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五章 孤掌難鳴
廣東布政使司歷史悠久,此處西漢時為南越王宮苑,隋為廣州刺史署,唐為嶺南東道清海軍節度使府,南漢為離宮,宋為廣南東路經略安撫使署,元為廣東道宣慰使司都元帥府,明初為廣東行中書省,到了洪武九年,這才改作了如今的廣東承宣布政使司。同一塊地基上,承載了歷朝歷代的眾多建築痕跡,也算是極為罕見了。
布政司衙門之外有三座牌坊,南曰「承宣」,東曰「豐樂」,西曰「泰和」。從八字牆入衙門正門,便是月台和懸山頂筒瓦九檐梁架的五間公堂。公堂上懸著洪武年間參知政事汪廣洋所寫的匾,恰是「宣德」二字,只如今重了明年的宣德年號,因此衙門中早就在籌備著換一塊匾額。除了公堂之外,衙內還有泊水廳三間兩廈、後堂五間、穿廊一座、儀門三間、三門三間、東西司房四十六間等等數百間屋子。
和其他衙門一樣,這裡也同樣是前衙辦公,後衙住人。三門之內有公廨三所,如今右布政使項少淵占去了一座,參政徐濤占去一座,餘下一座最大的便留給了張越。如今一家人全都搬了進去,自然少不得灑掃收拾。張越此時一進門,便聞到一股好聞的香味,再一看卻是崔媽媽正拿著一小瓶東西往靜官和三三身上倒。兩個小傢伙都在死命掙扎,那臉上委屈極了。
「這是怎麼回事?」
「咱們的大老爺回來了!」正在整理箱子的杜綰扭頭瞧見張越,當即站起身笑道,「你好大的威風,好大的煞氣,剛剛那些個人來幫忙收拾,個個都是一副提心弔膽的樣子,仿佛咱們會吃了他們似的!得知你回來的消息更好,一幫人全都面如土色,躡手躡腳溜了乾淨!剛剛崔媽媽出去轉了一圈,倒是聽說了你的新外號,如今改作了張殺頭!」
「爹爹要殺誰的頭?」
見兒子從崔媽媽的手下掙脫出來,一溜煙跑到旁邊扯著自己的衣襟下擺,卻是問了這麼一句讓人哭笑不得的話,張越不禁沒好氣地彈了彈他的腦門,這才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不管什麼年頭,都有的是要錢不要臉,要錢不要命的人,他們哪裡怕殺頭了?你不知道,今天我到懷遠驛走了一趟,結果恰好遇到有人拐賣良家女子,打算賣給番人。」
張越把今日原委一一道來,杜綰臉上的戲謔之色頓時沒了,就是崔媽媽也忍不住雙掌合十念了一句佛。見主人們都沒說話,她忍不住念叨說:「真是作孽,都是自家生養的孩子,賣給別人家做活已經是迫於生計,誰會捨得往海外賣?我曾聽家裡親戚說過,嶺南福建等地拐賣孩子的向來最多,若是照此來說,廣東也是嶺南了,恐怕那孩子還真是被拐騙的。」
「崔媽媽說的不錯,我也覺得此事多半屬實。我初來乍到,雖說收押了徐大牙,但也得提防人和她互通消息造偽證矇混過去。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這閻王好過,小鬼卻是難纏。我在廣東全無根基,一應事務畢竟要靠那些布政司的屬官,倘若他們聯合起來,我總不能一味強壓。所以今日我雖說雷霆萬鈞把人押了回來,卻是交給了理問所。須知各司其職,雖說司獄也是布政使的職責,可初來乍到就越過理問所,日後更是孤掌難鳴。」
說了這話之後,張越就在杜綰身旁坐下,又勾手把靜官叫了過來,卻是抽了幾首古詩讓兒子背誦。見他一板一眼背得嫻熟,他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候,崔媽媽又湊趣地笑道:「少奶奶沒事就教他誦念這些,如今唐詩三百首他幾乎都背齊全了,字也認了好多。在京城呆的那幾個月,還有三小姐常常拿著書過來教導,靜官就是想偷懶也不成呢!」
