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二百三十八章 情之基石在於信賴

    第二百三十八章 情之基石在於信賴

    唐賽兒一走,看到張越緊跟著拔腿追了出去,馮遠茗不禁長嘆一聲,意興闌珊地打起帘子離開了屋子。直到這時候,孟敏方才不自覺地鬆開了手,卻是一個踉蹌癱坐在了椅子上,心中滿是驚駭。大明建國以來便查禁白蓮教,這位看似只比自己大幾歲的年輕女子竟然就是當代的白蓮教教主?可笑的是,她竟然還曾經想勸導人家不要信那邪教……

    那個傲然挺立言辭鋒利的女子也給杜綰留下了深深的震撼。她和道衍和尚下了好幾個月棋,人都說老和尚老來人糊塗了,一本《道余錄》就詆毀了無數儒家前輩,可那畢竟只是詆毀先賢。然而,唐賽兒這番話卻徹底顛覆了儒家君臣那一套,那種肆無忌憚狂言悖上更讓人覺得心悸。

    以一介弱質女流卻敢和這樣一個世道作對,自居為賊卻毫無懼色,儘管那必然是以卵擊石,儘管知道那變亂掀起之後必定是血流成河,但那個女人實在是不尋常。

    一個後悔,一個心悸,但第三個人的反應卻大不相同。琥珀掃了一眼杜綰和孟敏,忽然靜悄悄地出了屋子。一簾之隔,屋子裡陰森冷清,外頭恰是紅日當頭春光明媚,和煦的春風拂面而來,中間夾著幾分新葉春花的香味。東廂房中孩童的琅琅讀書聲徑直鑽進了人耳中,此外還有沙沙沙的掃地聲,廚房那邊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還有無數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響。然而相比這好天氣,她的心裡卻陰霾重重。

    「琥珀,你要回去麼?」

    微微一愣,琥珀卻看到紅袖笑吟吟地走上前來,看那表情應當是絲毫不知道剛剛裡頭發生的事。她從來就不是多嘴的,當下就強笑道:「靈犀姐姐有事出去了,秋痕姐姐身上又不爽快,我自然得趕緊回去。對了,你可看見我家少爺?」

    「你是說越少爺?」紅袖當即沒好氣地撇撇嘴道,「剛剛那位姑娘一走,他就急急忙忙沖了出來,到了外間和幾個隨從會合叨咕了一通,隨即就出了門,大約是去府衙了。哎呀,他剛剛說過讓我去騰房子,我不和你說話了,得趕緊去辦事,否則他可比小姐還凶!」

    見紅袖打了聲招呼便匆匆跑開,琥珀也無心多留,忙提著食盒從春水街後門進了府衙後衙。順著夾道進了西南一扇小門,那便是張越的公廨,她隨手將食盒遞給崔家的,然後便轉進了自己那間屋子。這時候,她方才感到膝蓋發軟,踉踉蹌蹌到了床邊頹然坐下。

    那個女人竟然是白蓮教教主!倘若她沒有猜錯,那個應當是她堂兄的髭鬚漢子如今也應該是白蓮教一路。他究竟想幹什麼?須知官賊不共戴天,難道還能指望白蓮教席捲天下?

    儘管第一反應就是派上所有能派的人手去追唐賽兒,然後又想到關閉青州城門滿城大索,但冷靜下來的張越不得不打消後頭這個很有誘惑力的主意。且不提封鎖城門驚動巨大,就是這中間請示發令的一段時間,就足以讓人逃之夭夭;而唐賽兒既然敢入城,必然有所憑恃;還有一點極其重要的是,他該如何解釋白蓮教教主竟然跑到了孟家去?

    於是,親自到孟家吩咐孟敏和杜綰今日之事不可外傳,他回到府衙之後,立刻細細描繪了一幅圖像,又差胡七去錦衣衛送給沐寧。這番勾當做完,聞聽凌華召集所有屬官商議,他就趕了過去。原以為又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後,然而,這一次凌華竟只是大有深意地掃了一眼,隨即便輕飄飄地甩下了一番話。

    「樂安的事情由趙曹兩位推官主持,你們畢竟是主管刑名,再加上賈通判協助也就行了,即使十日之後查不出真的要罷官免職,橫豎是大家一塊承擔的事,衙門不能所有人都撲到這件事情上。元節,如今你在民間聲望好,畢竟再過十幾二十天就要夏忙收糧,撫民安民的事情便交給你了。做事不能本末倒置,民心安穩最重要,這一面查案一面安撫民間方才是正理。否則要是一案之後再來一案,到頭來更糟。」

