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北當即揮揮手,從包里拿出兩罐忘憂茶。
「我有我有」
蘇星辰剛坐下,就掏出手機,像是審犯人似的盤問起尋找孩子的阿叔。
「姓名。」
阿叔緊張的答道:「姜正初。」
蘇星辰:「年齡。」
正初阿叔:「五十九」
蘇星辰:「籍貫。」
正初阿叔:「山東zb,我是周村的。」
蘇星辰:「有兄弟姐妹嗎?」
正初阿叔:「我是正字輩,兩個哥哥叫正國、正偉,三個妹妹叫正華、正梅、正芳,六姐妹里我排老三。」
葉北在一旁聽不下去了。
「哥!你收收味兒!人家是來找孩子的,不是來找爹的。」
蘇星辰聳聳肩,一副「你行你上」的樣子。
雪明把點心盒子往正初阿叔面前推,緊接著問。
「叔叔,你可以詳細說說孩子的樣子,是幾歲走丟的,是什麼地方丟了寶寶,這些年去過哪些地方,有人幫你嗎?」
正初阿叔從包袱里翻出一個厚實的皮本,外皮已經卷邊,也有不少碎皮子掉下來。
他舔著拇指,翻開本子,臉上就立刻有了笑容。
從書頁中取出一張尋人啟事,有小男孩的照片,還有姓名和身高,以及走丟時穿的衣服。
「這是我的兒子,他四歲的時候走丟了。當時穿著一件藍紅白條的羊毛衣,外面是變形金剛的小夾克,兒童鞋我不記得是什麼牌子了,是紅色的。牛仔背帶褲。」
雪明:「還有其他的嗎?儘量詳細一些。是什麼場合走丟的?」
正初阿叔:「我從鋼鐵廠下崗以後,和老婆吵架,孩兒他媽要和我離婚,偷偷帶著孩子回江西萍鄉,她在火車上睡了一覺,孩子就不見了。」
雪明:「記得是哪個車站嗎?」
「不記得。」正初阿叔搖搖頭,情緒很穩定,「她只是睡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到終點站,再去找就晚了。」
除了正初阿叔以外,其他三人都沉默了。
像這種無頭桉,要尋人恐怕難如登天,大中華有那麼那麼多人,那麼那麼多家庭,正初阿叔要找的孩子,今年應該是二十二歲,若是能健健康康的長大,恐怕早就變成了別人的兒子,與別人有了感情。
「我一直在這條鐵路上奔波,早些年求過很多很多人販子,花了不少冤枉錢,給他們送禮,送紅包,想知道寶寶的下落,但是」
葉北打斷:「你指望罪犯能良心發現?不可能的。」
雪明補充:「只有法律、手銬和子彈能讓他們乖乖聽話,服刑招供。」
蘇星辰嘆氣:「辛苦了。」
「不辛苦的,不辛苦。」正初阿叔訕笑著,笑容里有心虛和侷促,這三個年輕人就像是三種不同的火焰,他們神態各異,言語卻都是激進凌厲的意味。
正初阿叔只是個普通人,沒有那麼厲害的聲與威,沒有那麼勇敢的魂與意。
他接著解釋道:「我總要試一試,各地方民警很好,人們都很好,但是他們幫不到我,我就去找人販子——我很機靈的,這些人收走我的錢和禮,一定覺得我好騙,好欺負,總會有錄音留在我的手機里,我和民警配合過很多次了,每次都能抓到幾個人。可惜想找到這些人很難很難,我也只做過十來次,掃黑除惡專項行動來了,就越來越難找到他們的身影。」
葉北比著大拇指:「牛逼啊。」
雪明不敢想——這種獨闖龍潭的經歷,對普通市民來說一輩子可能都碰不到一次,可是正初阿叔奔波十八年,這十數次與罪犯的鬥智鬥勇,似乎只是尋親路上不值一提的小事。
過了很久,蘇星辰才開口:「您一直在找兒子嗎?沒有想過放棄?」
正初阿叔聽見這句帶有勸阻意味的詢問,只是抽菸,很久很久都沒講話。
蘇星辰立刻解釋:「我不是要您放棄,阿叔,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我覺得您應該擁有更美好的生活,我看見您孤身一人,恐怕嬸嬸她後來是真的跟您離了婚,您說自己有那麼多兄弟姐妹,他們也沒有陪在您身邊,這條路付出太多,收穫太少。我照著您自己所說的經歷來推斷,哪怕是下崗了,您回故鄉找個工作,和老婆繼續過日子,應該會比現在好過很多。」
