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蓮 第020章 轉機

    第020章 轉機

    蘆州兵馬和契丹兵馬首度保持攻守一致、配合作戰的步調,統由楊浩軍中新拜的主將折惟正發出號令。折惟正並不是一個無能的傀儡,雖說背後有小姑姑為其參謀,可他確也是將門虎子,做為折家長子,自幼學習兵法韜略,隨在乃父身邊,時常應付夏州兵馬的侵擾,對守城頗有心得,此番得此重任,折惟正興奮不已,與小姑姑又仔細計量許久,殫精竭慮地進行準備,希望能打好這一仗,心中有備,臨陣不慌,指揮調度起來倒也井井有條。

    拋石機密集發射的巨石砸得銀州城頭破爛不堪,守軍紛紛避入藏兵洞。待拋石機停止發射,才又重新占據城頭,這時,一品弓開始了第二波攻擊,城頭出現了許多可以移動的方形尖頂的虛棚,這是以巨木為骨,牛皮為表的遮蔽物,牛皮既軟且韌,箭矢以拋物線的角度射中後已不能對幔帳中所藏的士兵產生威脅,而士兵藏於其中,卻能及時觀察到城外軍隊的陣形移動,進而部署到迎擊地點,折惟正在望樓上看見,立即下令發射大量火箭、毒煙彈、用拋石機拋射燃燒罐,對幔帳進行破壞,城頭則馬上以拋石機和車弩還以顏色。

    「放踏橛箭,準備攻城!」

    望樓上號旗飄揚,一排排車弩對準了城牆,槌子敲向牙發,小臂粗的短弩帶著刺破耳膜的巨嘯呼號著撲向城牆,一排排釘入厚厚的牆壁,士兵撲近城牆時,可以藉此攀援登爬。

    一隊隊士兵站在牛皮遮幔後面,推著裝了木輪的摺疊橋、填壕車在矢箭的掩護下迅速向前撲去,銀州城的護城河已經進行了拓寬和掘深,但是水流已經被摺子渝派人去上游截斷了,護城壕中的積水只留下一尺左右,水中露出一柄柄頂端削得鋒利的巨篙。

    「吱嘎吱嘎……」

    雖說削軸和轆轤上已經上了油,迅速轉動起來還是發出牙酸的聲響,能工巧匠精心打制的飛橋冒著城下潑下的箭雨鋪到了水面上,然後轉動絞索,將摺疊的另一半橋面向前延伸出去,搭在了對面的河岸上。十具壕橋,形成了一面寬大十五丈的橋面,已使整個護城河變成了一面平地。

    「篤篤篤……」城頭的箭矢換成了火箭,不再射人而改射橋面,但是楊浩軍中的壕橋經過繼嗣堂的能工巧匠設計,對這些常規進攻已經考慮到了,橋面大多以鐵皮包裹,箭矢難傷,除非大火烘烤,像箭頭上這點火苗,不能射穿橋面,很難發揮作用。

    「殺殺殺!」一大隊士兵舉著盾牌,扛著拒馬槍、鹿角跑過壕橋去了。

    弓弩手們站得遠遠的,憑藉著他們優勢的弩弓,向城頭進行著最後的壓制,城上除了巨型車弩,尋常的弓箭即便能夠射到他們面前,也已很難發生殺傷效果了,所以他們根本無所顧忌,肆意地進行著壓制性的攻擊。

    士兵們迅速在城門附近布設了拒馬槍、鹿角陣,因為攻城戰時,攻方即便有騎兵也很難靠近城下,可城中和城門外的瓮城中卻隨時可以派出輕騎剿殺攻城士卒,所以在城門附近要布置障礙物,以防反被攻擊。由於有後方弩箭的壓制掩護,城上守軍不敢隨意站起射箭,零星射下的箭矢只傷了為數不多的士兵,這些士兵布置妥了障礙,大批的雲梯便被推過了壕橋。

