代過去的僕人勞作,也是一種出路。至少自覺自愿的勞動,要比鞭打下的勞動效率高出許多,且行政成本減少更多。這樣,各家族用來監控僕人的武士,就可以抽出來戰鬥了……」
說完,韓厥又搖搖頭,自嘲的一笑:「要讓各家族都學趙武那樣釋放僕人,恐怕他們不肯。不如這個頭就由我韓氏開啟,我韓起決定從今年起,也學習趙氏,逐步釋放僕人,用租庸製取代公田制。」
韓厥這一決定,使得晉國的僕人制開始走向終結,封建制由此大大躍進了一步。
韓厥的決定一出,早已經按耐不住的智氏立刻跟進——智罌厚臉皮,立刻將自己借給趙武的人手調回。那些在趙氏學會屯殖經驗的智家武士,在智姬派來的趙氏官員里指點一下,有樣學樣的開始推行租庸制——隨後,魏氏一步不落的跟上。
魏氏的緊跟引起了多米羅骨牌效應,這一變革迅速波及整個晉國;隨後,原本是租庸制發源地的魯國馬上跟進;再稍後,晉國的忠實盟友衛國、宋國也緊跟著在這年秋推行租庸制……
等到了這年冬,北方大地上除了齊國與秦國,大多數國家已經完成了租庸制的改造——就此,封建制終於成了華夏大地的主流。
緊接著,租庸制下,煥發了墾荒熱情的晉國中小領主紛紛接受了國君的賞賜,向潞氏進發……
這年十一月,接受外交任務的趙武出使魯國,魯國的君主詢問執政季文子:「我們該怎麼招待趙武子呢?前一段時間來魯國乞師(請求出兵助戰)的是下軍佐彘季(士魴),你說我們該仿造智伯的待遇接待武子,還是比照下軍佐彘季(士魴)的規格接待。
如今趙武子擔任新軍佐(晉國八卿中的最末位),我琢磨著,咱們是不是降低一點規格?」
季文子難以決定,他退下去詢問魯國的聖人臧武仲,臧武仲回答:「不可!我聽說對待人的態度因為三種區別而採取不同待遇:一種是論才能(有賢),有才的人要格外尊重,這才符合治國的大道理;第二是論人品(有德),一個人雖然才能不足,但只要這個人處事公正,能夠將自己的愛心推廣到平民身上,我們尊重他,也是尊重正直的品德,所以這樣的人我們要超越他原先的等級予以對待。
第三種人,這種人什麼本事都沒有,但卻特別在意別人的態度,我們對這種人才要依舊身份與等級進行接待,這樣才不亂了上下尊卑的封建秩序(周禮)。
趙武子這個人,論到才能,他編錄了《百器譜》,制定了晉國的《軍策》,而且確立了一整套租庸制,擔任少司寇期間還制定了詳細的巡捕警察制度……這都是他的才能啊。而論及德行,趙武子將自己的恩惠普及於僕人、野人、國人、嬖人,他的這些道德將為後人百年傳頌,這樣的人怎麼能怠慢?
況且論及品級身份,趙武子現在雖然是晉國諸卿中最小的一位,但國君喜愛他,執政韓厥庇護他,副元帥又是他的岳父,這樣的人,有如此年幼,你我今後又怎能預料他不會當上執政呢?
而且趙武子也是有資格當上執政的人,論家世,趙氏家族在晉國也算得上位於前列的大家族;論本領,趙武子已經具備了晉國諸卿無法超越的才能。這樣的人處事謙和而低調,在他還沒有發達的時候,我們預先表達尊敬,這是雪中送炭的行為,君上萬萬不可怠慢。」
季文子恍然大悟,他回頭把這話告訴了國君,並強調:「我國的魯郤姬費盡努力才搭上趙武子這條線,武子雖然現在品級低,但他接管與我們魯國的外交,晉國那些卿大夫卻無人表示異議——這說明什麼?
