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軍旗飄揚在營寨上空。
這是楊悅出征前在會州趕製的軍旗,上書:「涼州七城斬斫使楊」。
至於涼州的守城兼軍法官,怎麼跑到南邊的浩門谷,這就是楊軍使的作戰風格了。
嗯,他的風格就是:當機會出現時立刻撲上去狠狠撕咬,沒有機會就創造機會,哪怕為此行險,只要有五成把握,也值得賭一把。
他打仗,經常能以微小代價取得很大的戰果。而如果行險失敗的話,那麼就可能遭受重大損失,總之就是這麼個情況。
幸好,這次回鶻兵數量不明,散布很廣,而六穀部吐蕃也像屁股著火一樣快速趕了回來,大兵壓境,楊大軍使這才沒敢繼續賭。
但他仍然玩了一招中心開花,即吸引敵軍主力圍攏過來,給涼州諸部甚至是大帥可能派來的援軍創造機會。
至於敵人是不是也在玩圍點打援,那就看各自的本事了。誰強,誰玩得好,誰的意圖就能得到實現。
折逋念騎著馬兒在外面轉來轉去,神情煩躁無比。
唐軍突襲六穀部,中途被趕來的盟友阻止,減少了損失,這本是好事。但好死不死的,恰好就陽妃谷、浩門谷兩地遭了劫掠,損失慘重。
看著唐軍在宰殺他們的牛羊製作肉脯,折逋念就感到心在滴血。
拼盡全力爭奪草場,不就是為了擴大牛羊,繁衍部落丁口麼?但辛苦攢出的東西,一朝成了唐軍的戰利品,如何不叫人心痛?為此,從嗢末人那裡俘獲的丁口和牛羊,似乎也不那麼香了。
我搶了嗢末,唐軍搶了我,這算什麼事?
烏姆主的大帳就扎在浩門谷外的雜木河畔,不過此時卻不在大營內,而是攀上了一處高坡,俯瞰整個河谷地。
唐人的寨子扎得十分嚴謹,讓他頗為頭疼。
這幫人似乎天生擅長刨地,立了寨柵,修了壕溝。鹿角槍、陷馬坑挖得到處都是,法度謹嚴,配合默契。
吐蕃人只嘗試攻了一次,立刻就領教了這個刺蝟營寨的厲害。丟下了四五百具屍體之後,徹底死了心。
如果不想填人命的話,最好的辦法還是圍困。
不過,唐人似乎不甘於僅僅守御寨子啊
平坦的河穀草場上,兩群騎兵展開了激烈的廝殺。
一部是六穀吐蕃,約六七百人,一部是跟隨唐軍出征的,但不知道是哪個部落,約五百人,雙方竟然殺了個旗鼓相當。
烏姆主突然很討厭邵賊的兵馬。
你一個中原諸侯,搞那麼多騎兵做什麼?草原人的優勢就在於騎兵,飄忽不定,想打就打,想走就走,讓你笨拙遲緩的步兵趕不上趟。但邵賊的步兵精銳,騎兵也很多,根本不懼草原那種打法。
烏姆主也聽過漢人歷史上的一些故事,知道中原人喜歡用車陣破騎兵,他也想好了應對之策。但遇到邵賊,辦法根本無從施展。
邵賊就不造偏廂車!就他媽驅使著大隊騎兵硬上,以騎破騎,活脫脫一個草原大汗的硬派風格。
烏姆主打算撤圍了。
一萬多騎兵,全聚集在附近幾十里的區域內,怕是受不了。六穀吐蕃也種地,能接濟一些糧食,但不夠,而且也沒必要。
騎兵圍城寨,是最傻的戰法!
草原騎兵出動,向來是避開硬骨頭,揀肥肉吃。
涼州的肥肉,在嗢末,在各個已經喪膽的小部落,甚至就連六穀部也是可以下嘴的肥肉。牛羊、財貨、女人,搶誰不是搶?誰弱搶誰!