    此時,契丹那邊也已發動了總攻,他們的士兵比蘆州軍隊更具戰鬥經驗,可是攻城器械的簡陋這時卻凸顯了他們的弱點,跨越護城河的壕橋橋面狹窄,全木料的結構易受火焚,攻城工具只有雲梯,而且不似蘆州兵的雲梯兩邊有扶手,頂端有女牆,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護士兵。

    當雲梯搭在城牆上時,城中立刻探出無數柄長達數丈的撞杆,雲梯立足未穩,便有許多被撞杆推倒,帶著蟻附其上的許多士兵轟然砸在地面上。

    而蘆州兵主攻的這一面城牆上,雖然蘆州兵馬有限,但是武器的先進卻使他們的進攻發揮了強大的效力,雲梯頂上的掛鉤往牆上一撞,便牢牢地咬緊了城牆,撞杆根本撞不開它,攻城士兵根本不必照管雲梯,就可以全速攀爬,許多士兵還藉助射在城牆的踏橛箭,口中咬著長刀向上攀爬。

    一俟發現對方的雲梯不能撞開,城中旗號閃動,忽然推出了許多口黃色的柜子,楊浩站在巢車上面遠遠看著,只見那一口口黃色的柜子前端突然噴吐出一道道長長的火舌,火舌落在雲梯上立即附著一片,猛烈燃燒,不由為之咋舌:守城的到底是什麼人?居然……居然連火焰噴射器都有了?

    這種武器,真的像極了比較笨拙一些的火焰噴射器,這是一種守城利器:猛火油櫃。所謂猛火,就是石油,那時它還叫猛火油,那些黃色的柜子是用熟銅鑄就,上有注口,可以連續注入石油,後有風筒,可以壓縮空氣,中人皆糜爛,水不能滅,殺傷力極大。

    折惟正在望樓上看見,立即命令十餘具望樓趨向敵陣,這望樓比城牆還高出許多,主要作用是主將站在遠處居高臨下可以瞭望城中動靜,但是也可以在上面廣設弓弩手,有目的的射殺特定人群。這十餘具望樓靠近了去,居高臨下,飛矢如蝗,專門射殺操縱猛火櫃的守軍戰士,猛火油櫃的作用立時大減。城中守軍馬上張開了猛火油櫃兩側和上方的翻蓋擋板,同時組織了專門的箭手與望樓上的士兵進行對射。

    攻城戰當然不只是奇門兵器的展示,也不是只憑這些是否先進就一定能夠取勝的,最終的勝負,仍在要由人來操縱。至少在地利上,城中守軍是占著先機的,守城士兵與攻城的將士圍繞著三面城牆浴血廝殺,攻城戰中傷亡率最高的時刻,就是這種攻城的時候。

    夜叉檑翻滾著撲下了城牆,上邊無數尖銳的長釘,扎得攻城士兵頭破血流,一具夜叉擂拋下,便有許多士兵慘呼著摔向地面,地上又牢牢地插著許多尖銳的木樁,刺得他們腸穿肚爛。

    一具攻向城門的木驢車被鐵撞木刺穿了頂部,然後猛火油自上面澆灌下來,緊跟著拋下一支火把,許多士兵渾身著火,慘叫著從木驢車張開的可擋滾木擂石和箭矢的護翼下跑了出來,又被亂箭射死在地上。

    一股濃煙從上風頭飄了過來,這是由在上風頭燃燒的青草和揚塵車製造的灰塵構成的濃霧,整個城頭瀰漫其中,慘呼嘶殺中又傳出不斷的咳嗽,十餘具頭車借著煙塵的掩護悄無聲息地靠近了城牆下面,不管周圍雲梯上不斷落下的士兵,和城頭拋下的擂石砸得車頂嗵嗵作響,開始專注地挖起了地道。

    鍬鎬運用如飛,負責挖掘地道的都是身強力壯的戰士,一旦力竭,立即與後面的士兵交換,一筐筐土被成排的士兵運出來,後邊的虛棚中有通向護城壕的絞車,土倒在絞車的傳送帶上,直倒傾入護城壕,充作填壕之用。

