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四章 女婿,連襟
小五如今住的就是當初杜綰在家時的閨閣,按照杜楨夫婦的話說,橫豎這裡閒著也是閒著,她以前跟著杜綰也不是沒住過,也不用空關一處屋子整理別的住處。因此,這屋子裡和杜綰出嫁的時候相比,大體家具都沒動過,也就是添了幾樣小擺設。比如說小藥箱,比如說一尊用於確認穴位的銅人,再比如說是幾本厚厚的醫術,還有些則是二老額外送來的玩意。
眼下這間東屋靠牆擺著一張榆木架子床,上頭垂著水墨花綾帳子,旁邊的小几上擺著一隻青瓷花瓶,上頭用淺墨寥寥幾筆勾出了一個賞花美人,落款卻是一個杜字。此時此刻,她便托著腮坐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花瓶,臉上紅撲撲的。
這花瓶不過是尋常貨色,頂多也就值個幾貫鈔,但那上頭的書畫卻是爹爹的手筆。爹爹喜愛書畫,但除了幾個朋友之外,墨寶卻從來不曾流傳在外,就是這一隻還是之前出了大牢之後,一天晚上多喝了幾杯,她痴纏了好一陣子,這才得了這麼一件了不得的寶貝。端詳著上頭那個憨態可掬的少女,她忍不住嘴角一勾笑了笑,又皺了皺鼻子。
爹娘對她自然是沒話說,可是……可是這種話卻是不能去問的。都是岳大叔不好,要不是他胡說八道,她也不至於被撩撥得心裡這麼七上八下。還有姐姐和姐夫,他們真是太可惡了,她只是抱怨幾聲,什麼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她分明不是那個意思!
輕輕嘆了一口氣,小五便站起身來,卻是到了床邊,支起了窗戶。外頭一陣涼風吹進來,她只覺得臉上的熱度稍稍降了一些,但看著桌案上的那面小銅鏡,她卻還是看到了自己發燒的臉,不禁沒好氣地跺了跺腳。
「小五,你怎麼吃過午飯就躲在屋子裡不出去?你姐姐難得回來一趟,以前你沒事情就往張家跑,今天人回來了,怎麼你變了個人似的?我特意親手做了你最愛吃的棗泥甜糕,還有甜羹,你趕緊出來,省得回頭又鬧著想吃甜的。」
聽到外頭裘氏那聲音,小五嚇了一大跳。她摸了摸自己那發燙的臉,連忙出聲掩飾道:「娘,您和姐姐一塊吃吧。我……我肚子有些疼!」
一時情急,小五隻能搬出了這麼一個唯一能想到的理由。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就在下一刻,房門竟然被人推開了。看到裘氏快步走進門來,臉上滿是焦慮,她一下子愣在了那兒,直到母親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她方才趕緊往後退了兩步,訕訕地說道:「娘,我自個就是大夫,不過是一丁點小病,不礙事的!」
「這額頭也就罷了,兩邊臉上怎麼會這麼燙?」裘氏卻不理會小五的解釋,沒好氣地搖了搖頭,「都是大人了,而且還學了醫,你難道就不知道這秋日天乾物燥,內火重,需得多用些去火的飲食?我看你這肚子疼也是自己不注意鬧的,別呆在屋子裡,出去喝點熱的就好了。平日你和綰兒有說不完的話,今兒個吃完午飯卻溜的這麼快。難道是吵架了?」
「沒……沒有!」
聽到裘氏連這樣的猜測都出來了,小五趕緊否認。只是這一回她再也沒有逃避的藉口,只好垂頭喪氣地跟著裘氏出了屋子。待到了院子裡頭,她眯起眼睛瞧了瞧天上的太陽,便攙扶起了裘氏的胳膊:「娘,後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從前都是您親手做月餅,今年我來做好不好?我都跟廚房的吳媽媽還有春盈學了好一陣子廚藝了,這次絕不添亂!」
「你來做月餅?」裘氏吃了一驚,見小五滿臉認真的模樣,她實在是不好敗了小丫頭的興致,心想要是這餡料配好了,總不至於出什麼紕漏,於是便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輕輕在小五的鼻子上颳了一下,「也罷,今年我就放手一回,看看你手藝能否有進步。別小看這些,姑娘家嫁了人,不管婆家是否挑剔,這廚房總得管幾天。」
