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多艱,一轉眼多少人面依舊,多少物事全非?
餘子式找到韓非的時候,後者正怔怔地坐在水井邊發呆。水灑了一地濕了青衫,男人卻無知無覺。咸陽宮大殿裡都不曾折腰的男人,此時卻痴坐在破敗小院,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生。」餘子式走上前去,輕聲喚道,「時辰不早了。」
韓非抬眼看了看餘子式,「你是?」
&車府令,趙高。」
&高。」韓非念了一遍這名字,接著又是一段經久的沉默。
餘子式在旁邊看了韓非許久,終於走過去在韓非身邊坐下,他輕鬆自然地開口道:「多年前讀過先生的《說難》、《孤憤》,激昂文字,情真意切。」餘子式頓了一下緩緩道:「先生本是丞相之才,可惜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
&譽了。」韓非面色平靜到近乎漠然,他注視著光禿禿的院子,似乎陷入了某段回憶。
餘子式盯著韓非,把這人的孤傲與寥落都盡收眼底,半晌他忽然開口道:「聽說先生從前與廷尉大人有過交情……同門之誼?」
過了好一會兒,韓非才淡淡回道:「你說的是李斯吧?當年稷下學宮,師從祭酒,見過幾面而已。」
怕不止是幾面之緣吧?齊國稷下學宮,兩人均師從學宮之長荀卿,同門十餘年載,施政治國學說思想都極為投合。荀子當世大儒,門下卻出了兩名法家弟子,又是年紀相差不大的師兄弟,說這兩人不熟,餘子式是不信的。不過這番話餘子式也沒說出口。他隨意道:「說起稷下學宮,我倒是認識個人,據說去砸過場子。」餘子式說著話臉上表情忽然柔和了許多。
&嗎?我許多年沒回去過了。」韓非雙眼稍微明亮了些。當年稷下學宮求學,那怕是他人生最輕狂得意的一段歲月了。驚才艷絕的王族少年,白馬黑貂裘,單騎出王城。少年人啊,懷著家國,立誓學成歸來,執筆定天下乾坤。卻不曾想,真的歸來後卻是滿眼的奸邪宵小,無數醉生夢死的朝臣,孤憤之下寫了洋洋灑灑數十萬字,國破家亡後盡數付之一炬。
二十年心血,到最後,城牆之下半捧青灰而已。韓非臉上帶著笑意,卻是涼薄。
&下學宮裡的人真的都喜歡諷刺別人嗎?」餘子式想起魏籌忽然開口問道。
&一般還是先動手,打不過又辯不過,才暗地裡酸兩句。」
&手?你們讀書人也興動手?」餘子式詫異道。
&論是件耗心力的事。」韓非緩緩道,「刀劍卻是簡單太多。」韓非似乎想起什麼事,眼中微微一暗,沒再接下去。
餘子式點點頭,頗為贊同。掃了眼天色,他扭頭看向韓非,「先生,時辰不早了。」
韓非仰頭望了一眼,果然是欲眠的天色。兩人一起站起來往門外走,剛走出院落,韓非忽然開口問道:「咸陽有無碧桃花?」
&倒是有,只是這季節桃花都謝了,先生怕是要等明年。」
&活到明年開春,也是件不容易的事。」韓非回身望了眼光禿禿的院子,滿院的泥濘,韓非眼前浮現出一幕場景。
大韓王宮,穿著青色宮服的少女分花拂柳走出來,灼灼桃花畫中仙。那一日,她不過是隨口問了一句他的名字,被譽為能辯第一的少年卻是連「微臣韓非」四字都說不清楚。那副呆愣的傻樣子啊,連帶著少女身後的宮人都竊笑不已。那少年卻只顧著低著頭漲紅了臉,尷尬得半個字都說不出口。自此韓王孫口齒不清的流言在韓王宮裡瘋傳。
韓非忽然轉頭看向餘子式,「我能在這院子裡栽幾株碧桃花嗎?明年,我怕是等不及了。」
餘子式先是一怔,接著點頭道:「當然可以,我明日便派人來栽上一院桃花。」
&謝了。」
&手之勞而已。」餘子式笑笑,「走吧,我領先生出宮。」
韓非從那間院子裡收回視線,跟著餘子式一起往外走,踏著青石板,每一步都驚起寥寥聲響。
兩人一直走到秦宮大門處,餘子式才站定,「先生,明日見。」
韓非點點頭,轉身離開。
餘子式目送著韓非背影漸行漸遠,暮光沉沉,那一襲青衫顯得有些單薄。他看了有很久,等回過神來時視野里早沒了韓非的背影。恰好同為內廷官員的鄭彬從餘子式身後走上來,輕輕搭上了餘子式的肩。
&什麼呢?我聽宮人說你找著韓非了?」
餘子式指了指大道,「早走了。」
&鄭彬看向餘子式,「你感覺這人怎麼樣?」
&家之犬。」餘子式淡淡道,「李斯一個時辰能弄死七八個,根本沒法相提並論。」
&不至於吧?都是同門,差這麼多?」
&與你也是同門。」餘子式扭頭掃了眼鄭彬,「你說呢?」
&是,你比我差遠了。」鄭彬點點頭,很是贊同,「通曉詩書,博學古今,天下無我這般妙人。」
餘子式伸手把鄭彬搭在自己肩上的爪子輕輕撥開,他拍了拍鄭彬的肩,很是理解道:「記得,萬事你開心便好。」
鄭彬不屑地笑了笑,隨手指了指韓非走的那條路,「我瞧著陛下挺看重他的,治世又是壓了李斯一頭,你確定難成氣候?」
&子流著韓王室的血,連虛與委蛇都不屑的人,這風骨姿態好看是好看,但也只剩下好看了。」餘子式搖頭笑了下,「他的墓志銘定是傳世名篇。」
鄭彬眼神微冷,半晌咧嘴玩笑道:「放心,李斯手底下就沒有留過全屍,不會有墓誌的。」
&了。」餘子式搖了下頭,輕輕笑了笑。
兩人站了一會兒,鄭彬忽然扭頭看向餘子式,一雙眼眸光沉沉,「你挺欣賞他吧?韓非,我大殿上瞧見你的眼神,你一定很欣賞他。」
餘子式臉上的笑有些冷了下來,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綬印,半晌才開口道:「我試試留他個全屍。」
&可不容易啊。」鄭彬眯起了眼,嘆了口氣,「李斯不會放過他,同是荀子門生,韓非經世治國絲毫不遜色於李斯,又是出身高貴,聲名熾熱。我若是李斯,從一介毫末小吏步步沾血走到今天,我也非玩死這位貴族同窗不可。出身,學識,聲名均強於李斯,這便是韓非的懷璧其罪了。」
&以我說你心理陰暗。」餘子式瞟了眼鄭彬,「貴夫人攤上你真是祖上積孽。」
一提到媳婦兒鄭彬的眼瞬間亮晶晶,所有的陰霾頓時一掃而空,「她嫁了我,是她家祖墳埋對了地!別人幾世都休不來的福氣。」
&夫人真是遇人不淑。」餘子式深深嘆了口氣,沒去看一臉得意的鄭彬。打量了兩眼天色,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猛地一震,「糟,忘了件事。」他扭頭就朝宮門裡走。
鄭彬被他這突然的動作驚嚇了一下,他朝著餘子式喊道:「趙大人,你幹什麼去?」
&事。」餘子式頭也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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