    叮叮噹噹的響聲在嘈雜的戰場上微不足道,可是藏身於兩丈深的洞穴中的劉延郎對外界的喊殺聲聽不甚清,卻對這種直接傳自地下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他的耳朵貼在甕底,仔細傾聽著土壤中傳來的聲音,忽然拔足跑了出去。

    「爹,城外正在掘挖地道,距此處分別為東兩百步、一百六十步、一百一十足、五十步,和正前方,西面有三處,相隔大致相同。」

    劉繼業眉頭微鎖道:「今日城外人馬攻城與往昔大不相同。往昔他們雖有精良的攻城器械,運用卻不得其法,如今……似乎換了主將,而且對我們的守城之法似乎了如指掌……」

    他沉吟了一下,吩咐道:「繼續地聽,傳令各處,在發現掘地處,準備摻了砒霜、狼糞、火藥的柴禾,以備一旦地洞掘進城來,鼓風驅敵。同時備火油、鐵擂木,破壞城外掘地的頭車虛棚。」

    「是!」劉延朗應聲而去。

    「轟!」頭車頂上發出劇烈的一聲轟鳴,正在挖掘地道的士兵們都抬頭向上望去,做了五層加固和減震效果的車頂震動了一下,支架發出幾聲慘叫,頂住了。

    柯鎮惡大吼道:「不要管他,繼續挖!」

    他搶過一把鋒利的短鏟,衝到前邊,在已破開地基的城牆下運鍬如飛,將一鍬鍬泥土掀向後面。

    「轟!」頭車頂上又是一聲巨響,眼看著一塊磨盤大的石頭從車頂滾了下去,有人大叫道:「團練大人,車頂火起。」

    「不管它,挖,繼續挖!」

    柯鎮惡眼都紅了,城牆下已掘進了七八尺深,每前進一步,兩側都用結實的圓木撐起,已防城牆倒坍。

    「轟!」又是一塊巨石砸下,頭車頂上破了一個大洞,結實的支架也已有些松松垮垮的了。

    「團練大人,快走,車頂砸壞了。」

    柯鎮惡不理,咬著牙繼續向前挖掘。

    一桶猛火油從從破洞處澆了下來,隨即火起,幸好車下的士兵早已有備,都已避開了去。

    「團練大人,再不走車子要垮了。」

    兩個士兵不由分說,衝進地洞把柯鎮惡拖了出來。

    「填柴,填柴,塞滿了註上油!」

    柯鎮惡狠狠地說著,幾名士兵把早已準備好的一捆捆木柴燒上猛火油塞進洞去,柯鎮惡就著那火點燃了一根木柴往洞穴中一扔,抓起大盾,吼道:「撤!」

    身後的洞穴噴吐著熾烈的火舌,柯鎮惡領著人斷開頭車與虛棚之間的掛鉤,以虛棚為掩護,迅速向後撤去。

    「轟!」

    地下本來潮濕,烈火烘烤,使得城牆部分開始膨脹,當底下的支架圓木燒毀的時候,已被鬆動的土石結構的城牆部分了承擔不住自身重量,猛地垮坍了下來。雖說洞穴挖得還不夠深、不夠闊,這一片城牆只是垮坍下三尺,影響地城上部分也不是很大,但是垮塌部分的碟牆、女牆、箭垛、掩體都被破壞了,尤其是城上官兵的士兵大受影響,已有人驚恐地叫了起來:「城破了,城破了,快逃……」

    喊話的是個銀州本地士兵,他從垮坍的城牆上站起來,一時搞不清狀況,只當整面城牆都倒了,正在驚恐地大叫,一柄雪亮的鋼刀從他頸間閃過,一顆頭顱登時飛離了他的肩膀。

    一個獰眉立目的契丹武官惡狠狠地喝道:「亂我軍心者,殺!都看什麼看,守城,守城!他們沖不進來!」

    契丹所部缺乏精良的攻城器械,只能以簡陋的雲梯,用人海戰術與城頭守軍苦戰,主攻方向則放在城門口,城外的瓮城已被攻破,撞門車載著巨大的圓木,「嗵!嗵!嗵!」一下下地撞擊著主城門,每一下撞擊,都有士兵倒在亂箭之下。