    知府凌華原本只是個府衙中的通判,所管轄的事務也微不足道,驟然被提為知府還曾經引來重大爭議,然而,相處的時間長了,張越卻覺得這是一個理想的上司。雖說凌華也有不可避免地擁有向上爬的本性,但在放權方面卻做得極其出色,出色到底下所有屬官的權利義務遠遠大於朝廷所發的俸祿,更重要的是,人家還願意一肩扛起需要擔負的責任。

    因此,作為一個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好上司,即使凌華甚至不是正牌子進士出身,仍然在下屬當中擁有良好的人緣威信,今日的議事便是以所有人心悅誠服的完美結局結束。

    由於白天在樂安被折騰得至少步行了兩個時辰,因此夕陽西下時分,眾屬官走出大堂之後,少不得都抱怨了幾聲,張越回來之後還受了一場驚嚇,更是覺得腰酸背痛。穿過大堂西邊的一扇小門拐上夾道,等進了自家大門的時候,張越已經是感到兩腿灌了鉛,進了正房西屋便艱難地爬上了炕,隨即上上下下轉動了一會脖子,又將椅靠和引枕挪到了板壁處靠著,恨不得一頭就睡過去。

    此時恰好靈犀端著桐木條盤進來,看見張越這麼一番疲累的樣子,忙開口喚道:「少爺,您今天趕來趕去累了一天,所以廚房那邊就簡簡單單做了一碗刀削麵,裡頭多擱了些陳醋,開胃得很,您趕緊吃完了就泡泡腳,今天早些睡吧。」

    張越瞧了一眼端上炕桌的那碗面,見雪白的刀削麵上頭堆著肉丁和青蒜末,清亮的湯頭中一股陳醋的酸香味直衝腦際,總算是有了些胃口。他卻不急著吃麵,而是先大喝了一口湯,那陳醋的滋味畢竟濃烈,頗有了些精神的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面,擱下碗就問道:「秋痕今天身上不爽快,琥珀怎麼也不在,我下午看見她還好好的。」

    「她……」雖說不喜歡在背後說人家的事,但靈犀猶豫了片刻,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她從孟家回來之後就一直悶在屋子裡沒出來過,奴婢回來之後去看過她,她神色有些不對勁,仿佛是哭過,問她如何卻不肯說,晚飯也不肯吃,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琥珀竟然哭過?

    就算是今天因唐賽兒忽然出現受了驚,那也不該是這樣的反應才對!張越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對勁,和生性開朗大大咧咧的秋痕相比,琥珀寡言少語,縱有心事也很少表露出來,這一次是怎麼回事?當下他看也不看那盞捧上來飯後飲用的茶,跳下炕套上鞋子便往東邊的耳房走去。


    儘管是夜間,屋子裡卻並沒有點燈,因此跨進門檻之後的張越本能地皺了皺眉。驟然從明亮的正房來到這兒,他的眼睛很有些不習慣,眯了好一會兒,方才看清靠牆的那張床上仿佛影影綽綽有一個人抱膝坐著。他開口叫了一聲,見沒動靜便徑直走上前去,眼看快要接近那張床時,他的腿卻不知道絆倒了什麼東西,緊跟著就是砰地一聲。

    倏忽間,床上的那個人影卻以難以想像的敏捷一下子躍了下來,焦急地叫道:「少爺沒事吧!」

    「沒事。」

    砰然落地的並不是張越,而是一張不知道怎麼會橫擱在床前不遠處的凳子,他只是小小絆了一下。然而,他仍是順勢抓住了琥珀遞過來的那隻手,小心翼翼挪上前幾步,好容易才到了床沿邊上坐下。

    「靈犀說下午你從孟家回來之後就神色不對勁,晚飯也沒吃。究竟怎麼回事?」

    「少爺你信命麼?」

    聽到這一句沒頭沒腦頗為突兀的話,張越頓時愣了一愣,轉而方才若有所思地說:「我信命,但也不信命。倘若不是命數使然,我也不會生在這個世上,更遇不到如今身邊的這些人。人的身世和一大半的際遇都是命中注定無法更改,所以我相信,很多事情都是命數使然。」

