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八百七十七章 大醉容易,終有酒醒

    第八百七十七章 大醉容易,終有酒醒

    儘管是小年夜,但張輔出宮的時候已經是滿天星鬥了,不但如此,身邊還跟著臉色不好的朱瞻基。朱瞻基此次回來因是微服,自然不可能就這麼大喇喇地住到乾清宮去,但留在仁壽宮也未嘗不可,畢竟那裡頭的太監和宮女們總不會胡說八道。然而,見過張太后之後,這位皇帝就硬是跟著自己出了宮來。眼下他瞧過去一眼,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皇……現在去哪?」

    朱瞻基沉默了一會,便淡淡地迸出了兵部兩個字。張輔聞言也不奇怪,便對其餘三個親衛打了個手勢,王瑾也連忙緊跟著。一行人沿火道半邊街拐到東長安街,在兵部衙門前頭下馬之後,立時就有親衛上前去叫了門子來。得知是英國公來找本部侍郎大人,那門子不敢怠慢,慌忙出來行禮,隨即就吞吞吐吐地說:「少司馬已經二十幾天沒回家,所以今天換了武選司的陳主政當值,他酉初過一會就回家去了。」

    回家了?

    張輔幾乎以為自己是聽錯了,等再確認了一回,這才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一回頭見朱瞻基只皺了皺眉就搖了搖頭,知道這位皇帝還不至於為這點事生氣。一行人重新上馬,等上了宣武門大街時就聽見了四處傳來的爆竹聲響,直到這一刻,馬背上的張輔方才放緩了速度,掐著手指頭一算,他立時恍然大悟。

    「都差點忘了,今天是小年夜,也難怪那小子竟然偷懶不在衙門!」

    朱瞻基也聽到了這爆竹聲,再加上張輔這一說,他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皇宮,但思量之前在仁壽宮召見楊士奇等人時的那一番情景,他不禁覺得心煩意亂,竟是突然狠狠抽了一鞭子,快馬加鞭地往前頭疾馳而去。王瑾慌忙對張輔說:「英國公,皇上必定是去武安侯胡同了,咱們趕緊追上去!」

    張輔看到王瑾打馬疾追,也只得吩咐身後親隨家將追上,直到武安侯胡同口子上才拉近了距離。看見人一陣風似的拐進了胡同,他暗自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這當口皇帝來找張越,實在不是什麼好勾當。

    張家的東西角門和大門都已經關上了,但裡頭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卻不絕於耳,隔著牆隱約還能聽到裡頭傳來的陣陣歡聲笑語。在這樣嘈雜的環境下,家將敲了好一陣子的門,這才有門房出來應答,還提著燈籠認了半晌才認出張輔來,慌忙屁滾尿流地把一行人迎了進去。這一路把人送到了屏門,那門房悄悄退下的同時也忍不住用手揉了揉眼睛。

    二十幾天沒回來的少爺回家過小年也就算了,可英國公不是聽說今天剛剛回來,還進宮去了,怎麼這當口突然就到這兒來了,也不直接回家去?

    儘管如今這年頭爆竹煙花已經蔚為流行,甚至皇家也會在逢年過節時在宮內燃放煙花,但張越喜歡噼里啪啦的熱鬧,也深知木結構的房子容易著火,於是家裡每放煙花爆竹總會在旁邊做好完全的準備,而且只選在二門外那空曠的地方。這會兒眼見靜官在那兒體貼地捂著妹妹三三的耳朵,而更小的一兒一女則是早抱回了屋子裡去,他就親自上前點燃了一串爆竹。他才剛剛一逃開,響亮的聲音再次炸響了。

    朱瞻基跟著張輔踏進這院子的時候,看到的正好是火光乍起的一剎那。雖說往日在皇城裡頭也沒少看過這些,可他從來沒有親手放過爆竹,這會兒見張越逃得飛快,到了一邊又一把抱起了兒子女兒,笑著大聲嚷嚷些什麼,他不禁感到心裡越發堵得難受,竟是沒注意到張輔已經從旁邊悄悄上了前去。

    女兒還小,兒子卻畢竟已經大了,因而張越很快就放下了靜官,也不理會小傢伙的滿臉不情願。只不過,三三究竟膽小,很快就牛皮糖似的從他懷中掙脫了下來,一溜煙到一邊尋著了張菁,結果非但沒能把這位小姑姑叫到裡頭去,反而手裡還被人塞了一個小煙花。張越正眉開眼笑地看著女兒皺著那張小臉對張菁大聲嚷嚷些什麼,就聽到旁邊傳來了一聲喚。