    這個時候,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已經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死活了,每個人都殺紅了眼睛,中箭倒地的士兵即便沒有死,也沒有一個人顧得及去扶他,他只能獨自往後陣爬去,看著同伴們推著撞門車,竭盡全身的力氣,撞向那扇似乎牢不可摧的城門。

    「轟!」

    城門終於被撞開一個大洞,木屑橫飛,歡呼四起:「殺呀,殺呀!」

    契丹兵都紅了眼睛,攻城巨木被突發神力的攻城士兵抽回來,迅速移轉了方向,向另半扇搖搖欲墜的城門進行著最後的破壞,後方的士兵已經興奮地爬上戰馬,做好了衝鋒的準備。

    這個仗打得實在是太窩囊了,他們本來都是最擅於進攻的武士,衝鋒陷陣無往不利,可是同躲在瓮城、城樓、女牆都掩體後施放冷箭的敵人這樣交手,以前的體驗實在不多,鬱積滿胸的怒氣如今終於找到了發泄的渠道。

    「轟~~~」

    剩下的半扇城門被撞開了,倖存的士兵欣喜若狂地將整輛撞城車掀翻到道路一側,後面轟隆隆的馬蹄聲到了,大隊的騎兵旋風一般從他們身旁掠過,一柄柄雪亮的鋼刀高高揚在空中……

    銀州城破了!

    衝進城去的契丹鐵騎舉著手中鋒利的鋼刀……傻住了,他們衝進去大概有八百多人,完全占據了城內半圓形的一大片空曠地,裡邊連一個守軍都沒有,面前居然又出現了一道城門,封鎖了他們前行的道路,那是一座瓮城,一座移動的瓮城,一座內城的瓮城,那座瓮城緩緩向前推進,直到左右與城牆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這才停止了前進。

    瓮城,請君入甕。

    三面城牆上,無數的弓手站了起來,箭下如雨……

    衝進城去的數百騎士擁塞了整個瓮城,外面魚貫殺至、準備跟著前軍殺進銀州城去的騎士們都被堵在了城門外,密集的人馬擁擠不堪,前方的進退不能,後面的不知變故,還在不斷地蜂擁而來,被推擠在城門附近的將士大呼小叫,卻根本沒人聽他們說些什麼。

    這時候,城頭上砸下了一隻只大木桶,桶的蓋子已經打開了,桶在空中翻滾著,濺灑著黑色的、粘稠的液體,在西方,這種液體被稱為「魔鬼的汗水……」

    仰望著城樓上拋下的一隻只大木桶,契丹騎士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他們看到木桶後面緊跟著拋下的是一支支火把……

    許多騎士身上粘著魔鬼的汗水、冒著地獄的烈焰,面孔在火焰中驚恐地扭曲著,發出非人的慘呼,沖回了自己的陣營,那猙獰的模樣、悽厲的慘叫,叫人心驚肉跳……

    塞門刀車堵住了城門,刀車前面是無數的人屍馬屍,下邊的都已燒得焦糊一片,上邊的是被人從城中拋出來的,屍身上插滿了箭矢,射得人好象刺猥一般。刀車後面,則是用石塊和沙袋壘起的直封至頂的一面牆壁,

    屍體被人從城裡拋下來,這是一種恐嚇。屍體上的箭矢都沒有拔去,分明在向城外表明守軍武備的充足。耶律斜軫站在望樓上,看著那堆積如山的屍體,卻沒有一絲氣餒,他的面孔,自始至終就像岩石雕刻的一般,面前就算再死上百萬人,他也一樣不為所動。

    同耶律休哥一樣,他也是當今聖上耶律賢繼位後才開始受到重用的將領,此前聲名並不彰顯,耶律休哥的威名此時固然還沒有傳揚於天下,這位在後來的高梁河之戰、燕雲之戰中都曾大敗宋軍、並在朔州設伏生擒楊繼業的名將耶律斜軫,此時也並不以戰功聞名天下。