知道自己的妹妹就是那麼個執拗的脾氣,張越不禁莞爾,當即也就不再考較,又拉了女兒過來,逗著她咿咿呀呀地說話取樂。這時候,秋痕和琥珀一同進了屋子,見禮之後,秋痕用手絹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忍不住埋怨道:「都說廣州最熱,我從前還不信,如今總算是體會到了。這屋子裡根本呆不住,只要微微一動就是一身汗,咱們那些衣裳都太厚實了。」
看見靜官上前拉著她的衣襟下擺笑嘻嘻地問好,她立刻蹲下了身子,仔仔細細瞧了一遍,又嗅了嗅鼻子,便睜大了眼睛問道:「靜官身上擦了什麼,味道奇怪得很,和咱們從前用的花露似乎不一樣,不是茉莉,也不是桂花玫瑰。」
「是金銀花,聽說裡頭還加了甘草,主料還是玫瑰花露。」杜綰說著便吩咐崔媽媽打開旁邊那個小匣子,給了秋痕和琥珀一人一瓶,「之前衙門裡那些官眷誥命一同過來,除了本地特產之外,就是送了好些各式各樣的花露。這裡不比京城,潮濕悶熱,蚊蟲等等原本就多,所以這些花露不但為了除味,還有祛汗驅蟲的效應。我這裡林林總總收了十幾瓶,想著靜官和三三都已經熱得捂出了痱子,就給他們先用了,你們也拿去用著試一試。」
秋痕和琥珀連忙謝了,而張越也好奇地拿過一個瓷瓶,打開蓋子聞了聞,確實是剛剛聞到過的那種味道。不得不說,後世的女人雖說瓶瓶罐罐多,卻遠遠比不上如今這些純天然的東西,花露是自己蒸出來的,胭脂水粉是自己淘制花汁子製作,至於那些香水,每家每戶幾乎都有獨特的方子,他的母親孫氏和妻子杜綰在這上頭也都有些心得。
愛美之心,原本就是女人的天性。
「咱們當初是用錫做甑,加花加香骨蒸花露,這兒卻是用銅鍋壺,旁邊設一道槽,上頭是盔狀的錫蓋子,蓋子上盛冷水,鍋底上擺一個一寸高的架子擺放那些金銀花甘草和花瓣等等,然後放在灶上蒸露。下頭沒水上頭有水,卻一樣能取花露,這叫做干蒸法……」
見崔媽媽說得頭頭是道,顯然是和其他人取過經了,秋痕緊挨杜綰站在那兒,臉上極其專注,而琥珀卻沒留心聽這些,而是坐在小杌子上抱著三三玩耍,張越不禁啞然失笑,索性悄悄站起身來。到了琥珀身邊,他輕輕拍了拍肩膀,隨即當先出了屋子。沒多久,琥珀便打起帘子跟了出來。
「如今咱們已經到了廣州,你若是願意,隨時可以去海南。這兒不像京城,有那麼多事情需要打理,所以平日你不妨和老彭靈犀一塊出去逛逛,也好打聽一下消息。」
琥珀沒有去問張越到時候是否陪著去,畢竟丘家已經是過去式了,如今蝸居海南,地方官極有可能會派人盯著。倘若張越和她一塊去,到時候出了什麼事情,局面恐怕便會滑落到另一個深淵。因此,她沉默了一會,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彭大哥和靈犀姐姐都知道了?」
「我對大堂伯說了。」張越想起離京前去見張輔時的那番促膝長談,便點了點頭,「你祖父雖說北徵兵敗,但在靖難的時候畢竟是功列第一,靖難軍中的將領眾多都承受了恩澤。大堂伯初封信安伯,也是你祖父和東平王鳴不平,說是張家父子兩代功高,不可因私親故薄其賞,這才在永樂三年得以封新城侯。倘若不是得了侯爵,他也未必能從東平王征交阯。所以,他心裡一直感念。我也是之前才知道,這些年他和不少勛貴往丘家送過不少東西,只是都是托當地官員轉交,不敢有太多往來。得知你的事情之後,他便說到時候讓老彭陪你去。」
見琥珀默然不語,他便繼續說道:「靈犀跟著你,也能方便一些,她為人處事穩重精幹,就是遇到什麼也能遮掩過去。我這布政使若是能脫開身,抑或者是找到藉口,到時候也可以陪你走一遭,一切看情形再說。」
雖然張越承諾過,琥珀也知道他言出必行,但他做到這樣的地步,甚至對英國公張輔罷事情挑明,無疑為她免除了將來可能發生的任何麻煩。憑藉英國公的權勢,當初或許殘留下來的蛛絲馬跡也必定被掃除得乾乾淨淨。
但是,她只想回鄉看上一眼,那一眼過後,從此之後,她便和那個丘字再也沒有任何關係。祖父丘福當年支持的是漢王朱高煦,僅憑這一點,如今的皇帝不因此再次遷怒丘家,這就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她不想再讓自己的事牽扯到那個已經淪落到底的家族。