    「越哥兒。」

    「咦,是大堂伯?」

    張越已經許久沒聽到這稱呼了,一扭頭便看到了張輔。想到今天這一位是跟誰一塊回來的,他滿心的歡快勁頭立時潮水般退去,想也不想就四下里一掃找起了人。等看到了那邊四個家將打扮的人,他沖張輔點了點頭,隨即三兩步就急匆匆沖了過去。

    「您怎麼來了?」

    情知朱瞻基如今身份不便,張越自然選了個最便當的稱呼。而朱瞻基看到別人都沒注意自個這邊,還在忙著放爆竹笑鬧,忍不住橫了張越一眼:「為什麼我一回來,你就從衙門躲了,生怕朕找你不成?還這麼高興!」


    「這是哪的話,實在是……實在是這些天日日憋在衙門裡,渾身都快發慌了,再說,我總以為您會在那邊陪著,所以想著小年夜就偷個閒。畢竟,這回還有大堂伯陪著您回來。最要緊的是……」張越打了個頓,見朱瞻基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他就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這些天事情太多了,心裡憋悶,所以趁著過小年,親自放幾個爆竹,聽聽那噼里啪啦的聲音,感覺鬱氣就少多了。要說高興,確實是高興的,畢竟您回來了,太后的病也有了起色,就連國內國外的軍情也都穩當,總算是能過個太平年了。」

    朱瞻基明知道張越不會直接說出一番臣惶恐臣有罪之類的話,可當張越這麼胡七八糟地解釋一通時,他仍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但這笑容很快就消失了。畢竟,張太后不過是稍有起色,不知道是否能真的好轉;孫貴妃那邊是否牽涉在內也沒有人能夠給他保證;甚至連他去看自己最疼愛的皇太子時,那個小小的孩子第一反應便是大哭一場。那一瞬間,他甚至後悔自己是不是原本就不應該北巡。

    於是,他嘆了一口氣,隨即看著張越說:「找間屋子,陪朕喝酒。」

    儘管在朱瞻基還是皇太孫時就與其相交,之後也彼此扶助共過患難,但張越從來就不曾自居為皇帝的朋友——那種自然的意識是很容易要人命的。所以,此時此刻,他露出了極其驚訝的表情,甚至還規勸了兩句,眼見皇帝猶如五匹馬拉不回來的馬車一般執拗,這才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一面和朱瞻基往外走,他突然想起沒和家人打招呼,再看垂花門那邊時,許是張輔已經提醒過了,院子裡的下人已經散了一多半,其餘家人也都在往裡頭退避,他甚至還看到靜官拉著杜綰的手往裡頭走,趁著母親不注意向自己招了招手,是否做鬼臉就瞧不見了。

    堂堂張侍郎府什麼都不缺,自然不缺空屋子和酒。儘管這是大明天子,但張越仍是沒有把人往正經幾間幾架的正廳帶,而是引到了自己的書房自省齋,關上大門放下帘子之後,他請朱瞻基在那張杉木扶手圈椅上頭坐下,隨即就從書架後頭搬出了一壇酒,又從另一邊的欄架格上取下了一套酒具,將一個白玉斗放在了這位皇帝面前,自己則是一隻木樨杯。而王瑾則是知機地守在外間,沒進去礙事。

    不論白玉斗還是木樨杯,既然都是酒具,分量又都不小,因此三杯下肚,兩個人就都多了幾分醉意。而這時候,張越就堅決把酒罈搬進了原來的地方,說什麼也不肯讓朱瞻基再喝了。這時候,朱瞻基終於是惱了,狠狠一拍扶手說:「張越!」

    「借酒消愁愁更愁,皇上在臣家裡喝得酩酊大醉容易,可到頭來總有酒醒的那一天。」

    張越見朱瞻基瞪著自己,暗嘆一口氣,隨即就站起身來:「皇上應當已經見了楊閣老他們,該知道的必定已經知道了。連夜趕路困頓已極,只要信得過臣,不如就在臣的書齋里好好睡一覺。這裡雖說簡陋了些,但滿屋墨香書香,也利於寧神靜氣。」