「不是這個」正初阿叔眉頭緊皺,突然開始揮手:「不是這個不是的,不是不是我來問你們我兒子在哪裡,不是來聽你們說教的。」
雪明抓住了蘇星辰的手,語氣冰冷:「他知道自己要什麼,星辰大哥。」
葉北抓住了星辰的另一隻手:「他知道,他都知道。他清楚得很,他五十九歲,咱們倆的年齡加起來才能讓他叫一聲[好哥哥]——別說這些沒用的,整點有用的。」
沒等蘇星辰改口把這尷尬的氣氛緩解。
正初阿叔就談起這一路上的經歷,一路上的過往。
「你們有興趣愛好對嗎?人們都有的,像是學音樂,打遊戲,玩摩托車,或者是看電影,時間是那麼那麼多,下班以後就可以去做這些事情了,對不對?」
小書亭
江雪明:「是的。」
正初阿叔急匆匆的解釋著:「找兒子,就是我的愛好,我可以一邊打零工,一邊找他,我可以的,我做的很好的,我真的做的很好了。」
他捲起袖子,就露出粗大的指節,指甲很乾淨,沒有油泥,是經常洗澡搓頭,把身體都照顧好,鐵粉與油污都清理乾淨了。
「你們看,我原來在廠里是卷鋼車間的,我會好好保護自己,後來搞柴油發動機,幫人修拖拉機,我都規劃好了。很多人販子說,農村里喜歡收男孩子養老,他們要拖拉機運貨,自建樓也要拖拉機,我就想,衣食住行是民生根本,我從這個交通入手,可以走很遠很遠,又可以照顧興趣愛好,找到我兒子應該不是難事。」
從葉北胸口跳出一頭壞貓咪,它就這麼坐在桌子叛變,低頭垂眼抿著嘴,靜靜的聽著。
正初阿叔接著說:「我遇上好多好多人,去很多地方,不同的地方。」
他翻開泛黃的紙張,指著一個個姓名。
從山東出發,到江西沿線的鐵路站點城市。
一頁又一頁翻過去,是一個個人名與賬目。
幫助過他的人們數不勝數,幾乎有一千三百多個名字。
小到包子饅頭,大到數千元的現金借款。
「好人肯定是比壞人多的。」正初阿叔用力的點頭:「我沒有什麼東西,就幫人幹活換錢,換吃喝,換路費。力氣是用不完的嘛!」
翻開下一頁,便是各個柴油動力拖拉機的三包維修站點。
從衡陰市的五強動力有限公司,到江西黃河機械製造廠。
他去過四十八家不同的柴油發動機廠做維修員,開著可靠的拖拉機走過無數條山路,在村莊和城市之間旅行。
「不用擔心我的。」正初阿叔笑著說:「我的工資很高,最多有一萬兩千多塊錢一個月呢,挖沙工程船的柴油機我也修過,那是我最有錢的時候,就留著給兒子買房買車——我幹這些活又快又好。我在想,他要是不會開車,我就給他當司機,會開拖拉機的人,開起車都特別厲害。」
葉北:「有沒有想過重組家庭?」
「不用的。」正初阿叔明白這好心人的意思,剛想回絕。
葉北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有個人幫襯著,有老婆孩子親朋好友一起幫你找,人多力量大,總會有辦法的——衡陰這地方四通八達,以前平陽縣有很多人口拐賣桉,我以前也接待過阿叔你這樣的客人,也是來找孩子的。托朋友或親戚去打聽,總比一個人大海撈針要好。」
「我也想過。」說到此處,正初阿叔開始撓頭:「離婚以後,有好幾次,也有合適的對象,想找我搭伴過日子。前後有四五個吧。」
蘇星辰瞪大了眼:「四五個?」
「嘿」正初阿叔抿著嘴蠻不好意思:「她們都是倒追,我留不下來——總在外面跑,一年到頭也不見得回幾次家,我不能害她們守活寡不是。」
講到這裡,故事就變得更複雜,更漫長了。
「第一個是乾洗店裡的妹妹,她有個女娃,丈夫賭博跑了,一個人拉扯孩子長大很辛苦,我就和她搭伴過了半年。一開始只是搭伴過日子,後來她越要越多,嫌我的心都不在家裡,不光要錢,還要我的時間,要我別去找兒子,我就與她分開了。」
正初阿叔抽完一根煙,又點上下一根。
「第二個啊,是在貴州那邊,做後廚刀工的大姐,特別活潑,丈夫在外面有人,被她砍斷了一條手,她賠了十來萬,從牢裡出來以後找不到工作,就在貴陽的冷庫生鮮市場和飯店打雜,她說我長得好看,身上有種別的男人沒有的執著,想和我續弦,為我生個娃娃——但是後來夜裡講夢話,都在念我的崽。她氣不過,就和我分開了。」
