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破羊苴咩城後,邵明義以成都行營都指揮使的名義,下發了一道安撫命令:長和國舊有官將,各任原職,保境安民,勿致生亂。
這道命令的本意是利用大長和國殘留的威望和體制內的力量,儘可能保留其原本疆域,至於有多少作用,那就不知道了。
反正現在沒太多的精力管其他的。
八月二十九,捷報以五百里加急發往京師。
八月三十,勝捷軍左廂兵馬使張武率萬餘人西行,前往弄棟城。
九月初一,西洱河各蠻兵眾解散,各歸各家。
九月初二,勝捷軍副使邵知為、右廂兵馬使姚彥章率軍萬人,前往西南方的永昌。
軍事行動基本上就如此了。除非再有傻子跳出來,公然造反,不然基本不會再行征討,而是以政治手段解決。
政治手段解決不了的,才會動用武力。
九月初三,燕王邵明義再次巡視周邊。
他對自己的未來有很清晰的規劃。
前唐諸王多居住在長安,國朝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父親在世時,他們或許能在京城周圍活動一下,問題不大。但父親百年之後,多半就很難了,這是他無法接受的。
一輩子圈在一座城裡,想想就要發瘋!
大好河山,他想看一看。
風俗民情,他想體驗一下。
諸般人物,他想接觸一下。
他需要自由,哪怕是窮鄉僻壤的自由,不想被人當豬養。
朝廷大概要置雲南道了,這在出征之前他就有所猜測。根據父親的隻言片語,大理、鄯闡、弄棟三地肯定要置正州的,永昌在兩可之間,難說。
這四地是南詔開發得最好的地方。
但即便是這四處,內部也有大片的部落區,就如國朝南方很多正州一樣。
昨日任圜問他日後打算,他沉吟未決。
其實他有點模湖的想法,還是此番踏上雲南土地後升起的,即一定要待在氣候適宜的地方。
他是北人,如果去到濕熱之地,怕是半條命都沒了。
妻子契必氏來自北方草原,更不可能適應潮濕炎熱的氣候。
他對任圜開玩笑,說請封大理,任圜也笑了。
雖然是開玩笑,但大理的氣候真的很不錯,北人來了也不會感到特別不舒服。
任圜提了三點建議。
首先,南蠻的東西二京和弄棟別想了,趁早放棄。
其次,永昌可以盡力爭取一下,因為聽蠻人說,那地方也不錯,北人還是可以勉強適應當地環境的。
第三,如果這兩地都不行,那麼請求將拓東鎮北部劃出來,作為他的親王封地。大致是唐曲州、靖州、南寧州(後世曲靖、昭通)這一片,即漢犍為、朱提二郡故地,或曰南中地區。
此處以烏蠻為主,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部落,但都互不統屬,沒有一個部落實力特別強,他相信以燕王的手腕,還是可以穩固統治的。
末了,任圜還感嘆,說以燕王嫡子親王的身份,即便是鄯闡府、大理府都可封得,再次也得是「城邑相望」的永昌,到犍為、朱提二郡實在是委屈了,更別說其他地方。
邵明義只是笑了笑。
任圜不知道父親的狠。他的那些弟弟們,哪個想離京的,但有用嗎?綁也要綁去封地。
不過他不願意待在京城當籠中鳥,沒意思。弟弟們長大了,自然知道能離京的好處。
對於任圜的三點建議,他只是出於禮貌表示了肯定,但事實上一點都不樂觀。
遼東七聖州,單個州也就五萬人上下,大概一萬戶的樣子,聽起來不錯,但其實非常窮,物質上一點都不寬裕。
父親給的就是這種地方啊!京城一個大商人,其日常用度怕是都要比七聖州的藩王考究,這就是弟弟們不願去的原因。
南中,夠嗆!
況且,這裡還有一條重要驛道。
從劍南通往雲南,一共有兩條大驛道,其一便是此次出兵的路線,成都南下過大渡河,經嶲州(西昌)渡瀘水,進入弄棟(楚雄)地區,此為西線——成都清溪道。
東線則是自戎州(今宜賓)出發,被稱為戎州石門道,秦漢時叫夜郎道、滇池道,直通滇池,便要經過南中地區,朝廷會給出去?