晉國卿大夫之間的爭權奪利從來就是血淋淋,昔日欒書元帥為了爭奪外交權,不惜陷害三郤,掀起一場大仇殺,連他們的國君都不免遇害。但這次新君任命武子出使,國內連個反對的聲音都沒有,這說明武子無論才能與品德,或者人脈,都雄厚的無人敢質疑。
再說,彘季(士魴)今年多大年紀?武子什麼年紀?與彘季(士魴)相比,武子仿佛早晨初升的太陽,我只怕他的陽光照耀不到我們,怎能怠慢這樣的人吶?」
魯國國君深以為然,立刻決定:比照接待彘季(士魴)的禮儀規格,再稍稍高一等級,更隆重接待趙武,故此,趙武一進入魯國,立刻感覺到魯國人的熱情。
「人常說:數錢數到手抽筋,這樣的日子就是現在我過的日子啊。我現在知道晉國為什麼努力稱霸了!我現在知道晉國卿大夫為什麼搶奪外交權了。瞧瞧,魯國人說這是『掃榻錢』、『洗塵錢』、『暖席錢』……雜七雜八的,竟然比咱家一年的稅收還多。
你說,我們辛辛苦苦經營趙地幹嘛?真不如稱霸後的一趟出使啊……」趙武看著魯國送來的、琳琅滿目的禮物,大發感慨。
「這就是收益啊」,齊策拍著大腿解釋:「魯國雖然小,但畢竟是一個國家,而我們只是一個小領。一個國家的力量當然比我們一個領地的力量大,他們的禮物,當然比我們的一年出產豐厚。
這一切都是我們該得的。主上四處散布恩惠,現在主上當上了正卿,是我們收穫的時候了。主上不是說過——權力與義務是相等的。那些享受我們恩惠的人,現在是還恩的時候了,如果他們不報恩,我們就剝奪他們的所有,這是我們的權力。懲罰不感恩的人,世人不會異議。」
晉國的假途滅虢之戰,說的就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想要占你便宜,先送你一點小便宜占。齊策的意思是說:我們以前送出去太多小便宜了,現在是收穫季節。而我們所做的,無須他人出讓什麼,只需他人默認點頭,就能實現自己的利益……
師修反對:「齊策,你的策略太急切了。我們趙氏的根基還不雄厚,現在依然不是露出獠牙的時候……」
「是時候了」,齊策笑著說:「主上拋出一部《墾荒志》,現在國內中小領主都忙著圈地墾荒。這次出使魯國,沒人跟我們爭,那是因為有權力否決我們的人,拿了我們的手短嘴軟,這就是他們在還恩。
我們能夠以第八卿的官職出使,已經顯示了我們的實力。今後,必定會有更多的人忙著還恩,他們想以此來拉近與我們的關係。所以我們更該立即動手,懲罰不忠者,拉攏親近盟友,建立我們的勢力。」
「不行!」師修駁斥:「如今我們趙氏還用得著親自上陣,顯露自己的窮凶極惡嗎?元帥、副元帥、國君,那個不對我們親近?魏氏范氏,那個不曾得到我們的恩惠?荀氏中行氏,還用我們自己開口嗎?晉國八正卿里除了欒氏,有誰能好意思與我們明搶?我們實在無需自己做惡人啊。」
趙武和稀泥:「齊策說的有道理,師修說的真不錯——我們前方歧路太多,現在還不是做決定的時候,等到了路口再說吧。」
路邊一個人接話:「魯國的道路雖然多,但通向晉國的路筆直而平坦——各位,在下是執政季文子門客,受命前來迎接上國使節、趙衰的後代、趙盾的孫子、趙朔的兒子、晉國新軍佐、少司寇趙氏武子。我家主人正在道左恭候,請各位容許我上車指路。」
師偃捅了捅趙武,趙武急忙下車,拱手:「趙氏的幼子,不敢勞動執政出城迎接,請當先引路,我等尾隨即可。」
那位門客更恭敬了:「我怎敢走在少司寇前方,再次請求你,讓我上車引路。」
齊策低聲解釋:「執政出城迎接,規格僅次於國君出城而迎,魯國人接待的規格這麼高,主上可以辭讓一番,而後謙遜地接受吧。」
春秋時代,魯國與宋國雖然是小國,但卻深受各國尊敬,是因為這兩個國的封爵最高,他們的國君是公爵。而且這兩國一向被中原認為是禮儀之邦,故此,趙武接到出使魯國的任命之後,他不敢怠慢,不僅帶上自己的禮儀教師師修,還特地通過單姑娘,從周地聘請了幾位熟知貴族禮儀的沒落王孫,作為他的禮儀教導隨行。
此刻,感受到魯國超規格的接待,趙武也深有感慨,他轉身對師修說:「人常說『春秋禮儀貫華夏,魯國禮儀貫春秋』,我今日才體會到原裝正版的禮儀之道,這倒讓我感覺手腳無處可放,生怕做出了違反禮儀的行為惹人恥笑。」