葉北小聲與星辰滴咕:「這人生經歷也太離奇了。」
星辰與葉北澹然說:「正因為正初叔叔的執著,才會塑造這樣的旅途吧。」
正初阿叔又說起別的女人。
「我在廣州,放工休息的時候,從增城到琶洲,看張學友的演唱會,有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抓住我不放,說我身上的穿搭像模特,那時候我四十四歲,我一個土老帽哪裡懂什麼時尚哦和這個小姑娘不清不楚的糾纏了半個月,我要她好好做人,應該找與她年齡相彷,健康積極的男孩子。我去哪裡她都跟著,頭疼得很——她說身邊的人都好幼稚,不像我這樣務實。我就答應她去bj路太平館吃頓飯,算約會,和她說這個餐館的事,那是偉大的革命領袖去過的店,我和她講,要為中華崛起讀書,要為人民幸福做事。約會結束以後,我就提著行李跑路了。後來我想一定是傷了這個女娃的心,心裏面難受很久很久。」
阿叔是典型的北方人體格,肩寬將近一百公分,身高一米八五左右。
哪怕五十九歲了,神態就像是一頭蒼老的熊。
「我跟著江西鐵路線往ah找,往杭州找,有個女記者,在一零年的時候她是三十來歲吧,是南通的,對我的故事很感興趣,她採訪我,靠著我們一起寫的故事掙了好多錢——她與我說,要不大家結婚,然後一起去找兒子。這樣她的新聞就一直都能掙錢,也可以做好事。我當時開心得不得了。後來才知道,她是騙我的,到報社刊登十二月新聞的時候,我看不到尋人啟事了,她也找到其他的素材了。就斷了聯繫。」
這些故事在筆記本上,只是很少很少的一段。
「我回衡陰這個地方租了房子,房東太太又和我講條件,她有三十多套房子,每個月收租都能掙四萬多塊錢,她要我當個二房東,別在外面奔波,大家扯個證,以後我來收租,白天伺候租客的水電物業修家具裝燈泡,我還學會裝網線搞wifi了,晚上就伺候好她——我只有一個要求,把我兒子找到。一開始大家還能處得好,後來她的兩個兒子畢業,回家裡混日子,和我處不好,一直在為難我,看不起我,給我沒事找事做,我的時間越來越少,也沒辦法往外跑,我不想和他們有什麼衝突,我那個兒子找回來了,估計也會和他們家裡人鬧矛盾,我就和她分手了。」
蘇星辰:「壞女人」
「不,她是好女人,她什麼都知道。」正初阿叔解釋道:「她都知道的,她幫我好多好多次,也幫我找兒子,現在每個月偶爾還會給我發紅包,約我出來吃飯,我都不敢接,我怕接了,就走不掉了。」
葉北:「還有其他的嗎?」
正初阿叔疑惑:「我就這些感情經歷了,沒有其他了。」
葉北:「不是我是說,還有其他線索嗎?」
「我不光丟了個兒子,我老婆應該還丟了個女兒。」正初阿叔皺著眉頭,與三人詳細說:「她當初與我鬧離婚的時候,已經懷孕很久了。她平時都很小心的,是個精打細算的人,在我下崗之前,我們就約定好要離婚,各過各的。她找了個做木材生意的下家,四十歲的時候,還要為人家生個娃,才能安安心心的嫁進去。我和她吵架,也是因為這件事——她肚裡的孩子,不是我的。和我的兒子,算同母異父兩兄妹。」
說到此處,正初阿叔給兩位貴客遞煙。
「當時她在孕期,是高齡產婦,用生命換人生坦途,情緒也不穩定,我們早就沒有什麼感情,只是談到分家的事情,她生氣我也氣,她就帶著兒子跑出去,最後兒子丟了,她氣得早產,在萍鄉的鐵路醫院生下一個女娃,也被人抱走,像是被人販子盯上,跟了一路。」
葉北:「後來呢?」
正初阿叔:「哪裡有什麼後來,她覺得丟臉,又氣到想自殺,還好她的新丈夫是個好人,與她好好過日子了,我就一直在找,沒有停過。」
蘇星辰:「聽見了嗎?」
葉北:「聽見了。」
兩人齊齊看雪明。
「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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