烏姆主下了高坡,找部將商議去了。
營寨內的楊悅也在密切注意著敵軍的動向。
說實話,仗打到現在,雙方都是兩眼一抹黑。
吐蕃、回鶻並不知道唐軍有多少人,看營寨規制,再看看每日樵採的人數,大約摸估算是萬把人,步、騎各半的樣子。
楊悅對敵軍的了解就更少了。
吐蕃的兵力可以估算出來,不會超過萬人,但甘州回鶻的人馬就不好說了。他們的騎兵從來沒有同時出現在戰場上過,最多時只冒出了三千餘騎。
楊悅仔細觀察,發現了回鶻人的好幾個駐地,估算總兵力當不下六千騎。
但他對自己的判斷沒有信心,也不認為回鶻就這麼點人。整不好,還有更多的人在外頭劫掠呢,這是非常可能發生的事。
「火力試探」,這是雙方這幾天一直在做的事情。
相互派出騎兵,看似漫無目的的廝殺,其實都是在印證自己的想法,修正自己的判斷。至於廝殺而死的人,在雙方主將眼裡,遠沒有印證判斷更重要。
小心翼翼,枯燥之極的戰爭!在兵少的時候,楊老頭也挺能「龜」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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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樹德致書邀我攻甘州回鶻,諸位怎麼看?」敦煌軍府內,張淮深高坐於上,向諸將佐問計道。
其實,事情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攻甘州回鶻這麼大的事情,不可能不事先通氣。但私下裡討論許久,意見不一,張淮深也失去了耐心,準備公開商議。
「大帥,茲事體大,須得從長計議。」第一個說話的仍然是索勛。
張淮深看了他一眼。人都是有立場的,說的話也代表了自己的立場。索勛之前就隱晦地反對出兵,其中的原因,他也能咂摸出幾分,不就是支持所謂的正統嘛。
想到這裡,他轉眼看向了張淮鼎,他的從弟、叔父張議潮之子。
張淮深知道,叔父其實一直想把這份基業留給親子。
當年初起事時,朝廷大軍一路西進,收複數州之地。最遠的高駢,甚至已經駐兵鳳林關,聲勢很盛。叔父為求得朝廷支持,決定遣質入京,以安朝廷之心。
但人質嘛,必須得子弟或至親,不然沒有分量。於是,在商議之後,大中七年(853),時任沙州刺史的父親張議潭、母親索氏及弟弟張淮澄入朝。
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可以說,自己能以22歲的年紀當上沙州刺史,這完全就是父母兄弟以身為質掙回來的,不欠叔父他們家什麼。
咸通八年(867)的時候,叔父不得已入朝。因為得子甚晚,長子淮鼎尚未及弱冠之齡,為張氏家族利益計,只能將鎮內事務暫時委託給自己,但也留了許多後手,三個女婿:陰文通任歸義軍左馬步都押衙,這還是叔父親自從朝廷求來的,「超擢升遷」,鎮內軍權第二號人物,死後由其子承襲職位,同時還嫁陰氏女給張淮鼎為妻;索勛,任瓜州刺史長達十四年,最近才擼掉;李明振,在外鎮為行軍司馬。
自己花了多久才慢慢清除掉叔父一系的影響力?
朝廷不給旌節,固然有自己犯錯,妄稱河西節度使,同時也不上供的因素,但張氏內部的混亂、爭鬥也是一大因素。
甚至就連前往長安請節的使團里,都一堆內奸,有人公開嘲諷「僕射(張淮深)有甚功勞,覓他旌節」、「待你得節,我四人以頭倒行」。
這樣一個暗流涌動的歸義軍,如何不讓人戰戰兢兢?