有可能,因為當地本來就有很多世襲土官,難不成寧予外人,不給息子?說不通。
但也有很大可能不給,因為邵明義懷疑朝廷要經營這片地區,無論是世襲土官還是藩王宗室,都得讓路。
所以,還是得有備用的去處啊。
「段先生,事已至此,懊悔何益?人嘛,總是要向前看的,何必呢?」洱海壩子上,邵明義牽著馬兒,扭頭看向身後一位老者,說道。
老者就是段義宗。大局已定之後,他被家人放了出來,終日長吁短嘆,精神恍忽。
邵明義惜其才,又有些自己的小心思,於是便拉著他出來走走看看,算是散心吧。
段義宗搖了搖頭,顯然不想多說。
邵明義也不怪,看向周圍的農田,突然說道:「遏塞流潦,高原為稻黍之田;疏決陂池,下隰樹園林之業。易貧成富,徙有之無,家饒五畝之桑,國貯九年之廩。」
段義宗神色一動,這是太和城《德化碑》裡的內容,講的是南詔君臣如何披荊斬棘,改造環境,在水旱災害頻發的地方修建水利工程,開闢農田,然後稻黍豐收,桑麻遍野,國庫充盈的事情。
「國中正在修唐史,這一段被記進《南蠻傳》裡了。」邵明義說道。
段義宗勐然抬起頭,看著邵明義。
邵明義朝他點了點頭,道:「中原大國,何等胸襟氣度。南詔做得好的地方,我們也會佩服,也會贊一聲幹得好。即便是敵國,他們的長處,我們也會學習,他們做得好的,我們不會昧著良心說瞎話。」
段義宗長嘆一聲。
「鄯闡府的建設,段先生出了大力吧?就連大理橫渠、高河陂池的修繕,也是先生主持的吧?」邵明義說道:「曲、靖州以南,滇池以西,教化部落蠻獠,耕種水田,令其家藏豐盈,戶口漸豐。又在滇池附近推廣長轅直轅犁、二牛三夫耦耕、稻麥復耕之術,都是先生的功勞吧?」
「哦?」任圜故作驚訝,說道:「如此功勞,《唐書·南蠻》、《西南夷》傳中當重重記錄一筆,讓讀史之人都看到。」
「當然。」邵明義說道。
段義宗囁嚅許久,最後終於破功了,只聽他說道:「殿下過譽了,老夫只不過做了些應該做的事,不敢居功。」
邵明義與任圜對視一眼,盡皆暗笑。
財色名權,只要不是真的無欲無求,總有一款適合你。
「東西二京盡矣、善矣,就是不知道諸藩鎮轄區如何,怕是不太像樣吧。」邵明義似是想到了什麼,突然說道。
「殿下有所不知。」段義宗冷哼一聲,道:「敝國雖小,卻沒一寸土地是多餘的,即便是荒郊野嶺,也下了大力氣整飭。」
「滇池、洱海以稻麥豆子種植為主,向稱糧倉。但其他地方也不差。」
「南詔立國之時,只有哀牢人居住的永昌鎮有蠶桑,但百餘年後,各地都有大片柘林。村邑人家柘林多者達數頃,聳干數丈。歷次攻入劍南,皆擄掠工男巧女而回,發往各地,故也能織造更為精緻的綾羅。」
「等等!」邵明義打斷了段義宗的話,問道:「便是南邊的通海、銀生、麗水、永昌等地,亦有柘林麼?」
「當然。」段義宗說道:「其實,那邊更適合柘樹生長。銀生城(景東)柘林之多,國中罕見,惜當地百姓不通教化,養蠶的少。老夫一直想著手解決的,可惜沒機會了。」
「原來如此,受教了。」邵明義行了一禮。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沒想到在很多人眼裡遍地山林的銀生鎮,居然多柘樹,這是他沒想到的。
「銀生鎮南部,可也有柘林?」邵明義又問道。
段義宗搖了搖頭,道:「老夫年輕時去過那邊幾次。山重嶺復,可農耕之地極少。很多地方草來未辟,瘴癘襲人。百姓不事農桑,或收薏以充糧……」
「何為薏以?」邵明義虛心求教。
段義宗皺了皺眉,似乎不知道怎麼形容,半晌後說道:「一種野谷,收之暴干,細春其仁,炊為飯粥。無食器,以芭蕉葉盛之。」
「當地百姓亦善用竹弓,入深林間射飛鼠,發無不中。」
「其地亦不產布帛,多女少男,皆跣足,無衣服,惟取木皮以蔽形。」
「有時候入山林採拾蟲、魚、菜、螺蜆等,歸啖食之。」
邵明義聽得目瞪口呆,這他媽不是野人?
段義宗很理解地看了他一眼,道:「一百六十年前,南詔初立時,東京很多地方就是這般模樣。再遠些,隋朝史萬歲南擊爨氏時,西京不少地方也好不到哪去。百姓是需要教化的,便是中國,周朝初年,衣不蔽體的野人難道很少嗎?」
邵明義默然。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當需要你甚至你子孫幾代人,持續不斷地教化百姓,才有可能出現成果時,那沮喪感是怎麼也掩藏不住的。
突然之間,他又覺得住在京城也不錯了。
雲南這地方,出了兩京,確實都是爛地,之前他過於樂觀了。如果說環境還可以忍受,可以花力氣改造的話,但那些所謂的百姓真的讓人絕望……
但是——他深吸一口氣,我還是要自由,不想被拘束一輩子。
他已經決定,回去後就給父親寫封信,訴訴苦,探探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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