「娘!」好端端的又提起嫁人這兩個字,小五頓時撅起了嘴,「我都說過多少遍了,我不嫁!我不要揀上一個惡婆婆,也不要像姐姐那樣成天面對那麼多長輩那麼多妯娌。我只一心一意伺候您和爹爹,我要替姐姐守著你們一輩子!」
這種話裘氏也不知道聽了多少遍,就是耳朵根也起了老繭。最初還會惱火地訓斥幾句,可聽得多了,她再也不當一回事。小五的身世她聽杜綰提過,知道她明面上什麼都不露,心裡未必就真的不知道,所以也不想一味在後頭逼著,此時也就哂然一笑隨口教訓了幾句。等到母女倆出了院門,就有一個小丫頭從拐角那邊沖了出來,近前來屈膝行了禮。
「太太,二小姐,姑爺和萬公子一道來了!」
聽到張越和萬世節一道來了,小五頓時有些慌亂,連忙開口說道:「娘,既然有客人,那我先回房去……」
「說什麼傻話,一個是你的姐夫,你也不知道見了多少回;一個是你爹的後輩,之前還幫過咱家裡老大忙的,也不是沒見過!」
裘氏說了這麼一句,見小五神態越發不對,心中哪裡還會不明白。當初有心把女兒許配給張越,她想的是難得有一個丈夫能認可的人,品行學問必定是好的;如今小五雖不是親生,但有這麼一個可愛活潑的姑娘承歡膝下,她更是希望能再挑一個合心意的女婿。萬世節人品才貌樣樣都好,更難得的是仿佛對小五有心,來回宣府那一趟,照顧得妥當不說,而且不曾越禮,絕對是正人君子。雖說他父母雙亡家境貧寒,但這些都不打緊。
想到這裡,她便不由分說地抓起了小五的手:「再說了,你姐夫和萬公子就算來了,那也是去見你爹爹,我和你自去和你姐姐說話,又沒什麼關聯,你緊張什麼?」
緊張……她什麼時候緊張了!小五見那報信的小丫頭偷偷瞧著她,仿佛在那裡竊笑,不由得更是氣苦。她要掙脫裘氏的手自然容易,可那實在是不成規矩,因此哪怕此時恨不得跑回屋裡去直接把頭埋在床上,她也只好不情不願地跟著母親走。這一路上遇著了好些人,她看著誰都覺得那目光別有一番意味,於是越走臉越紅,最後連手心都發起了熱。
而另一邊的某人也沒好到哪裡去。自打進了杜楨的書房,一向閒適瀟灑的萬世節就漸漸緊張了起來,這秋高氣爽的季節,他的腦門上卻是泛起了一層錚亮的油光。這會兒和張越一左一右站在杜楨身後,觀賞准岳父筆走龍蛇在橫卷上寫字,他卻是越發心不在焉。
「因為皇上賞識沈氏兄弟的字,再加上元節你當初得了皇上垂青也有那手字的緣故,所以如今的士人之中,越來越多的人都開始臨摹他們的字帖。去年的會試殿試中,我就聽說至少有六七成的考生答卷都是用的沈體。只是,之所以稱作是書法,只有書無法卻是落了下乘。元節,你之前跟著大沈學士也學了好一陣子,如今應該知道側重。讀書人雖然不能一味讀死書,要學以致用經世治國,但本行不能丟了,由一手字就能看出學問來。」
和後世不同,如今的政治家幾乎都兼任著文壇領袖,一面當著朝廷高官,一面不斷著書立說,若是沒有真才實學,朝廷開經筵的時候,四方應召而來的文人可不會給你留面子。所以,面對這樣的提醒,張越當然連連點頭。可瞥見萬世節這個一向自來熟的點頭的時候卻偏偏僵著腦袋,他不由得從悄悄伸出手肘去,重重給了某人一下。
吃這一肘,萬世節立刻回過了神。張越發現杜楨沒注意到自己的小動作,繼剛才停筆之後,又繼續往下寫,他忍不住默念了幾句,等看了大半,發現這是一篇祭文,之後不由得吃了一驚,遂和萬世節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臉上的驚詫。
「梁世家江西泰和。公天資敦厚溫文,飽讀經史,為人謙和。洪武末,舉鄉試。授四川蒼溪訓導,以薦除知四會縣,改陽江、陽春,皆以廉正平和著稱……」
儘管這祭文如今只寫了一半,但張越和萬世節既然已經明白了這乃是為何人所作,自然都是暗自吃驚。當初也就是因為太子寬縱了一個陳千戶,結果皇帝震怒之下便讓錦衣衛解拿梁潛周冕入京。若不是杜楨設法求情,梁潛幾乎逃不過這一劫,勢必要和周冕同死。只是,眼下看這篇祭文的內容,莫非是梁潛故去了?
