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又一次開始了整訓,邵樹德則下到農田,查看小麥的生長情況。
因為獨特的環境,吐魯番的農業節氣與中原是有些不一樣的。
在前唐初年,如果不種冬小麥的話,高昌地區一般在二月上旬(農曆,公曆則在三月初,下同)就開始進行小麥的春播了,七月下旬收穫。
二月中下旬播種大麥,五六月間收穫。收完後緊接著種一季雜糧,粟米、糜子、高粱之類,九月收穫。
如果種冬小麥,那麼一般在前一年十月播種,次年四月收穫。收完後,可再種一季雜糧。
隨著時間的推移,到了唐末那會,種植與收穫時間有所後延,大體上與唐初存在一個月的偏差。
總體而言,高昌的土質不錯,如果有足夠的農業用水灌既的話,產量還是相當不錯的,整體做到兩年三熟沒有任何問題,不輸河南河北。
諸般糧食作物中,以越冬小麥的產量最高。但因為高昌冬季無雪,小麥容易受低溫侵襲,且如果當年麥蚜蟲害較為厲害的話,則以大麥產量最高。
高昌去年有不少田地播種了冬小麥,差不多四月底就能收穫了。而等到六月,還有大麥可以收穫,八月收春小麥、雜糧,九月再收一波雜糧。
土地播種面積也有所擴大,多了一二百頃的樣子,由侍衛親軍執行的軍屯,冬小麥加上雜糧,大約可以提供兩萬斛左右的糧食,只能說聊勝於無吧。
但經過去年一個冬天的整飭,今年春播的面積又增了三百餘頃,到秋天又可以多兩萬餘斛軍糧。
基礎在一點一點夯實,雖然速度真的有點慢。
「高昌的這些個小麥、大麥,朕懷疑是本地獨特的品種。」邵樹德看著已經抽穗的小麥,說道:「司農寺那邊,可以派員過來看看,能不能把大禾種植面積擴大一些。小麥還是挺費水的,有些缺乏灌既的田地,或可多種大禾,以增加糧食產糧。」
大禾就是高粱。
據西晉郭義恭《廣志》記載,「大禾,高丈余,子如小豆,出粟特國」——粟特也不是原產地,高粱原產非洲,經絲綢之路傳入。
吐魯番盆地的農作物,在後世也被證實為適應了當地氣候的早熟品種。只能說自然界很奇妙,即便你從外界輸入了很普通、很標準的農作物,但在數百年後,可能就會演化出不同的分支——比起動物,植物變異的速度要更快一些,而人工培育則加速了這一過程。
「臣遵旨。」前秘書郎、現西州刺史崔梲立刻應道。
現任秘書郎崔邈也應了一聲,這事還得由他擬旨,與中書公函來往一番。
調任秘書郎後,這幾個月他一直在默默觀察。
天下之主、指揮十萬大軍的天子,他絕大部分的時間在忙於農事。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這就是事實。
這就是深諳戰爭制勝之道的無敵統帥所做的事。
他深知每一次大戰的重點在哪,並為傾注大量精力,投入一切資源。勝負結果,往往在這個時候就已經決定了一半。
「高昌,也就這個樣子了。」巡視完農田後,邵樹德看向西方,神色間充滿期待。
應該說,比起清朝時西征的康雍乾三朝,他是幸運的。
大戰之後,尹州尚有萬餘人,西州在補充完移民後,將超過八萬人。這個戶口數量,是晚清光緒年間才有的水平,而那已經是林則徐、左宗棠二人帶領百姓大修坎兒井之後的結果了。
補給條件改善了許多,意味著他可以做更多的事情,這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優勢。
安史之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真的是中國歷史的轉折點。
這場叛亂,直接把煌煌天朝給整了個稀碎,從此以後一千年都沒整飭明白。
晚清時遼東的人口,有渤海國多嗎?遠遠不如。
晚清時西北的人口,有高昌回鶻、于闐時代多嗎?同樣遠遠不如。
更別說人民精氣神方面的巨大改變了。
重塑精神的重要性,可不比表面上一統天下輕啊。
自信、包容、謙虛這種美德,不能從華夏民族的精神世界流失。
安史之亂才過去一百多年,中原、草原、西域的各方勢力還處於不應期,一切都還有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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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邵樹德在宮中召見了禮勝法師。
「法師該動身了。」邵樹德看著這位肥頭大耳的和尚,說道。
比起幾個月前,法師又富態了不少,讓人有點啼笑皆非。
中原天子過來了,他對僧人的態度並不怎麼樣,但禮勝法師就是吃得香睡得好,果然佛法精深。
廉氏給禮勝法師倒了一碗茶。
法師受寵若驚,這可是高昌太后,身份尊貴,於是立刻起身相謝。
廉氏回了禮,坐回了邵樹德身側。
禮勝法師瞟了眼廉太后隆起的小腹,嘴角微微抽了抽,似乎想起了眼前這位天子是什麼樣的人。
這是殺伐果斷、百無禁忌的武夫啊!