    他一生戰功赫赫,但他所擅長者是野戰,他彪炳一生的赫赫戰功都發生在契丹境內,都是在宋軍北伐契丹時,統兵反擊,方一展其長,屢建奇攻的。對於城池攻守,他雖有涉獵卻並不擅長,此前也不曾下過苦功認真鑽研,此時契丹的國內國外形勢,還很少碰到城池攻守的戰例,如果以鑽研城池攻守為主,得以使用的機會實在太少,那就成了屠龍之技,所以這種戰術素來不受契丹將領看重,可是這次圍攻銀州,他終於知道僅憑善戰的將士,面對一座堅城時,是怎樣的束手無策。

    輕輕嘆息一聲,耶律斜軫扭頭對左右道:「我北國草原萬里,族帳部落遷徙遊牧為生,子民生於馬上、長於馬上,擅野戰而不擅攻堅,平野間為敵,呼嘯而至,去自如飛,所倚者一弓一騎而已,故難有與我匹敵者。而南人據城而居,農耕為生,善倚高城厚牆禦敵於外。若論攻守器械,我們的器械不但簡單粗陋,而且使用總是不得其時、不得其法,雖有精兵,難展所長,這是我們的短處。


    慶王如今將這座銀州城打造得風雨不透,此絕非其所長,想必慶王得銀州,亦招降了些善於守城的將領,而他倚仗這些降將,便能有如此威風,南人之城池攻守戰法,實是了得,你等當認真觀看,悉心學習,來日未嘗沒有大用。」

    眾將聞之,唯唯稱喏。

    楊浩也在注意學習折惟正和摺子惟的指揮技巧,折惟正並不介意被他看到自己對器械和戰術的運用與指揮,楊浩也不介意把自己掌握的精良攻城器械暴露在契丹人的面前。這些東西都是很容易被慕仿的,歷史上的遼、金,都在幾戰之後,便完全掌握了漢人創造的這些先進武器,他們除了能從戰場上用血的教訓很快把這些知識學到手,還能從俘虜那兒掌握。你想秘而不宣,除非你永遠不用。戰爭工具不斷進步,指揮藝術也不斷完善,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那才是致勝的關鍵。

    楊浩軍主攻的這一面城牆已經坍塌了三處,損傷都不是很嚴重,但是城牆的牢固性卻已大大受損,折惟正與摺子渝匆匆計議了幾句,立即鳴金收兵,停止強攻,再度調集拋石車,對城頭進行猛轟,以希擴大戰果,同時楊浩提議的心理戰也已接近尾聲,從上風頭升起的許多風箏,把用契丹文和漢文寫就的許多傳單撒進了城去。

    「大哥,大哥,西城逃出來一些人,已經全被我們抓住啦……」

    彎刀小六策騎而來,老遠就興奮地大叫。

    楊浩大喜,回首對摺子渝道:「五公子圍城遺闕之計果然高明,網開一面,就一定會有人心生幻想。」

    摺子渝被他當眾一贊,心中不禁歡喜,面上卻不為所動,只輕咳一聲,矜持地道:「我只預料,集重兵攻擊三面,一俟城守出現險況,城中必有人圖謀逃跑。慶王守城,當調精兵做戰,守衛被我們放棄的西城的就是老弱殘兵了。

    能追隨慶王來到這兒的多是精兵,守衛西城的必是少經戰陣經驗的本地老卒,城中富紳豪商想要逃離圍城,十有八九會不惜巨資買通他們放人,私下逃走幾戶人家的話,只要受了好處的人不講,旁人也不會知道,那些守卒見利眼開,未必不敢冒這個險。只是我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思量逃跑了,看來慶王在銀州不是很得人心呀。太尉,從他們口中,我們說不定能掌握一些有用的情報。」