趙武這話已經帶有預言似味道,他說「春秋禮儀貫華夏,魯國禮儀貫春秋」時,充滿了預言家的味道。幾乎算是給春秋時代禮儀風範下了一個結論性的評價。但當時大家並沒有覺察。
師修聽了趙武的話,反而勸解:「主上不必如此進退失措,相比當初三郤出使魯國時的倨傲,主上已經做得非常低調了,而且主上的謙和已經引起了魯國人的好感……再說,人人都知道你是趙氏孤兒,即使偶然禮儀失措,大家也不會怪你。」
周地聘請的禮儀教師單慮也附和說:「沒錯,家主待人態度謙恭,這種謙恭的態度已經讓魯國人受寵若驚了,即使偶爾有些舉止錯誤,想必魯國人也會諒解——本色最好,主上只要保持這種謙恭的態度,無論怎麼做,魯國人都會諒解的。」
趙武笑了笑:「你說的意思是『態度決定一切』,沒錯,我似乎聽過這句話……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顧慮了,如果我犯下什么小錯,你們不妨裝沒看見。但如果是大錯,請務必提醒我。」
單慮點點頭,他立刻從懷中摸索出一張長長的捲軸,轉身遞給趙武:「魯人講究禮儀,貴族之間常說:『不學詩,無以言(身為貴族不懂詩歌,說出來的話都不符合貴族身份)』。等會大典之上,魯人一定會奉獻歌舞以表達自己的意思,請家主記住這些詩,以便了解魯人的意思。」
單慮是單婉清姑娘陪嫁的家臣之一,但他並不是最初單公送給趙武的那批陪嫁的人員。這次趙武出使魯國,在周地大肆聘請禮儀教師,因為他給的薪酬豐厚,使得周王的卿都感到震動,單公得到消息後,責怪趙武有這樣的事不跟他商量,反而去找外人,是對單氏的輕慢。隨後,單公從自己的家臣當中撥出了一位熟知禮儀的家僕——此人就是單慮。
因為單慮是周王的正卿之家臣,所以單慮的到來使他當仁不讓的成為禮儀教師當中的首領。此刻,單慮更以首領的姿態,直接跳過師修指點趙武。
趙武皺著眉頭接過單慮遞過來的捲軸,他沒話找話的問:「你用的怎麼不是竹簡?」
單慮拱了拱手,用尊敬的語氣說:「今年年初的時候,家主送來一些紙張給單公,單公格外青睞下臣,所以下臣也分到了一些紙張,用它們抄錄了一些詩詞。這次受單公所託,下臣將記憶中一些詩詞謄錄到紙上,這些都是堂皇之詞,我料想典禮上,魯國人唱的詩出不了這些。」
趙武輕輕展開捲軸的一角,他不知道,單慮選的詩大多數屬於《詩經.國風》裡面的詩句,這些詩句基本上都是用於在典禮上吟唱,但遺憾的是,那些字他一個也不認識。
春秋時代,列國的文字都不相同,而且象形字多一筆畫少一筆畫,基本上沒有什麼大關係,單慮是周王卿的家臣,他使用的是周的文字,趙武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頭暈眼花,他趕緊將捲軸遞給師修,不負責任的說:「老師,你把這些詩詞整理一下……你們剛才說了,即使我偶有失誤,只要態度正確就無傷大雅。這次我就不背誦這些詩了,我決定:只帶謙恭的態度去。」
趙武這麼做,等於在單慮面前再次肯定了師修的地位,師修對此倒沒有過多受寵若驚的態度,他虔誠的接過那副捲軸,嘴裡說:「周王室六百餘年積累的典籍無數,我早有心去閱讀一下周室的典籍,今天幸而能見到這部詩卷……幸運啊幸運。」
趙武心思一動,說:「咱們趙城的學宮缺少課本,不如我們整理一部詩經如何?」
這個提議雖然讓師修很興奮,但他依然皺著眉頭反駁:「不好,我晉國現在正與楚國相持,家族的武力已經耗盡了趙氏的積蓄,我們哪有餘錢做這項大工程……?」
前來迎接趙武的那位魯國人一直默默聽著趙武與家臣們談論,聽到這兒,他插嘴:「趙軍佐若是有意編錄這樣一份詩經,倒是有利於後世的大事,我魯國是禮儀之邦,存有不少各國詩歌,武子有心,我秦堇父願意將家族藏書獻上,以便幫助趙軍佐完成這項創舉。」
趙武扭頭看著師修,此時,明白了趙武心中家臣排位的單慮閉上了嘴,盯著師修。師修想了一下,回答:「編錄各國詩經,這恐怕是一件大事,光是收錄各國典籍,怕也需要百餘年的工夫,有魯國人願意襄助,這事已經成功了一半。」