一統中原猶不滿足,還出兵攻滅了契丹、渤海、長和、高昌四國,現在又把目光對準了大回鶻國,果是武夫本色!
「陛下欲貧道前往何處?」禮勝法師輕聲問道。
邵樹德的眼神有些飄忽,似乎在回憶什麼。良久之後,嘆了口氣,道:「朕想起了一位故人。」
「當年在靈州的時候,他曾為韓氏使者,至朕營中乞降。」邵樹德繼續說道:「有些事記不太清了。但朕當年對他說過一句話,至今仍記得,法師或可勉之。」
「請陛下示下。」禮勝法師雙手合十,道。
「西天極樂,何如地上佛國……」邵樹德說道。
當年靈州有龍興寺,住持是辯才法師,曾出城為韓朗做說客。
邵樹德奪取靈州後,給了辯才法師兩個選擇:一、帶上資財僧眾、部曲,往西走;二、去草原傳道。這句話,就是在這個背景下說出。
辯才法師後來選擇將龍興寺交給徒弟增忍,自己帶著一幫僧人去地斤澤傳道,「化解党項戾氣」,終究沒有西行。
此時禮勝法師聽到了這句話,卻沒辯才反應那麼大,只是久久不語。
邵樹德不再看他,好整以暇地喝著茶。
廉氏乖順地坐在旁邊,默默想著事情。
她唯一的兒子已經被送去了洛陽,但在四十歲這年,久曠的身體內又孕育了新的生命,這感覺是如此之複雜,以至於她中夜醒來時,常常覺得不真實。
與她同樣處境的蒙氏在去年臘月間生了個女兒。
如果說生孩子之前的蒙氏還有幾分姿色的話,生完孩子之後,顏色一下子差了許多,這讓廉氏感到有些恐懼。
與她們相比,兒媳偰氏青春靚麗,姿色可人,著實讓人羨慕。
不過偰氏有點死腦筋,讀漢人的詩書讀傻了。被聖人寵幸之後,哭著清洗身體,還說什麼傾盡熱海之水,也洗不盡身體裡的毒汁之類的傻話。
等懷上就老實了!
「貧道謹遵陛下旨意。」權衡許久之後,禮勝法師終於下定了決心,只是神色間頗多無奈,讓人看了想笑。
「法師能想通,那是極好的。」邵樹德說道:「高昌這邊的產業,該發賣就發賣掉吧。所得錢財,可多採買些物資、多雇點人,朝廷也會有額外賞賜。就——去龜茲那邊吧,朕賞你們一塊地建寺,另有農莊一所,今後好生點化眾生,勿令其走上歧路。」
「還請陛下親賜寺名。」禮勝法師說道。
「哦?」邵樹德來了興趣,想了想後,道:「寺名『同光』。從今往後,西域每一府州,只要是大夏治下,都要建同光寺,以普渡眾生。朕給你們免稅的特權,還可自募部曲,只是需報僧正批准。」
禮勝低宣佛號,貌似欣悅。
「記住,朕是支持你們的。有什麼困難,直接奏來,能解決的一定解決。」邵樹德又道:「千萬要紮緊籬笆,別讓不三不四的人進來。」
「陛下是指……」禮勝法師遲疑道。
「誰對你們最狠,誰就是敵人。」邵樹德隱晦地說道。
禮勝法師心中瞭然。
今日這番話,印證了他去年的猜測,果然是被推上一線了啊。但他似乎也沒別的選擇,蔥嶺以西的種種慘狀,即便遠在高昌,他也有所耳聞。
其他人都可以降,都有退路,唯獨他們沒退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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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擬旨,以符存審為北庭經略使,朱瑾為副使,以清鎮為理所,招募亡散、安置移民、征討不從,為朕看住北庭側翼。」
「置熱海都督府、熱海州,以拔塞干為都督,蘇農為刺史,世襲罔替。」
「置龜茲經略使府,以楊亮為經略使,李嗣源為副使,儘快囤積糧草、軍械,以待大軍南下。」
「催一催沙州,加緊轉運糧草。」
三月十二,一連串的命令從高昌王宮內發出,飛往各處。
熟悉的人都知道,經歷了一整個冬天的準備後,西征行營即將再一次進入戰時狀態。
符存審是沙場宿將,經營豐富,至今未嘗一敗。由他總督北庭軍政事務,只說明一點,聖人今年的用兵重心在南方。
楊亮、李嗣源都是勇勐精進風格的,進一步左證了這個判斷——遙想當年,聖人攻蘭州,楊亮不慎中箭,直接揚言不宰了偷襲他的人就不拔了這箭,然後勐沖勐打,終斬賊人,讓在場所有人都震撼不已。
這就是個瘋子,不要命的瘋子!
三月十四,邵樹德以徐浩為高昌留守,自領大軍西行,往焉耆府而去,開啟了新一年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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