    楊浩連連點頭:「不錯,五公子所言有理。小六,那些人呢?」

    彎刀小六道:「鐵牛押著人正往這裡來,馬上就到。」

    楊浩迫不及待地道:「走,咱們迎上去看看。」

    楊浩與摺子渝、折惟正、木恩等人策馬飛馳,遠遠就見鐵牛率兵押著一行人正向他們走來,看那些人衣著,俱非軍中士卒,楊浩快馬加鞭,當先迎上前去。老遠看見楊浩,鐵牛就大聲嚷嚷道:「大哥,城中一共逃出來五戶人家,七十三人,俱被兄弟給抓回來了。」

    楊浩勒住馬韁向那些人看去,一聽說此人就是軍中主帥,那些男女老幼一擁向前,紛紛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地哀求道:「太尉開恩,太尉饒命啊,我們都是城中良善人家,並非契丹慶王一黨,太尉大人明鑑……」

    這些人都搶上前來乞命,內中卻有一個女子向後閃去,遲遲疑疑的想要避到別人後面,這樣的舉動立時引起了楊浩的警覺,眾人這一跪下,那個女子便是一呆,雖然她反應甚快,馬上也跟著跪了下去,可是楊浩已經把她看了個清清楚楚。

    楊浩心中頓時一震:「是她?怎麼可能是她?」

    馬腳下一群叩頭求饒的,楊浩只做未見,他勒著馬韁原地兜了半個圈子,忽然用馬鞭向跪在人群最後、緊緊低下頭顱的那個女子一指,沉聲道:「你,近前來!」

    濬縣,岳台,黃河堤岸。

    李煜扛著一隻沙包,氣喘吁吁地爬上堤岸,將沙包往地上一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前發黑,心跳如擂鼓一般。他真是累壞了,他一輩子幹過的體力活也沒有這幾天多,他往常只用來撫摸美人肌膚、只有來研墨拈筆的手現在已經磨得都是水泡,他以前都需要最乾燥最柔軟的錦幄才得入睡,現在一頭倒在潮濕的泥地上,片刻功夫就能像死豬一樣酣聲如雷。

    可是,他無話可說。趙光義正從他身旁大步走過,雙手各挾著三個沙包,健步如飛,好象永遠都有使不完的力氣,當今的大宋皇帝能夠親自站到堤岸上,冒著隨時被洪水捲走的危險護提,就算旁人都累成了死狗,誰還能有什麼怨言?

    「吭哧!」

    原荊湖國主周周保權腳下一滑,一個狗吃屎蹌到了堤坡上,他費力地爬起來,把沙包一步一步拖上堤岸,然後往李煜身旁一靠,呼呼地喘著大氣。他的袍子皺巴巴的,渾身都是泥巴,任誰看了怕也不相信這就是當初的荊湖之主、如今的右羽林統軍使周保權。

    兩個曾經的帝王相視苦笑,就在這時,堤上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聲,兩個精疲力竭的文弱書生像中了箭的兔子,蹭地一下跳了起來,失聲道:「出了什麼事?決口了麼?決口了麼?」

    他們的叫聲被歡呼聲完全壓制住了,堤岸上到處都是歡呼雀躍的軍民,新補築的河堤屹立著,滾滾洪水馴服的在河道中流淌下去,天空已經放晴,趙光義站在堤壩高處,熱淚盈眶。

    堤壩護住了,否則他這個剛剛登基的皇帝就算丟下開封百萬民眾逃出生天,也要向天下臣民下「罪己詔」,如果再結合那個若有若無的傳言,他的帝位將岌岌可危,而今……總算是熬過了這個難關,而且因禍得福,此番捨身護堤的壯舉,必將名載史冊,贏得無數民心。

    「萬歲!萬歲!萬萬歲!」

    忽然間,不知是誰帶頭高喊一聲,所有的人都仆倒在地,向站在那兒的趙光義高聲吶喊起來。

    趙光義激動地大聲說道:「我東京養甲兵數十萬,居人百萬家,天下中樞,重中之重,為保東京,朕何惜此身,幸賴眾卿軍民同心協力,上天亦為之庇佑,這個難關,我們闖過去啦!」

    「萬歲!萬歲!萬萬歲!」更高昂的歡呼聲響起。

    趙光義滿臉紅光,他向下壓了壓雙手,如是者幾次,歡呼聲才漸漸停止。

    這時,趙光美帶著幾名開封府衙役,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到了他面前,大聲稟報道:「官家,濬縣縣令闞三道已被我開封府緝拿歸案。」