春秋人還沒有版權意思,但趙武有,他馬上回答:「魯國不愧是君子之國,這樣的事也願意無私援助,老師(師修),這本書編錄成功以後,你一定寫一份前言,記述魯國人的慷慨。」
趙武這麼一說,陪伴的魯國人一起誇獎:「武子真是賢人,受人恩惠不肯隱瞞,這樣的人我們怎能不贊助呢,請武子放心,我們回去一定稟告自己的家主,當竭盡所能,促成這件事。」
趙武恭敬地拱手,問:「你剛才說自己名叫秦堇父?」
秦堇父微微一笑,回答:「其實我是魯國大臣孟氏的家臣,這次暫時被借到季文子那裡,專門負責接待新軍佐。」
眾人邊說話邊走,這時,魯國另一位迎接使者出現在前方——這種逐次迎候在路邊的接引使者稱之為「相」,客人享受的禮儀規格越高,主人派出的「相」越密集。
御戎潘黨已經停下了馬車。按規矩,趙武要感謝對方的迎接,並邀請對方同行。所以秦堇父回答完趙武的問題,馬上向趙武介紹:「這位是魯國猛士、郰邑大夫梁紇。」
梁紇拱手說:「武子謙和啊,當初三郤出使魯國的時候,趾高氣昂的穿行魯國,武子做事卻如此低調……你剛才的話我聽到了,我家雖然藏書不多,但也願意貢獻出來,幫助武子編錄這本詩經。」
其實,趙武與郰邑大夫梁紇並不知道,真實的歷史上,編錄《詩經》這件事正是梁紇兒子做的,他兒子收集各國詩詞,將其分為風、雅、頌三個部分,使得中國早期詩歌文化得以保存下來……
梁紇後來又得了一塊封地——孔,所以他的兒子名叫「孔丘」,也就是我們後來說的「至聖先師孔聖人」。而最先迎接趙武的那位魯國官員、孟獻子家臣秦堇父,他兒子後來也成了孔丘的七十二門徒之一。
趙武下車,恭請對方同行。
趙武既然在路途上表了態,其後魯國人果然沒有追究趙武在禮儀上的錯誤。「路迎」過後是「郊迎」,魯國執政季文子在國都郊外迎上趙武,而後恭敬地領趙武入宮城……
在盛大的禮儀上,趙武先是謝過魯國去年出兵贊助晉國的行為,而後為明年的軍事行動乞師——趙武席間吟誦的詩是《摽有梅》。這首詩出自《詩經.召南》,講男女「及時」婚嫁。趙武以此詩委婉請求魯國要及時出兵。
魯國執政季文子執酒爵,答禮:「霸主召喚,誰敢不及時呢?如果以草木比喻的話,寡君(魯襄公)對於君(晉悼公)而言,君(晉悼公)如同草木,寡君就是草木的香氣。我們是依存霸主國而存在的,當然要高高興興地遵命,怎麼會耽擱啊!」
魯襄公站起身來持酒爵祝禱,期待趙武能再創祖先光輝,趙武馬上吟誦《角弓》答謝——這首詩出自《詩經.小雅》,是周王賜給晉國的詩,意在勉勵晉國保持文公霸業。
趙武吟詩過後,恭敬回答:「當年在城濮之戰後,我的祖先就追隨先君文公,作為趙氏子孫,我趙武是先君大臣的後代,豈敢不接受(魯國)君上您的命令,再創晉國霸業呢?」
平心而論,趙武這次出訪魯國,表現並不出色,嚴格意義上來說,他更像一個木偶一般,舉止處處受到家臣們的操控。許多時候,還需要家臣們的提醒他才能做出符合禮儀的舉止來,但魯國上下對趙武謙和的態度產生了極大的好感,他們在記述這段歷史時,忽略了趙武身邊家臣的頻頻提示,而稱讚趙武「有禮」。
退出了魯國國君的殿堂,季文子特地在公孫嬰齊家中招待趙武——之所以選擇公孫嬰齊家,是因為公孫嬰齊是魯郤姬的外兄(同父異母哥哥)。而在春秋時代,一個陌生的男人肯庇護一個女子是不可思議的,魯國人都認為魯郤姬一定與趙武存在說不清的曖昧關係……當然,連晉國人也這麼認為。
所以季文子選擇在公孫嬰齊家招待趙武,這一行為用現代話來說,就是:拉關係、湊近乎。
席上,鐘鼎之聲齊鳴,絲竹響徹,魯國大臣頻頻敬酒——他們喝的既有趙氏生產的果酒,也有魯國本地釀造的糧食酒。
趙武來到春秋沒聽過幾場音樂,看到全套的春秋樂器在他面前展示,他忍不住十指大動,季文子見狀,湊趣說:「聽說武子擅長彈琴,不如也在席上演奏一曲。」
季文子這麼一說,魯國的大臣心領神會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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