    「你……」朱瞻基聞言氣結,一隻手倏地握成了拳頭,「你就不願意陪朕說說話?」

    「皇上如果不叫臣再陪您喝酒,臣自然樂意。皇上此次去大寧,那邊傳來的全都是好消息。臣既然是兵部侍郎,倒是想聽聽那時的盛況。」

    張越怕的就是什麼酒後吐真言,要知道,有些事情可談,有些事情不可談,要把一切控制在他想要的範圍內,一個醉醺醺的皇帝自然不是好選擇,因為那時候,他肯定會聽見很多不該聽的。因此,他收走了白玉斗和木樨杯,這才坐了下來,擺出了洗耳恭聽的架勢。

    朱瞻基狠狠瞪了張越一眼,漸漸起了話頭。最初只是說著解解心中煩悶,但漸漸的就說開了,臉上漸漸有了些飛揚之色。

    「朕在大寧接見了兀良哈三衛的首領,還賞封了他們三個部族的勇士。只不過,朕最高興的是,朕的勇士也不比他們差,一個平常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旗軍,廝打起來竟是勇猛無比!所以,朕日後還要經常校閱大軍,遴選出這樣的驍勇之士。就像你說過的那樣,大軍哪怕沒仗可打,也不能就這麼閒著,否則養的就是酒囊飯袋。你可知道,此次因為前後照應得當,大軍出喜峰口到大寧,直至回來這一路上,凍死的只有十幾個人。」

    凍死的只有十幾個人,這話聽著殘酷,但相比昔日數次北征凍斃的人數,實質上卻已經是極其讓人驚嘆的成績。虧得如今朝廷在江南等地大力推行雙季稻,再加上棉花種植越來越多,軍袍袢襖比從前更厚實,口糧亦是充裕,再加上大寧城用的是黑煤取暖,雖然氣味大些,可總算是保著了這個冬天取暖無虞。想起大寧城在二十多年前的堅城氣象,張越悠然神往,繼而點了點頭。

    「有了東勝、大寧、開平、興和,再加上西北的哈密,這北邊的邊防就越發鞏固了。後人稱頌時,少不得會加上定邊兩個字。有了這樣的布置,只要日後能一直延續這樣的例子,則數十年之內,足可邊防無憂。」

    「你倒是會順杆爬,要變成制度,談何容易!朕原本是這樣打算的,這一回巡邊就鬧出了這樣的事情,要是以後還每年如此,休說別人,楊士奇就第一個不答應!」

    朱瞻基本意是想到張越這兒散散心,天底下他這個皇帝能縱情一醉的地方決計不多,可張越不讓他喝醉,更是一句借酒消愁愁更愁撂了上來,他雖不高興,可何嘗不知道這是實情?既然這話兒沒起頭就給掐滅了,他也就順著張越的話頭說起。這一趟北巡雖不曾遇敵交戰,但收穫卻是斐然。就在太后重病的消息傳來之前,甚至還有阿魯台麾下的一部分舊部冒著風雪前來謁見,又是請罪又是效忠,他自然是劃定了一塊草場出去給他們放牧,隨行又有幾個蒙古貴族子弟跟著回來。於是,感慨了一句之後,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天下人都說他是太平天子,可為什麼他這個太平天子要面對眼下這個局面?

    瞧出了皇帝臉上的郁色,張越故作不知地又追問了一番大寧的情形,等到朱瞻基有些緩和了過來,他這才把話題轉到了兵仗局。隸屬內府的兵仗局出了這樣大的漏子,范弘和金英只是對皇帝提了個大概,但這些天不時拉上黎澄前往兵仗局的張越卻是親自查出了一樁又一樁的弊病,此前只不過是對楊士奇通了個氣,這時候掰著手指頭一樣樣數下來,臨到末了,他就加重了語氣說:「其實,臣並不是針對內官,武選司之前也是積弊重重,皇上幾個月前不是才重定田畝嗎?再加上此次的動亂,歸根結底,其實就是制度兩個字。」

    朱瞻基若有所思地看著張越,低頭沉吟著這制度兩個字,心中不禁一動。祖宗舊制並不是不可變動的,若不是如此,當初皇爺爺登基之後,也不會逐漸削藩王護衛權柄,將這些原本裂土分封權重一方的重藩全部變成了只有富貴尊榮的閒王。如今,他們既是不想安享富貴尊榮,又怎麼用制度兩個字把這些野心勃勃的藩王打下去?

    梁王好對付,像晉藩那樣紮根外頭多年的藩王,一個不好才是心腹大患!可是,他不想背負違了孝悌親親之誼的名頭,天下藩王若群起而反對,事情就難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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