    「不過,人這輩子若是只信命里註定,那也不行。人定勝天不過是一句豪言壯語,但若是什麼都不去做,怎麼知道就一定不能扭轉既定的命數軌跡?就比如我,倘若我渾渾噩噩,這輩子便永遠都是被人瞧不起的藥罐子病秧子,祖母不會多看我一眼,英國公也不會記得我這個本家侄兒,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所以我只能說,這命數的事情是一半對一半,一半是你不可抗拒的,一半卻是你可以改變的。」

    「命數真的能改變麼?」

    「如果你不試一試,又怎麼會知道?」

    聽到這個流露出無限信心的聲音,琥珀頓時一怔,旋即低聲說:「少爺一直都問我,為什麼會有那麼重的心事。我一直都想說,卻從來不敢說。就因為這樁心事,我夜裡睡得輕,白天也不敢多說話,生怕一個字說錯惹來大禍。我一個人的性命不要緊,但我不能帶累了別人,不能帶累……」

    「不能帶累家人,對不對?」張越感到握在手心中的那隻手顫抖了一下,便微微側過身子。黑暗之中,他依稀能看到琥珀的臉,五官的其他部分都晦暗難辨,只能看到那雙眸子,「上次你重病的時候,曾經說過夢話,所以我就猜到了。昔日淇國公丘家奪誥封爵位遠徙海南,你因為重病而被家人設法留下,我說得對不對?」

    「原來少爺都知道了……」

    心頭最大的隱秘就這樣被人戳穿,琥珀感到的竟不是如釋重負,而是一種莫名的失落和可笑。祖父當年和英國公張輔頗有交情,她初到英國公府的時候幾乎是日夜提防,結果張輔根本沒有認出她來,而王夫人瞧著她謹慎小心,便把她和其他人一同送到了開封。服侍張越七年,她日日夜夜都擔著心思,其實她早該知道,這一切遲早有一天都是瞞不住的。

    「今天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位唐教主,她是什麼身份原本和我無關,但是,我先前見過的那個堂兄,他身上有和那位唐教主一模一樣的手制絛子。那種針線決計不是尋常手藝,打起來異常複雜,所以應該不會是巧合。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山東,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和朝廷查禁的白蓮教有聯繫,更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麼?先前是兵敗之罪,難道以後還要加上謀反之罪?」

    感到琥珀仿佛陷入了一種狂躁的激動之中,張越陡然間一凜,知道長久以來的壓抑一旦爆發出來便異常可怕,情急之下,他連忙將她抱在懷裡,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良久,渾身發抖的琥珀終於在他懷中安靜了下來,卻是將頭輕輕地擱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一直都很羨慕少爺和秋痕姐姐。」黑暗中的琥珀輕輕嘆了一聲,旋即低聲說道,「少爺一直都在朝前看,秋痕姐姐就好似少爺的影子,從來不曾左顧右盼。她常常都對我說,她很喜歡少爺,還常常問我是不是也同樣喜歡少爺,常常嘀咕將來的少奶奶會是什麼樣子……她怎麼會知道,我連自己究竟是否有明天都不知道,還談什麼喜歡?」

    「每個人都有明天,你當然也有。」張越的手輕輕撫摸著琥珀那如同絲綢一般柔滑的長髮,心裡充斥著一種溫馨的柔情,「咱們七年朝夕相處,七年耳鬢廝磨,不論是否喜歡,至少咱們彼此都是可以信賴的人。琥珀,你要相信,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好!」

    信賴……琥珀只覺得這個讓人溫暖安心的詞語塞滿了整個心間,竟是長長舒了一口氣。自從離開父母以來,她就再也不曾奢望依靠別人,就再也沒有奢望過任何溫暖的懷抱,但今天她終於可以放鬆一下。她緩緩地伸出手,笨拙地抱住了張越的腰,隨即吐出了一句話。

    「少爺還能再講一講那個驢耳朵的故事麼?」

    聽到這個絕對不合理的要求,張越忍不住苦笑了一聲——軟玉溫香在懷,他又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在這種情勢下講故事,這還真是人生最大的煎熬。然而,這個時候反身就走,他哪裡能夠做得到?

    「從前有個理髮師……」

    寂靜的屋子中迴蕩著張越低低的聲音,夜漸漸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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