良久,琥珀才深深屈膝行禮道:「多謝少爺。」
「說什麼謝字,對了……」張越忽然想起今天那個死活不肯說出姓氏的藍衣少女九娘,略一沉吟就問道,「丘家是被遷徙到了瓊州府澄邁縣?」
琥珀不知道張越為何突然問這個,愣了一愣方才點點頭說:「沒錯。」
「應該不會這麼巧才是……」張越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最終還是覺得此事應該沒什麼關聯,遂改口說道,「瓊州府多黎族,雖說朝廷用了以峒管黎的策略,澄邁縣似乎也是熟黎聚居的州縣之一,過些天我讓人尋一個妥當的黎人嚮導,到時候那這一路好走一些。你也收拾收拾,隨時預備起程。唔,還是這樣,陸路不方便,不如等到廣州市舶司開海,你們坐船走。」
除去交阯,廣州布政司在天下十三布政司中向來處於中游水平,每年上繳的夏稅秋糧都是處在中間的位置。洪武年間由於嚴格的海禁,唐宋年間曾經繁盛一時的廣州蕭條了許多,直到永樂帝重開市舶司方才恢復了元氣。布政司雖說和市舶司互不相干,但番人番貨的交易也給他們帶來了不少財源,因此,對於天上掉下來的這麼個左布政使,眾人自然少不得合計。
布政司後堂的徐家官廨書房中,這會兒齊集了整個衙門大半屬官。由於乃是中等省份,布政司設左右參政各一,左右參議各二,底下還有經歷司、照磨所、理問所、司獄司……林林總總的屬官加上雜職,少說也有二三十人。由於官廨吏舍有限,大多數人都住在衙門外頭。這會兒由於要掩人耳目,屋子的房門窗子都關得緊緊的,而由於南方不好儲冰,房間裡儘管悶熱難當,眾人只得人手一把大扇子,啪噠啪噠的聲音不絕於耳。
「徐大人,雖說這回下獄的只是一個小角色,但牽一髮而動全身,萬一那個徐大牙攀咬出什麼了不得的事,咱們豈不是平白遭殃?這個殺星一來就是下馬威,當咱們都是好捏的柿子,我看得給他點顏色看看,否則他只怕會變本加厲。」
「我看你還是省省事吧,就像你說的,只是個小角色,那般緊張做什麼,按照他的意思該殺就殺該打就打,何必小題大做?人家是皇上親信,真正殺過人的,只要不是真惹到咱們頭上,還是以不變應萬變的好。把本國人賣到番邦本就是犯忌的,何必幫那個利慾薰心的人!」
「劉老弟你這是在指桑罵槐?」
「劉老弟說誰大伙兒自個都清楚。這收受番人的孝敬禮物不要緊,為他們關說人情也不要緊,可悄悄地把本國人賣到番邦,在座的大多數人,包括我在內,可都是不會幹的!既然乾的只是一個人,那怎麼也連累不到別人,咱們何必在乎這麼一丁點小事!」
眼看來商量事情的眾人卻冷嘲熱諷內鬥了起來,徐濤只覺得一陣頭大。只是,他雖說官階高,可資歷還壓不住眾人,因此只能站起來打圓場,好一陣子才讓眾人安靜了下來。這時候,他就換上了自信滿滿的表情。
「那個女子是否被拐賣,這事情就先不說了。此事歸理問所管,他一個布政使要是大肆株連,咱們這些參政參議都不答應,他就算聖眷再好也撐不過去。他來當廣東布政使,是為了熬資歷回京,不是為了來大開殺戒的。只要大家在此期間別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他找不到由頭就沒事了。各位想想,他回回到外頭都是有人相助,這次卻是孤掌難鳴!」
此話一出,眾人不禁精神大振,彼此對視了一眼就齊齊點頭。張越在山東有都指揮使劉忠,下江南和去宣府興和都有京營隨行,前次安撫山東也是劉忠隨行,此次他是貨真價實的一個人下來,廣東都司的都指揮使李龍昔日鎮守西寧,和張家沒有什麼關係,沒有親朋故舊撐腰,他們還有什麼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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