「士奇兄和梁泊庵乃是同鄉,所以我才知道了他去世的消息。他當初還曾經代總裁《永樂大典》,如今卻是死得無聲無息。我這一篇祭文也只能寫了在這裡燒給他,日後回鄉的時候才能順路祭拜。雖說我和他幾乎沒有什麼交情,卻也佩服他的學問。只聽說他遺下了老妻幼子,日後便是這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想來實在是悲愴。」
杜楨此時落下了最後一個字,旋即方才將筆擱在筆架上,直起了腰來。端詳著那一整張墨跡淋漓的字紙,他便頭也不回地說:「那時候我能做的,也只是保下粱泊庵一命。但是,異日若是有機會,我若是還有能力,當替他雪了當初那冤屈。這不是出於什麼交情公義,而是一個人做事情得有始有終!」
這話雖說得淡淡的,萬世節不禁肅然起敬,張越更是想起了永樂年間那些消失掉的名字。解縉當初下錦衣衛獄,由於朱高煦和紀綱的讒言,受他牽連先後活活庾死在獄中的就有陳壽、馬京、許思溫,此後牽連而死的還有徐善述王汝玉,再加上樑潛周冕,以及前頭迎駕遲緩而下獄的黃淮楊溥等人,東宮屬官已經是凋零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只剩楊士奇屹立不倒。
等到紙上字跡漸干,張越就去取了燒字紙的銅盆來,萬世節也不肯閒著,也忙著去向門外的墨玉和鳴鏑討要了紙媒和火石。眼看著那一捲紙逐漸被火光吞噬,屋子中的三人都沒有說話,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
「萬賢侄,士奇兄對你向來很是稱許,說是你看似為人散漫不拘小節,其實卻是心思縝密,並非魯莽之輩。我下獄那些時日,你對家裡頗多照顧,我一直都很感激。」杜楨緩緩轉過身,看見萬世節臉上漲得通紅,更開口想要說話,他便擺了擺手,「你是元節的摯友,我自然知道,但真的是僅僅如此?」
當著那雙平靜清澈的眼睛,萬世節只覺那心思被人看得清清楚楚。這會兒要是再不承認,那就是明擺著欺瞞別人,因此他看到張越那鼓勵的眼神,索性把心一橫,恭恭敬敬地彎下腰去:「杜伯父,晚輩……晚輩不才,想要求娶令千金!」
好容易把這心裡頭憋著許久的話給說了出來,他自是覺得心頭暢快了許多,也就恢復了平日的本色:「晚輩孑然一身家境貧寒,雖三年庶吉士之後超遷兵部主事,但異日前程如何也不敢打什麼保票。可是晚輩能承諾若是娶得令千金,定當倍加珍惜!您說做事情得有始有終,我必定會做到的。」
儘管這是早已預料到的態度,但是聽到這最後一句話,杜楨不禁露出了幾分笑意。小五的性子在他看來自然是極好的,可世上有的是有眼無珠的人,若是只為了門當戶對或是其他考量娶了她回去,對於她未必就是好事。她隨性慣了,只怕嫁了人也受不得太多約束,只有真正喜歡她這麼一個人,方才能包容她的所有,虧得如今竟然有這麼一個人。
「你這個人我信得過,不過……」
此時此刻,別說萬世節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是張越也瞪大了眼睛,心中異常擔心。在他印象中,杜楨可從來不是個欲擒故縱賣關子的人,這「不過」兩個字算怎麼回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不錯,但我素來不喜歡強迫兒女的婚事。只要小五能答應嫁給你,我自然樂意多你這麼一個女婿,想必元節也樂意多你這麼個連襟。」
看到杜楨面上那越來越濃的笑意,張越只覺得一貫冷麵的岳父大人如今也變得狡猾了。對於這一對來說,這條件還真是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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