    慕容求醉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大名道:「闞三道身為朝廷命官,臨危怯命,攜家眷獨自逃走,置濬縣數萬子民、開封百萬百姓於不顧,置朝廷社稷、官家安危於不顧,罪大惡極,應處極刑,臣請官家下旨,處死闞三道,以正國法。」

    「闞三道?他就是闞三道!」

    「殺了他,殺了他,把他千刀萬剮,丟下黃河去!」

    「他全家都該處斬,以為天下官吏之戒。」

    「這個狗娘養的!」

    離趙光義近的都是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員,方才氣極罵出粗話來的這位也是位大官,還是個翰林。他激動啊,要不是闞三道這個王八蛋帶著老婆孩子跑了,丟下這段河道不管,官家怎麼會把滿朝文武召來,與大堤共存亡?

    在十數萬大軍、當地百姓、滿朝文武的共同努力下,這次汛情總算過去了,可是這幾天他們擔驚受怕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到了闞三道的身上,臣民百姓一致要求將闞三道處死,許多大臣都激動的聲淚俱下。

    趙光義冷冷地看向闞三道,闞縣令聽著罵聲如潮面色如土,雙腿像打擺子一樣哆嗦個不停:「糊塗啊,我真是糊塗啊,天下之大,我能逃到哪兒去,怎麼當時見那洪水滔天,鬼迷了心竅一般就只想著逃走呢?真要守在堤上,死了也是一個忠臣,如今……如今怕是死無葬身之地,還要留下千古罵名。」

    趙光義忽地一伸手,從殿前都虞候戴興腰間拔出利劍,一步步向闞三道走去,闞三道驚顫了一下,忽然掙開衙差的手,一頭搶跪於地,以額觸地,探頸受死,再不敢仰起臉來看上一眼。

    所有軍民都屏息看著,曾經,有一處州府也曾因主官防汛不利發生水患,當時還是先帝趙匡胤在位的時候,因那州官是杜太后的兄弟,當今的國舅,總算免予一死,罷官為民了事,而那副主官通判大人,卻被當街砍頭,屍身拋入洪水以警效尤。

    如今,闞三道所守的縣治,較之當初那發了水患的地方不知重要了多少倍,他又棄職逃走,罪加一等。士民百姓、滿朝文武,沒有不恨他入骨的,他又能得到什麼結局?

    李煜和周保權並肩站在那兒,眼巴巴地看著,就見趙光義大步走到跪伏的闞縣令面前,冷聲喝問:「闞三道,你可知罪?」

    「臣……罪該萬死!」

    闞三道雙手反剪身後,以額觸地,連撞三下,「咚咚」作響:「求官家賜死!」

    「好,好,好,你知罪就好!」趙光義仰天大笑三聲,手中劍一揮,猛地劈了下去。

    好鋒利的劍,「唰」地一下,便斬斷了緊縛住闞縣令雙手的繩索,繩索一斷,闞三道手臂一松,他的身子僵了一下,半晌之後,才遲疑著挪動雙手,慢慢移動身前,顫巍巍抬起頭來,看看自己雙手,又仰起臉來愕然看向趙光義。

    趙光義將劍擲還戴興,說道:「人,皆有畏死之心。但死,絕不是世間最可怕的事。你是一個讀書人,應當知道禮義廉恥、忠孝節義,既任一方牧守,就該把百姓都視做自己的子民,傾心愛護。闞三道,你眼見洪水滔天,以為堤壩已不可守,可危急關頭,還知道返回家去,接了自己的父母妻兒一同逃走,可見你雖然畏死,但是死在你心中的份量還是不及你父母妻兒來的重要,朕這一次並不處罰你,也不罷你的官,只希望你能以此事為教訓,把你對父母的孝、對妻兒的愛,施於朝廷和你治下的百姓。」