但如今有個破局之策。
只要擊破東面的甘州回鶻,取得與朔方軍的聯繫,同時與之交好,引以為援,或許便可以壓制鎮內的諸多野心家,比如叔父一家的勢力。
「西有高昌回鶻,不斷抄掠瓜州,東有甘州回鶻,侵掠肅州龍家蕃部,此等局面,爾等就不憂心嗎?」張淮深說道:「老夫每每思之,都夜不能寐。」
張淮深提出這件事情,便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今時不同往日了,回鶻勢力日漸崛起,兩面夾擊,歸義軍的局勢空前惡化。
之前試圖併吞涼州,其實也是為了打破這個被東西兩面同時受敵的窘境,獲得更多的地盤和人口,先解決一側的威脅再說。
但甘州回鶻敗而不死,反倒越打越強,李明振在涼州三十年不得升遷。乾符年間幫朝廷收復涼州後,亦迫於內外交困的形勢退兵,這條路算是徹底被堵死了。
張淮深本已絕望,認為歸義軍可能要就此沉淪下去了。但沒想到,邵樹德在靈夏快速崛起,東征西討,打下了好大一片地盤,麾下良將數十,精兵數萬,實力是歸義軍的數倍。
此等強援,或可結之。
「大帥,甘州回鶻十餘萬眾,其人輕捷善戰,彪悍難制,我等如何破之?鎮內最多出蕃漢兵馬一萬,非回鶻之敵也。」索勛繼續提著現實的困難,試圖打消張淮深的這個念頭。
「索將軍此言差矣。」節度判官、權掌書記張球立刻出言道:「邵樹德所領乃朔方勁兵,其致書大帥,言親統大軍五萬,征討河西。或是虛言,但兩三萬應還是有的。甘州回鶻四處樹敵,嗢末、龍家、吐谷渾、粟特、韃靼、羌人,哪個與他們無仇?若我歸義軍出兵一萬,肅州龍家為報大仇,亦可出兵一萬,有此兩萬大軍,再有朔方軍配合,破之必矣!」
「邵樹德搜刮全鎮,或有五萬大軍,但怎麼可能全帶過來?」索勛不敢對張淮深發火,但對張球可不客氣,只聽他說道:「朔方軍自稱擊敗嗢末,殊為可疑!其若勝,緣何還要親自統軍來援?必是戰事不利,心中憂慮,故大言誆我為其火中取栗。此等手段,某見得多矣,張判官怕是高看他了。」
「索將軍若不信,大可遣曹氏、龍氏多方打探。這兩族在涼州可不少親朋故舊,得到准信應不是很難。」張球說道:「勝就是勝,敗就是敗。嗢末大軍已於涼州城下被擊破,此無疑也。接下來,邵樹德怕是要招撫諸部,南攻吐蕃六穀了。甘州回鶻與其親善,素稱盟友,定會引兵救援,此乃千載難逢之良機也。」
索勛冷哼一聲。
曹氏、李氏、陰氏、安氏等鎮內大族也猶豫不決。
甘州回鶻勢力強大,若真是被邵樹德誆騙,那麼此番出兵定然不利,後面會遭到回鶻無休止的報復,乃大麻煩也。
但另一方面,如果事情成真,確實也是個一勞永逸解決甘州回鶻的良機。
誘惑與風險都擺在這裡,真的讓人好難決斷。
「從弟有什麼看法?」張淮深突然轉向了張淮鼎,問道。
張淮鼎今年四十二歲,從過軍,當過政,但一直都沒什麼出彩的地方。而且性格陰沉,為人狠厲,並不太受張淮深待見。
不過他終究是叔父張議潮的嫡子,在鎮內有很多支持者,不得不小心對待,事事詢問他的意見。
「哲兄若問我,弟便直說了。不可出兵!」張淮鼎毫不客氣地說道:「瓜州內部的吐谷渾慕容氏素來不服管教,沙州亦有陽奉陰違之部落。西又有高昌回鶻,去歲數次侵掠,我軍力不能拒。如此之形勢,若出兵甘州,勝還罷了,萬一大敗,損兵折將,這沙、瓜二州還要不要了?先考一手創立的基業,某可不想見到它毀於一旦。」
張淮深聞言臉色不豫。
這說的什麼話?叔父起兵建立的基業,其他人沒份麼?
先父張議潭盡輸家財,招募兵馬,支持叔父擊吐蕃,同時還幫著說服了諸多胡人蕃部起兵響應。起事成功之後,更是入朝為質,安朝廷之心。這不是功勞麼?
出兵夾擊甘州回鶻,看起來阻力很大啊。
但張淮深還是想動一動。原因無他,再這麼渾渾噩噩等下去,歸義軍最終是個什麼結局,他都可以想像得到。
有些機會,一旦錯過,就沒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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