    闞三道驚愕不已:「官家……」

    趙光義道:「你,還是這濬縣縣令,如今堤壩雖然守住,卻只是應急建築,如何修繕堤壩,永保一方安寧,你還須克盡職守,小心對待。」

    死裡逃生的闞三道想不到皇帝竟會如此寬宏大量,他感激涕零,一頭仆倒在地,叩頭如搗蒜,號啕大哭道:「官家,微臣馬上舉家遷到堤上居住,不修好這河道堤壩,保一方百姓平安,臣永遠也不離這道堤壩,生,我要留地這堤壩上,死,也要埋骨在這堤壩上,做大宋的忠臣、做陛下的忠臣。」

    「陛下以至尊之軀,為萬民護堤,是為大義。臣子之罪,慷慨釋之,是為大仁。古之賢王,三皇五帝,也不過如此了,我大宋何其幸也,何其幸也。」

    盧多遜攤開雙手,振臂大呼,一聲萬眾響應,聲遏雲宵。

    趙光義淡淡一笑,返身說道:「回城!」

    慕容求醉緊緊跟在趙光義身邊,趙光義大步如飛,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他要做忠臣,朕怎麼能不成全他這個險些置朕於死地的大忠臣呢!」

    慕容求醉心領神會,忙道:「臣明白,過上三五個月,臣……一定讓他死得風風光光,做一個受官家感召,幡然悔悟的忠臣表率。」

    趙光義領著文武百官趕回汴梁城,這一遭回城可是熱鬧非凡,滿朝文武,但凡官位在四品以上的大員全被他拉上河堤同生共死去了,他們的家人個個提心弔膽,如今總算是回來了,所有官員家眷,連著闔城士紳名流,俱來西門外相迎,浩浩蕩蕩不下十萬之眾。

    趙光義一到,歡呼聲、萬歲聲沖宵而起,又有許多人爭先恐後地撲上前去,在人群中尋找著自己的親人,一俟尋著,一家人就相擁在一起,喜極而泣。趙光義坐在步輦上,聽著那山呼的萬歲聲,頭一次體會到帝王除了無上的權利之外的無上榮光。

    權力與榮耀已盡皆擁有,這樣的人生應該已經圓滿了吧?唔……,不不不,還差一些,還有西北,還有幽雲,還差一些開疆拓土的大功功業,待我盡收西北之地,奪回幽雲十六州之後,我就是千古一帝,功蓋漢唐,呵呵呵呵……

    趙光義微笑著令人捲起簾籠,含笑向吶喊膜拜的士紳百姓們揮手致意,忽然,他的目光一閃,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張令人一見難忘的如花玉面,定睛一看,卻是一個比玉生香、比花解語的絕色美人兒,正拉著李煜的手,流盼低語……

    趙光義的心頭頓時一熱:天下之主,是否也該有個天下無雙的美人兒陪在身邊呢?

    「王繼恩!」

    「臣在!」

    王繼恩外放為河北道刺史、河北西道採訪使的詔命已經下了,所以他現在要稱臣,而不能再以奴婢自稱。旁的大臣都有親人迎接,那些大臣一到了城門邊上也都主動地向邊上走去,尋找著自己的家人,而王繼恩在京里沒有家眷親人,所以雖著外臣服裝,卻仍按照老習慣,哈著腰,亦步亦趨地隨在趙光義的鑾駕旁,一副奴才相,待趙光義一喚,他便馬上搶前一步答應一聲,不過這聲「臣」倒是改得夠快。

    「繼恩吶,朝官家眷們本月覲見皇后之期是哪一天吶?」

    王繼恩核計了一下,答道:「回官家,應該是後天,官家怎麼……?」

    「喔……」

    鑾駕向前行去,那令人一見難忘的儷影已經看不見了,入目都是滿城士紳們的笑臉和揮舞如林的手臂,趙光義茫然若失地一笑,說道:「這一次,滿朝文武隨朕上堤抗洪,官員內眷們在城中擔驚受怕,也都吃盡了苦頭,這一次官宦內眷們覲見娘娘時,朕也去見見她們,嘉獎一番,以示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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